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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季夏其五 ...

  •   长发男人倚在吧台上单手托腮,笑眯眯地哄着小女孩聊了很久。他说话还是那么一针见血,也许有点理性得不近人情,但却高效有用。
      将遴看了他们一会儿,敲键盘把电脑上这一杯酒的订单退了,这样待会儿就不用结账。然后解下围裙挂好,走过去。

      虞择一扭头看见他,故意退后半步:“干什么啊,对方二辩。避嫌。”
      将遴:“……”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扔桌上,“记得锁门。走了。”
      “这就走了?”虞择一收好钥匙一看时间,整八点,一分不差。“又卡点。你是不天天卡点下班啊?”
      “是。”
      将遴走了。

      后来又来了几位客人,但那个女生一直坐到凌晨两点关店才走。
      如果不能很快做出选择的话,至少能再逃避一会儿吧。我们这种苦B不都是靠逃避,苟且偷生的吗?

      凌晨两点,很晚了。
      “你家住哪儿?我给你打个车吧。告诉我标志物就可以。”虞择一说。
      女生摇摇头,说:“很近,我可以走回去。”
      “那我送你。”
      一片漆黑里,路灯昏暗,只剩下两人脚步沙沙。今天连月亮都看不清。
      虞择一单手插兜,边走边说,嗓音低沉:“以后不要待到这么晚才回家了。”
      “嗯,好。今天回去,爸爸妈妈肯定要打我。男女混合双打。”
      “你知道还待这么久?”
      “用一顿打换几个小时的清静,这交易还挺值的?”
      闻言,虞择一笑起来。“那也最好不要有下次,下次不一定会遇见我,遇见我,我也不一定可信。”
      “哥哥,我觉得你很可信的。”
      “不要以貌取人。”
      “我有说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吗?”
      “那你现在说了。”
      “……”
      “行了,”虞择一停下脚步,冲她挥挥手:“我就送你到巷口,你自己进去吧。”
      “好,谢谢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
      “江如林,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江,双木林。”
      “好,我记住了。去吧。我就在这看着你进去。”
      又是挥挥手。
      昏黑夜色里,小小身影走进深巷。她回头,巷口,那个高挑的身影就那样站在路灯下,望着她,看不清表情,但好像在笑。

      走回店里,虞择一打算自己掏钱结一下账单。他没有收小女孩的酒钱,但也不认为应该由店长为店员的善心买单,借花献佛算什么英雄好汉。
      ……等等,订单呢??

      .
      “咳咳、咳咳咳!”
      嘶哑剧烈的咳嗽声。
      几乎是立刻,将遴就翻身起来去给母亲拍背。妇人摆着手:“你、你睡……睡你的……咳咳咳咳!”
      他抽了纸巾递给母亲,温和道:“我没事。”
      大概是一口痰咳不出来,妇人坐在床头费力地咳了很久,才终于就着纸巾吐出来。将遴又立刻抽纸去帮她擦嘴:“好一点吗?能睡得着吗?”
      妇人没有力气出声,点点头,躺下了。
      将遴下地去扔垃圾,猛然发现纸巾里裹着血,立刻折返回来摇醒妇人:“妈,妈。”
      窗外夜色漆黑。
      “今天又咯血了,我们去医院吧。”他蹙着眉,神色着急。
      妇人只是摆手。
      “走吧,我带您去医院。上次医生说再观察两天,今天就又咯血了,我们走吧。”
      “不、不用……咳咳咳!睡觉……老毛病了……咳咳咳!!”
      “妈,起来。正好也该开药了。”

      凌晨四点,县医院。
      只剩两盏灯的分诊台,值班护士看清来人,温和招呼着:“小遴又带妈妈来看病啦,快这边坐。”
      “谢谢王姐。”
      “今天是什么情况呀?”
      “还是咳嗽,但是咳血了。”
      ……

      大厅另一头,这个时间保洁大妈刚起来开始墩地。昏黑里只有紫外线灯在工作。实习小护士打了个哈欠,远远看见将遴,随口问道:“诶?那小哥经常过来吗?黎县的?”
      “嗨,何止经常来啊。”大妈把拖把杆往地上一戳,说:“好几年啦。”
      “啊?他妈妈都病了好几年了?”
      “是啊!说起这个我就来气。”保洁大妈扭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弄得小护士也往那头看一眼,最后俩人小声交头接耳。
      “他妈可不止他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女儿,出国留学去了。”
      “啊?那么厉害?”
      “厉害什么呀!没有她儿子,她女儿能出国吗?”
      “这是怎么说?”
      “听说啊,他妈刚病的时候,赶上他姐姐高考,他才十一岁,就天天在学校家里两头跑,照顾他妈妈。他姐倒好,直接考首都去了,真就把自己亲妈扔给弟弟一个人,完全不管。”
      “后来呢?”
      “后来?后来更来气!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姐姐大学毕业就回来照顾她妈了,结果人家倒好,考研去美国了!再后来嘿,更牛逼,留美国读博了!”
      “她是不是也嫌她妈妈是个负担啊。毕竟你看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身边能离了人的。以后还得嫁人呢,家里有这么个妈,肯定不好嫁。”
      “肯定啊!要么说还得是养儿防老呢,这孩子,从那会儿那么小一个,到现在,二十四了吧,都是寸步不离照顾他妈,我听我外甥说,将遴是他朋友高中同学,学习可好了,结果最后考了咱们县的大专,说什么也不肯出咱们县。”
      “天啊……那这辈子怎么办啊……”
      “这辈子就完了呗。”

