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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汉广 ...

  •   天子驾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曹植正援笔写一首新诗。
      写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传讯的人匆匆忙忙地进来了,向他禀告了大行皇帝的死讯。
      一滴浓墨溅落在竹简上,曹植擎着笔,良久没有放下。
      “殿下?”传信的人摸不准他的意思,不知道雍丘王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只是看他的样子着实有些怪异。听说先帝与雍丘王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却曾为世子之位你争我夺,到头来先帝被太祖立为嗣,雍丘王就此失宠,这兄弟二人之间,也不知有多少不得言说的恩恩怨怨。原本以为雍丘王听说这死讯,该在心里偷着高兴才对,此时看来却浑然不是这么回事。
      “哦……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曹植说着,又低下头去,笔尖落在竹简上,才发现墨已干了。
      他又去蘸墨,狼毫舔着石砚,他眉心似是有些紧蹙,却还是运笔在竹简上继续书写,想要写完这一首诗。
      那人不敢再久留,匆匆退了出去。
      那整整一天,曹植没有迈出书斋半步,水米不进,房里的油灯竟夜未歇。
      次日下仆们收拾东西的时候,在地上捡到一卷竹简,原本工工整整写着些什么,却又被浓墨毫不犹豫地涂掉了,再也辨识不出字迹。

      天子崩,百官送葬。曹植自雍丘赶去奔丧,抵达洛阳之时,迎接他的是司马懿。
      “臣恭迎雍丘王。”
      司马懿一身孝服,须发皆已花白。曹植上一次见到他也不过是两三年前,依稀还记得他乌发如云,谁成想不过是几个寒暑,却像是老了很多。
      曹植和司马懿没什么交情。当初曹操一心想让司马懿入曹植的幕,奈何司马懿抵死不从,宁可被撵出许都,也认准了曹丕这个主子。后来曹丕被立为嗣,继承王业,迫献帝禅让,这些事情背后都有司马懿的推手,这些曹植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曹丕生前始终不曾对司马懿委以重任,但诸般决议,总是私下里找他商量,朝中百官大都知道曹丕对这个“鹰视狼顾之徒”是倚重又忌惮的,所以曹植委实想不出,为何会是他前来迎自己。
      司马懿倒是开门见山,礼毕后便呈上一个木匣子,交到曹植手上。
      “先帝口谕,命臣将此物交予雍丘王。”
      曹植捧着匣子,却没有打开。“司马大人,这是何物?”
      司马懿笑了笑:“先帝千叮万嘱要臣亲手交到殿下手中,臣又怎敢窥看?许是先帝对殿下的一点念想吧,兄弟手足,手足嘛,总是有些舍不得的。临终时先帝可还惦念着殿下呐,还和臣说了些当年的往事。”
      曹植听得心里一跳,追问道:“什么往事?”
      司马懿笼着袖子,倒是百无禁忌,像是说家常一般:“无非是些年少轻狂时的琐事,先帝拉着臣讲了一整个晚上,太祖皇帝的丰悼王[21]的任城王[22]的雍丘王的,说了好些臣不知道的事。呵……先帝是想念父亲兄弟了啊。”
      这番话说得曹植心中隐隐酸涩,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捧着那木匣子,只是不打开。
      “殿下,恕臣无礼,”司马懿抬眼瞄了瞄他的神色,淡淡道,“您看起来并不见哀伤啊。”
      曹植垂下眼。他知道司马懿想说什么。七年前朝堂之上七步成诗之时,他哭得真真切切,连曹丕自己都忍不住落下泪来,可如今曹丕新丧,他曹植却像是无动于衷一般,于情于礼都不合。
      “司马大人不也是一样么?”曹植反问,微微皱了皱眉。
      司马懿又笑:“臣在心里,已经为先帝哭过多日的丧了。”

