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为谁摊破清商曲 ...
-
1、为谁摊破清商曲
我叫燃夜。
第一次见清顾师父那年我才七岁。
那一天正是九月初九,也是我生命里最悲惨的日子。我的父母被仇家追杀,父亲为了掩护我和母亲被仇人乱刀砍死.那血就如同傍晚时天空上的霞,一点一点地通过视觉传达到我的生命里。而母亲也在父亲倒地的那一刻扑了上去。在那之前母亲对我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当时我不懂那眼神里的深意,只是一味地哭到再也哭不出声才罢休。
后来我就看到了清顾师父,一袭青色长衫,背上系着一把古剑,他蹲在我面前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痕,然后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真是作孽啊…”
我抬起眼看他,只见他剑眉深攒,薄唇深抿。当时我还太小,尚不知道这便是忧愁。我只知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家了,父母的关怀再也不会有了。他像感知到了我的悲伤一样,轻轻地把我拥到怀里说:“好孩子,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不知道如何拒绝,只是楞生生地看着父母的尸体。他以为我同意了,便帮我埋葬了父母,然后抱着我离开。
他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从此以后你就叫燃夜吧,清商派清顾座下三弟子。”我不知道什么是清商派,也无心去管。我还想着母亲几日前给我买的糖葫芦,父亲新教的招式…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像是看懂了我的心思,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心中不明白:他叹气到底为了什么呢?
我入清商派的第三年,也就是我十岁的那一年,师父受了一次重伤,大师兄急着吵着要去报仇,却被师父制止了。在他闭关之前只说了一句话:“我得让着他,不然他不是更苦了么……”
师兄听了竟生生垂下泪来。而我却不懂,为什么人会流那么多的泪。
每当看到清顾师父临风而立,脸上蔓延着无尽的悲伤时,我想我是同情这个男人的。他应该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事吧,我想,定也是极苦极苦了的。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悲伤最悲伤的人,他的笑也能将人苦死。
每年春天的时候便会有个女子来找她喝酒,那是他一年里少有的快活日子。每次那女子唤他阿清,他就会笑着说:灯重,你还是老样子。我在他们身边帮忙斟酒,心想这世上竟还有灯姓女子。
她听了也不答,只是把酒放在唇边轻泯几下。我看到她的指尖微颤,就如同深夜里想起父母时强忍住的悲伤。
灯重笑着问他:“阿清什么时候去我那里啊,那间客房我可一直留着……”每到这时清顾师父就会沉默,灯重姑姑也就不再逼问,只拉着他划拳喝酒,直到她喝到起不来为止。这时我就会想:这真真是个奇女子,平时这里的丫鬟见了生人就脸红呢。
灯重姑姑长得很好看,细长的眉,清亮的眼睛,眼角的地方有颗痣,母亲说这样的女子都爱哭,因为小姨就长着一颗,她一生为姨丈流尽了泪,最后死在了我家里。母亲说:她的一生太苦,但我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为一个人哭呢?我想灯重肯定是个例外,她人好看功夫又好。
有一次大师兄问师父为何不娶重姑姑,清顾师父只苦笑着说:“我一生自认负灯重良多,只是这情不是说动就动的,我又何曾不想?”说完他就唤我:“夜儿,昨儿个抄的书抄好了么?”