      .
      “欢迎来到,诤言杯南省分赛区的决赛现场!现在进行我们今天的第一场比赛!”
      比赛中心内,主席激昂的开场词在大喇叭回响。

      台下观众席,将遴带着小队穿过一排椅子,齐齐落座。
      跟了他一路的虞择一,果断也挤进这一排,在他身边落座。
      将遴无奈:“你不去带你们队那三个队员吗?”
      虞择一理直气壮:“不去。教了三天了,怎么也该会了。跟小孩待着烦。”
      其实他就是想在将遴他们队旁边偷听,看看能不能套到对方的论点。毕竟将遴总是很会找角度,十分变态。
      将遴都无语了,这人叨叨了三天的“干什么呀~对方二辩,避嫌~”,结果比赛前自己贴过来了。你这样……让我怎么偷偷去套你们队的论点!?
      两人沉默着僵持了一会儿,台上,两个辩论队上场——
      “让我们欢迎正方:眉城辩论队!和反方:龙城辩论队!”
      虞择一眼前一亮,好眼熟——眉城?哭神白雪?!
      于是几乎同时。
      虞择一:“先看比赛。”
      将遴:“先看比赛。”

      辩题是:「功过能否相抵?」

      双方一辩各自立论,眉城队认为,可以将功抵过,龙城队认为,不能将功抵过。
      轮到眉城二辩白雪发言,她又穿了一件白纱连衣裙,声音娇细柔和:“大国之姿在包容,‘将功补过’即是出自我国的成语典故。汉元帝时期,甘延寿、陈汤两位将军出生入死大破敌军凯旋而归,本应赏赐。奈何二人是擅自出兵,又应当重罚。最后,元帝决定——计功补过。”
      “两位大将军都是如此,更何况小小的你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从教育里程来看,我们一路试错、一路改变、一路成长才走到今天,如果不能将功抵过,如何成长?难道我一次错,就注定我一生的失败吗?难道我一次错,就一辈子无法被原谅吗?难道就因为我错了,我的心,就不是好的了吗?”
      她的眼睛仍旧湿漉漉、水汪汪,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子。
      对面辩论桌的三角立牌上,印着女孩的名字:「龙城二辩:姜琦」。
      姜琦扎着高马尾,面容镇定、神思缜密,直视白雪:“甘延寿、陈汤之罪,罪在假传圣旨、先斩后奏,但报国之心天地可鉴。两位将军的心是好的,可你我未必。”
      二十出头的年纪,声音居然婉转冷静得像历尽沧桑,央视主持一样的音色,让人情不自禁就想要信服。
      “功与过,本就是一码归一码。在西汉皇帝制度里,中央集权皇帝最大,他当然可以依照他认为的公平去处置。但现今不一样了。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一切都按照人民层层审议制定的法律法规执行,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有罪就是有罪,不会因为你的可怜或者事业出色而得到饶恕,不然的话,岂不是天下杀人犯都有机会立功出狱?!你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犯案杀人吗?!”

      都说女孩和女孩之间更能共情,但显然,姜琦完全不给白雪面子。
      在眉城三辩和龙城三辩又辩过一轮之后,主席宣布开始自由辩论。
      “现在是自由辩论时间。双方的发言时长各自共四分钟,有请正方优先开始发言。”

      白雪起身。“对方辩友,你方刚才用杀人犯举例,但不是什么事情都那么绝对的。大罪是罪,小罪就不是罪了吗?杀人是罪,偷盗就不是罪了吗?可为什么偷盗过的人仍然可以被原谅呢?还是说,因为我偷过东西,就一辈子是罪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了吗?”

      姜琦仍旧直视她:“对方辩友,请不要把服刑赎罪与立功补过混为一谈。盗窃一千元,罚款就可以完成处罚,继续做一个普通人,这就是法律给你的弥补的机会。不用立功,不用将功补过,也不叫立功,不叫将功补过。”

      一个我见犹怜,一个正得发邪。

      白雪:“对方辩友,你的意思是说,我国现行法律就是天上地下一切准则了吗?”