      曹植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司马懿的心思。
      他一身孝跪在棺椁之前,百官和曹氏亲贵们看他的眼神都透着鄙夷。他静着一张脸,规规矩矩地叩拜,却是一语不发。
      这灵堂之中的人,大多是权臣武将,皇亲贵胄,他虽然是先帝胞弟,可谁都知道他与先帝素来不睦,名义上是雍丘王,手中却是无权无势,哪里及得上曹休、曹真等人?奔丧却面无哀戚之色,是不忠不孝,不是没借口治他的罪,只是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藩王,任谁也都懒得与他多做计较了。
      曹植便在这环伺的鄙夷之中行毕了礼,然后突然说:“今晚植愿为先帝守灵。”
      没人出声,大臣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却只有司马懿朗声道:“雍丘王真是忠孝啊。臣愿与殿下做个伴。”

      曹植很难想象司马懿会与自己一同守灵,然而却就这样发生了。深夜里司马懿随性地盘着腿靠着大殿的柱子,悠然地和曹植闲谈,都是些嘘寒问暖的琐事。
      曹植其实从未后悔当初没有笼络司马懿,而司马懿也并不介怀正是这位植公子害得他搬出了许都那许多时日。他们在曹丕灵前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像是久别重逢的旧友,又像是处处透着疏离的陌生人。
      “先帝留给殿下的东西,殿下可过目了么?”
      “不曾。”曹植倒也答得痛快,倘若此时给他一壶酒,他便能在兄长灵前一醉方休。
      “哈……殿下还真是耐得住性子。不过早看晚看,横竖都是殿下的,谁也夺不去呐。”
      曹植闭上眼。
      “司马大人说笑了。我不看,只是因为还有诔辞要写。”
      “哦?殿下文采卓著,臣倒是久仰了,愿为殿下研墨。”
      曹植微微睁开眼,乜了他一眼。“既然如此,烦请司马大人了。”
      司马懿就真的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好说。”

      曹植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自己坐在曹丕灵前为他写诔辞。
      司马懿在旁边缓缓磨墨,也不说话,就由着曹植写。
      曹植心里异样的平静。从听到曹丕死讯的那时起,到如今已有些日子了,他每日里依旧是捧着书卷饮酒无度,喝到大醉了还是喜欢诵些诗句,只是来来回回,心里总是只有那几句。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他没想到自己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将言辞说尽了。
      到清晨时,曹植停下笔,将竹简交给司马懿,然后起身走出了灵堂。
      “惟黄初七年五月七日,大行皇帝崩,呜呼哀哉!……”
      身后传来司马懿的声音,平平淡淡,像是不带丝毫感情。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23]”
      多年前,他也曾在这洛阳城中有过斗鸡赛马、射击宴乐的少年时光。可如今这城中,一色素幡,满城挂孝,竟是恍如隔世。
      他回到府中,打开司马懿交给他的木匣子。里面是一卷竹简,此外别无他物。
      最后的念想,竟是一卷书么?
      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展开竹简,是他所熟悉的笔体。
      只有一句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24]。
      他忽而展颜笑了起来。
      是啊。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有些地方,近在咫尺,却不可抵达。有些人,只在眼前,却不可触碰。
      汉水之广,不可航。江水之永,不可渡。
      可他还记得,《诗》中还有一首。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25]。
      呵……这终究,不是江水澹澹,不是天阻,而是你我谁都找不到那一叶扁舟,又或者是谁都不愿乘这一叶舟。
      便是如此了吧。你我之间,已再无话可说。你过雍丘那一日,“同塌而卧抵足而眠”,我们所说的话,像是比之前三十年加起来还要多。可是那么多的言词,那么多字句,却只是来得太过晚了些啊。
      他将竹简收好,放回到匣中,又将木匣原样锁好,端端正正放在桌案上,然后起身,整理袍袖。今日先帝入葬首阳陵,他还要赶去送他最后一程。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他低头,无声地笑。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泪水溢出眼角,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然后抬起头迎上灼热的夏日,走出了府门。

      [21]丰悼王:即曹操长子曹昂。
      [22]任城王:即曹彰。
      [23]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出自曹植《名都篇》,讲的是他少年时放荡不羁的奢华生活。
      [24]此为诗经中的《汉广》,是一首恋情诗,写的是一个男子苦苦爱恋着汉水对岸的一个女子,却不可得。
      [25]此为诗经中的《河广》,是一首思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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