我喜欢他唤我“夜儿”时的声调,威严里多着三分慵懒,生生的让人沉浸了去。我轻轻点了点头,他没说什么就走了。
我知道他向来不爱同我亲近,我还深深记得七岁那年刚来清商的时候,大师兄那时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但是从他看我的那眼神里便能读到几分厌恶。
后来的几年里我也不爱同他们接触,有几次我听到他们在背后骂我“妖怪”,我笑笑走过去说:师兄们好。看他们尴尬的神色,心里竟有几分快意。
每每此时我就会觉得自己实在恶毒,但这又有什么呢?从来没有人教我从善,我也不懂怎么去讨人欢喜。有几次正给灯重姑姑遇到,她便笑着说道:“夜儿,你实在让人忘记不了……”
我听了心中很是开心,因为我喜欢灯重姑姑。她就像娘一样,笑的时候眼睛总是弯弯的,我想那大概是世上最美的笑了。而灯重姑姑也是世上最美的人儿,我尤其喜欢她喝醉了坐在屋顶上的样子,偏偏多生了几分男儿少有的风流。可是她却不快乐,我看得出来她爱和师父在一起,有一次师父喝多了呕了血,她急得眉头紧皱,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呢。有时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开心,我七岁那年父母双亡时也未有如此神色,或许只是我天生凉薄罢。
我七岁以后的岁月,一日一日过得飞快。清商的生活很凄冷,清顾师父有时会几个月不在,而师兄们也不爱理我。我一个人过得倒也清闲。
每年一月的时候山里会下雪,那时我便会一个人在后山坐上好久,有时会想清顾师父,有时会想灯重姑姑,有时什么也不想,只是安静地看雪。若是师兄们不来叫我吃饭,我便会坐到月上中天。下过雪后的月光更加的清洁,生生让人沉了进去。我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就连灯重姑姑对清顾师父的感情亦不抵此吧……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会笑,笑他们的傻,我想我此生大概是不会爱什么人了的。
等我长到十二岁的时候,便越发的美丽起来,师兄们也不像以前那么厌恶我,有时还会有些刚入门的小师弟在我身边乱转。我才隐约知道,原来人的面皮也是可以利用的。那灯重姑姑岂不是有很多人喜欢么,她长得那么美。
但这时不知为何,师父越来越怕见到我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逃避,就连灯重姑姑见了我也会皱了眉头。我心里有些难过,我是如此地喜欢灯重姑姑,我不想她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我。
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年纪实在太小,总想争出个所以然来,可是谁想,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所以然来争?后来我便越发的努力学功夫,但是我从来不爱练剑,我始终觉得剑光太冷,那让我想到父母滴下的血,那血曾带走了我整个童年的快乐。
曾经有一次在清顾师父教我练剑的时候,我气生生地把剑丢开说:我讨厌剑光。他先是有些皱眉地看我,然后又摸了摸我的头,问我:夜儿爱学什么呢?
我稍稍错开了他的抚摸,用有些倔强的眼神看着山涯的方向说:我要练轻功,我想飞到山涯下面看看。
也许是我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有些古怪,因为我看到他眼角洇出了一抹悲伤,但我不知道的是他这伤究竟是为了谁。
这次以后,当灯重姑姑再来时,清顾师父便会和她说起我的事情。有一次我去送茶时无意听到一回:“夜儿的脾气越发的怪了,阿重你看如何是好?”
原来师父叫“阿重”时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怪不得灯重姑姑会为他沉迷。有时感情就是这么傻的东西,一个笑就可以让一个人永生永世都难忘了,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这样,因为他们的诡计我是看的如此的清楚。
灯重姑姑只轻轻叹了口气说:“阿清,你不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么?”
虽然离得很远,我依然能够清楚地看到师父听到这句话时轻轻抖动的手。当时我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开心,原来我也可以让人如此在意,而且还是我喜欢的灯重姑姑和清顾师父。于是我收了步子,静静是听着。他俩说得入神,便都没注意到我。
“从我第一眼见她时就觉得她像了,而且尤其是那眼睛……”说着竟自沉醉起来,他大概看不到灯重姑姑紧皱的眉头吧。也是,在想心爱的人的时候,谁还会顾忌到别人呢?
灯重姑姑好大会没有说话,那神情像是在沉着地思考什么。也许是年少气盛,我便急着想知道下文,心也跟着‘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
有时人生还真是奇妙,时间地点对了便自然而然地会遇到生命里的冤家。
我想这一天才是生命真正地开始,因为从这天起我便学会了牵挂。而人生只有被一些人事牵绊住,才算真正的人生吧?这才是人与这个世间的维系。
于是我深深地记得了灯重姑姑嘴里说出的名字:止颜。我不知道当时是出于怎样的情怀,或许只是那几个字:风华绝代,亦或是清顾师父瞬间灰白的脸,总之于我而言那个名字就刻骨铭心了。
