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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参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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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殡天,谥曰文。其子曹叡继位,改年号太和。
太和元年,曹植徙封浚仪。二年,复还雍丘。
回到雍丘王府的那一日,他做《朔风》诗云:
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风飘蓬飞,载离寒暑。
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别[26]。
隆冬里手冷得发僵,他搓了搓手,叹了口气。
天险可越,黄泉却不可越。就算是高山深谷亦不足惧,可畏的乃是天命啊。
“来人,”他大声叫来下人,“拿酒来,今日一醉方休!”
太和三年,曹植徙封东阿。六年,改封陈王。
这许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接连不断的徙封,封到哪里,对他来说其实并无多少差别,无论是安乡还是鄄城,又或者是东阿和陈郡,离开许昌,离开洛阳,离开他年少时所熟悉的一切,他说人生在世,多活一日不长,少活一日不短,但凭快活论生死。可既然快活已经不再,那又谈何生死呢?
可离开雍丘的时候,心里竟生出一丝不舍来。这雍丘王府,那人曾来过,这塌上他们曾说过那么多话,曾有过那一场情事缠绵,就如那人诗中说的,“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其人不存啊,如今连这雍丘之地,也要去了。
“殿下……”下人在他身后催促,车马都已备好,是时候该上路了。
曹植点点头,转过身,却瞥见一名仆役搬着些杂物,磕磕碰碰地从庭中走过。
“慢着!”他大喝一声,拦下那仆役,从他手中夺过一个木匣子,“这东西……这东西你要拿去何处?”
仆役战战兢兢:“回、回殿下,正要拿去化了……”
“混账!”他一甩手扇过去,将那人打翻在地,“退下,退下!”
“诺……”
曹植抱着那木匣,左看右看,并无分毫损伤,这才放了心,亲自抱着它走出府门,上了马车。
“起行。”
曹植始终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曹丕时,他用唇语无声地对自己说,要好好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还能不能算是“好好活着”。四十岁的时候他在东阿,心想五年之前,曹丕去时,也是这个年纪了。
太和六年他到了陈郡,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改封。他身子愈发不好了,原本几日便可痊愈的风寒,也拖得越来越久。入冬之后他几乎一直卧病不起,曹叡似乎对此事也不大上心,只是派太医前来探视,开了方子,赐了些名贵的药材,着他好生休养。
其实曹植也不大在意这些。他说自己身后诗文足以流芳千古,此生已无憾,这并非故作潇洒。他这一生,一杆笔,写下那么多诗篇那么多文赋……呵,死又何惧?
可惟独放不下的,就是那人临行前的一句无声嘱托。
“来人……”他费力地抬起一只手,立刻有下人赶来跪在床边。
“殿下有何吩咐?”这人是跟了曹植多年的心腹,一直忠心耿耿。
曹植扬了扬唇角:“无事,我只是突然想问问……我写过那么多诗文,你觉得,哪一首最好?”
那人低着头思索片刻,答道:“小人以为,应是当初殿上七步之诗。”
曹植一愣,忍不住支起身追问道:“为何是这一首?”
“恕小人斗胆直言,倘若没有这首诗,殿下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吧,”他低叹一声,“这是殿下的自赎诗啊。”
“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苦笑,念着这首诗,就好像又回到那日大殿之上,曹丕脸上两行清泪,自己满面泪痕。
呵,相煎何太急。
这首诗保了他十三年的命,却保不住他心如死灰。就连最后一点余热,也在六年前葬进了首阳陵。
首阳陵呵,是个好地方啊。
“你记着,我死后……”他躺回到枕上,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葬东阿,不设封树,不立寝殿……一切,一切从简[27]。”
“殿下……殿下怎么说起这等话来……”
“怕什么,死又有何惧?更何况……”
更何况我死后,就能与你相见了。
你说,好好活着。
你死了,却要我好好活着。
可是二哥啊,我今年四十一岁了,比你去时,还要年长一岁。我已经活累了,很早以前就已经活累了。此时去见你,你当不会怪罪我了吧?
参商永隔,人神道殊,盛年莫当,一逝异乡。
这份悲伤,我也已经承受得够久了。
太和六年十一月庚寅,陈王曹植薨,谥曰思,时年四十一岁,遗令薄葬东阿。
魏帝曹叡下令,撰录其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
[26]《朔风》此诗写的“同袍”指的是黄初四年暴毙的曹彰。这几句诗的意思是:千仞之深的峡谷,高耸入云的山巅,我命途如飞蓬,历劫寒暑,可千仞之壁易攀,入云之峰能越,我与我的同胞兄弟,却是永远分别了。
[27]曹丕在《终制》中说:寿陵因山为体,无为封树,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
尾声
多年之后司马懿大权在握,年老力衰之时,时常喜欢在庭院里,让人在旁诵些诗文。
一日司马昭回到府中,看见父亲在树荫下置了一张软榻,一旁有童子捧着一卷书,朗朗读着什么。
司马昭走上前去,听见童子诵道:
“种葛南山下,葛藟自成阴。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
于是笑了笑:“父亲,这是陈思王的《种葛篇》啊。”
“嗯,”司马懿闭着眼睛,点点头,“陈王文采非凡啊,时隔这些年读起来,还是忍不住唏嘘。”
司马昭有些不解:“父亲唏嘘为何?”
“呵……你不懂,不懂啊……”司马懿睁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昭儿,着人备下车马、飨食,明日我要去首阳陵。”
司马昭一愣:“父亲怎么突然间……”
司马懿呵呵笑了:“这人啊,活得久了,就会明白许多事……嗯,除了飨食之外,再备些葡萄,还有这卷诗,”他指了指书童手中的竹简,“也一并带去吧。”
“……诺。”
“童儿,”司马懿招招手,“接着念。”
司马昭负着手,缓步走开了。
身后老人满头华发,童子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地念着:
“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弃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