      姜琦:“时间的纵轴在前伸,时代在发展更替,法律永远具有局限性。但是你不要忘记,功过的本质就是由法界定,法律说你错了,你就是有罪,法律标上刑罚,就是供你弥补。”

      白雪:“所以,刑法里的立功表现,又算什么呢?不算明文规定的将功补过吗?功不能抵过的话,对方辩友认为这一条要被取消吗?”

      姜琦:“对方辩友认为什么算将功补过呢?”

      白雪:“以我之功劳弥补我之过失。”

      姜琦:“那么监狱里立功表现所换来的,本质上难道不是一种奖励吗?它可以在你有刑期的时候减免,但可以真的抵消它吗?它会因为你揭发罪状就把你放出去,还是会因为你提供线索就宣布你免刑?都不会。你仍然是戴罪之身,需要靠服刑完成惩罚,那只是奖励,无法弥补既定过失。”

      白雪沉默片刻,再次开口,缓缓地:“我打过胎。”

      全场惊住。连姜琦都眉尖一凛。

      白雪抿了抿唇,声音细弱:“我很小就辍学了,在后厨洗碗。那个厨师长有些晚上会允许我多带一份饭给家里人吃,但不是白给,我要给他当小三。”
      “因为晚上得回家,他就让我每天午休的时候去他宿舍找她。有时候他室友也在宿舍,他就当着我的面说我是免费的鸡。他室友就笑,说:‘不会告诉嫂子的。’然后……”
      话音止住,她吸了吸鼻子,无可抑制地颤抖。
      “但我没反抗。因为我一天的工钱,就五块。”
      “三个月,我得到的,就是,几十碗打包的油醋面,和一个……肚子里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甚至被他妻子捉奸在床的那天我还怀着孕,从那天起我成了彻彻底底的罪人,从一个背地里的罪人,被拉到明面上,无所遁形。我就是一个阴沟里的老鼠,该死的小三。”
      “打胎的时候,是托关系,背着爹娘打的。因为没钱,我都没打麻药……我以为,这就算是对我的报应了,我以为扛过去,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孩子没了。孩子没了……”
      “孩子有什么错呢?都是妈妈不好……我是个烂到骨子里的罪人……”
      她哭泣着:“我开始每天喂流浪猫,我见到所有乞丐都会给一枚硬币,我帮邻居爷爷修他的拐杖,捡垃圾给小妹妹买书……老人不是都说‘日行一善,功满三千’吗……我就是想赎罪啊……我就是想赎罪啊……”
      “如果功不能抵过,那我这辈子……又是在瞎忙活什么呢……”
      泪水模糊视线,一串接一串泪珠滚落她稚嫩脸颊,啪嗒啪嗒坠湿辩论桌上的绒布,润成深色。
      她看上去那么幼小。

      姜琦感觉胸腔里心脏的跳动都是糟乱的,好像在悲恸地抽动。
      她捂着胸口……等等。
      不是?我打个辩论成罪人了??

      万籁俱寂。
      主席缓过神来及时宣布:“正方时间到。反方可以继续发言直至时间结束。”

      所有人看向姜琦,因为没有人知道要怎么接话。
      于是高马尾女孩闭眼静了静,起身,仍旧是那幅温和而有力的声线。还是那句话,就像央视主持人。
      “对方辩友。无论你做什么、做多久、做几辈子,都没有用,都无法弥补。”
      何止有力,称得上是铿锵。
      “因为你没错。”
      姜琦直视白雪。
      “你没错,错的是那个男人,错的是婚内出轨的□□犯,你那时候不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错不在你,也不该由你承担。而违法犯罪的人,无论他是一个厨师长还是一个科学家一个伟人,都应该依法判刑,一辈子都无法用什么荒唐的功劳抵消罪名,让案底永远烙在他的公民身份里,直到入土都该受人唾弃。”
      “而你,一辈子无须为别人的过失赎什么罪。如果你喜欢,那就把它当做你本人的善良吧。别人不配。”
      “最后,我方的观点是,功,不能抵过,不该抵过。为了人造的所有苦难,为了一切受害的生灵。”
      “我的发言到此结束。感谢。”

      掌声雷动。

      台下,离城小队长都惊了:“遴哥,这个辩题反方不是劣势吗?她怎么做到的?居然连白雪都能反杀?”
      将遴默默扭头看了眼虞择一。
      虞择一无语:“我脸上有字吗?”
      将遴:“挺意外的,虞择一的克星的克星,居然是姜琦。”
      虞择一:“………………”
      的确。思维缜密,稳妥周全,温和而少破绽。如果是虞择一坐在白雪对面,估计已经在七进七出的攻防战里被完全带跑了。

      最后,眉城辩论队以93分输给了95分的龙城辩论队。
      本场最佳辩手——姜琦。

      .
      “接下来!是诤言杯南省分赛区,决赛第二场!来自暮城的无敌羁绊队,对战离城辩论队!”

      ——「不破不立,还是不立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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