灯重姑姑说:止颜的戾气越来越重了…我听到了灯重姑姑的叹息声,若不是我此刻选择转身离开,一定会看到清顾师父的泪水。我从父母故去后几乎不哭,所以我也无从知道这是怎样的感情,也无人教过我什么是感情。
我带着‘止颜’二字离开,心里盛着莫名的欢喜。其实,我只是想‘止颜’是我一个人的秘密,甚至连我最爱的灯重姑姑和清顾师父也不能知道。看,有时我竟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但我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让他们如此动容的止颜竟是我一个所享有的东西。只因清顾师父和灯重姑姑对那个人太过在意,而我只想他们在意的东西属于我,我的止颜。
当天夜里躺在那张有些凉的床上,看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在心里深深地想着‘止颜’这个名字。
“止颜…止颜……止颜………”后来我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轻声念了起来。
“止颜”的意思是指“停止的容颜”么?我不知道。因为师父经常外出,也鲜有时间教我读书,所以有些字我只知道它们表面的意思。而我一直都认为表面的东西除了人皮之外再无能言美之物了。但是这次我却爱上了这个名字的表面。
因为“停止的容颜”便是不老,容颜不老。这该是怎样的美啊!连月光也跟着晦涩不少吧。但最让我开心的并不是这些外物,而是这是完完全全且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因为我能感知到这美里的寂寞,如同我一个人看雪听雨时的寂寞,还有此刻藏着少年心事的寂寞。
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寂寞吧?那是纷纷扰扰人来人往后独对天光时,是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无人共语时,亦是曾经沧海生死相许春梦破碎时。最后总有一种苦是一生都难以释怀的,所以此刻我知道,止颜是我的苦,因为他是我至今唯一的欢喜,即使这是一个梦。可哪个人心底最希冀的事不是一场梦呢?最终都是了无痕的,见没见过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以自己的方式记得他就够了。
如同灯重姑姑抛弃岁月陪伴清顾师父一样,我也想这么记着一个人,以在这荒芜的时日里觅得存在感。这样的心思便是我心中的家,虽然我并没有家。
那夜我朦朦胧胧睡去,恍惚间就像回到了初见清顾师父的时候,一袭青衣落拓,清清涩涩的苦便随着驻进了心里,只是这次却多了一个红色的影子,血一般的红,甚至比血还要红!像红霞染透了天似的,血色的妖娆。我突然就觉得悲伤起来,流没流泪水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起来眼睛酸胀胀的。从此以后便在心底有些畏惧红色了,那是热情绝望到极致的颜色,并不适合我。
灯重姑姑不久就过来找我,想是一夜未睡,她气色并不是太好。我不由地在心中喟叹:这情还真真是如此磨人的东西。
谁还能将这样的她同前些年抱坛畅饮的奇女子联系在一起?有时老的并不是时光,而是一颗历尽情爱的心。
她有些悲悯地看着我说:“夜儿也不小了,想不想到外面看看?”
我知她怜惜我从小丧父丧母,即便如此,这样的同情也会让人觉得无所适从。于是我便生出了几分倔强神色,笑着说:夜儿怎么会不想?
灯重姑姑听了点点头,斟酌了一会才开口:“既然夜儿想,我便向阿清讨了你去吧……”
听到这些时我并未感到有多惊讶,因为我长得有些像一个让师父伤心的人,灯重姑姑又怎么会把我长留在清顾师父身边呢?人都是自私的,这也不过是一个借口,你看,其实爱是自己的爱,谎言却是向着别人的呢。我早见惯了,可是这回我不再是一个人承担了,因为我心中有了一个清顾师父和灯重姑姑都在乎的人。我的止颜,他是我的坚持,他永不会老。
临行的那天,清顾师父摸我的头说:“夜儿,师父过几年会去接你,过些时日有些重要的事要处理,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也不方便的。”
我点头,知道这是分别时的体贴。只这片刻留驻,却又生生地想起他的好来,看来人都是如此的,朝夕相对,再深的情也会厌倦。
我转过头又看了‘清商’一眼,这是我住了快六年的地方,果真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再回过头时眼角不经意从灯重姑姑面上扫过,她的泪光里只有一个婆娑的影子,那就是我的师父清顾。
我想现在她心中定是苦极了的,喜念的人在身边,竟只能生生看着。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天涯。
清顾师父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只轻轻的扯开了嘴角淡然一笑。
他们的世界终是我不懂的,因为那里装载着太多的感情,太多的过往,都被情缘一线牵着,放不开撂不下的,毁也要毁在此处的。
灯重姑姑没有说话,只过来挽住我的手说:“夜儿还有话和你清顾师父说么?”
我摇摇头,看出了她心里的苦闷,只轻轻握紧了她的手。我想便是如灯重姑姑这样的人,对感情也豁达不起来吧?其实在我心中,灯重姑姑和清顾师父是配极了的,便是世人口中常说的神仙眷侣。奈何竟如此相望不相亲,我想这世上缘分总是错了的,不然又何来这么多苦?止颜是不是也是我的苦?那些坚持和希冀可都是我容颜不老的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