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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九重宫里九重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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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九重宫里九重音
后来,我便与灯重姑姑去了‘九重宫’。那里是世人眼中无可比拟的权利中心的所在,同‘清商’‘荼蘼’并称江湖三绝。那时我也才知道,原来清顾师父是江湖上顶有地位的人,也只有灯重姑姑的名字才配与他并肩吧。
九重宫里的岁月快的如流水,转眼已是二八年纪。这几年里清顾师父总共来了三次,再见他时,我变得话越来越少,于是再也不整日盼着见他。
有一回我无意问到灯重姑姑为什么不和师父在一起,她不说话,只是随手端起了桌子上饮了一半的酒,猛灌了下去。然后她说:“夜儿,再去拿一坛,陪我喝些。”
我便知道她此刻是只想醉一场的,于是点点了点头转身去了洒窖。酒还真是好东西,无论开心或者悲伤时喝来都能应景,就那么一口顺着喉咙热辣而过,笑也好泪也罢,一下子就过去了,哪里像人生这么折腾人,偏偏让人爱恨都不得。
那一天我和灯重姑姑一直喝到深夜,眼看酒坛倒在地上一个又一个,人却越来越发清醒,也许醉到极致反而是另一种清醒也说不定。灯重姑姑不停地说着话,讲她年轻时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一人独挑了江湖八大门派,讲她当时载歌行酒快意恩仇…我一句一句的听着,想着自己的生命同她比起来竟是如此的浅薄,原来我心中所坚持的止颜,我的止颜,竟是卑微至此的存在!我哭了,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流下的真正意义上的泪水,夹杂着求不得的苦楚和疯狂的艳羡及妒嫉!灯重姑姑看着正掉泪的我把坛里的最后一口酒仰头灌下,然后叹了口气搂紧了我。我的泪便像决了堤似的,把这些年里压抑的感情全部流了出来。原来酒竟可以醉人至此,让人忘记伪装回归到最初的纯净,是的,有一瞬间的错觉,我以为那是母亲的怀抱。
我想我们都醉了,到头来不过是各自说着各自的苦。连灯重姑姑这般的女子都不例外,原来地位、名利、声势之外,仍然各有各的求不得,而最最诱人的便是爱,如镜中烛火,引飞蛾自焚,可叹的是连聪明百倍的人竟也逃不过!
最后灯重姑姑的泪也湿了我的衣襟,此刻她就像个孩子一样诉说着自己的心事,说起少年时的种种,说起初见清顾师父时的种种…她不停地念着:只是一个笑啊,他也就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再也没办法逃开了,什么豪情什么潇洒那一刻统统不见了……
我静静听着,看夜风吹过重重幔帐,影影绰绰的,如同生命里忽来又忽去的岁月,我想真实的也只有这一刻的拥抱吧,生命果真就是一场无助的慈悲。心被欲望禁锢的太久,早已忘记了自由的方向。
到后来灯重姑姑哭累了,她伸出纤细手指把玩着我的头发说:“夜儿,你觉得姑姑的九重宫如何?”
被夜风吹的太久,连知觉也麻木了不少,我微微呆了一阵才说:“灯重姑姑的九重宫是这江湖上的神话吧……”说来也是,一个女子能有如此成就地位想来也受了不少苦。
她轻轻笑了笑,又问:“夜儿可知道‘九重’的来历?”我摇了摇头说:想来是姑姑名字里有个‘重’字,但‘九’字何来,夜儿不知。
她脸上泪痕犹在,黑发被风吹的似墨舞,真真绝代佳人。我想我若是男子定会为她痴情一生的,只是偏偏阴差阳错,隔了姻缘。过了一会我问她:“姑姑可愿说与夜儿听?”但不料她却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夜儿真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我听了在心里思索好大会,然后抬起头说:“姑姑,夜儿只是不懂。”也只有不懂这世上的七情六欲,才能称得上聪慧吧,可是谁又知道我心里住着一个止颜。因为年轻,我终是不甘这样的寂寞的。只要我沉默,便没人会懂我心里的世界,其实仔细想想,谁又真的懂得谁?
灯重姑姑苦涩地笑了笑说:“说与你听其实也无妨的,你毕竟是他养大的孩子。”
我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世上又有多少痴儿女伤透了心。我想,很爱一个人的时候,大概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是好的吧?若燃夜不是燃夜,灯重姑姑于我也不过是个路人罢。
过了一会,灯重姑姑又唤我:“夜儿,过来扶我起来,这里满是酒气,咱们去房顶上吧,那里畅快。”我应了声,过去扶她,她顺手挽了我的腕子说:“想必夜儿现在轻功已不错了,等下携姑姑一把可好?”
我点了点头,心想堂堂‘九重宫’的宫主竟醉已至此了么,果真回忆最是醉人。
外面的月很圆,照的地上白花花的一片,若不是此刻的风醒人,怕是会让人误以为在九重天阙吧?灯重姑姑定定地瞧着天心明月,我转过头看她,一双黑亮的眸子似最深沉的海。她察觉到了只挑了挑眉看我,其中风情自是无可比拟的。她无奈地叹口气遂又笑了笑道:“夜儿,你尚小,不知这人事……”我听了佯装无言,我又怎会不知,这些年冰冷了太久,最后不得不做淡然观望。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无心他顾,只接着又言:“你不知这女子若沾了情爱,便像入了不得超生的地狱。辗转半生,欢乐悲苦,全为着一个人尝尽了。”
我不知该摇头还是要点头,她从少女时代便只倾心清顾师父一人,如今已是中年而立,中间跨越的那么多的岁月到底受了怎样的苦?最后我只轻轻地把手搭到她肩膀上,似抚慰她又像在自我安慰。
她未回应我,只喃喃:“当年我创下九重宫,只为他一人而已。谁又料到名满天下的奇女子竟为了一个男人甘于同天下正派势力作对?我一想我是为了他的,又企会在乎他人眼光!灯重便是这种执拗性子,宁负天下人却唯不愿负他!”她越说越激动,那眉间英气远胜于七尺男儿。
我听到这里便有些恨起清顾师父来,这样的女子是世间无二的,你又怎舍得看她为你红尘滚打?她像明白了我的心思,苦笑着摇头:“纵使这般我也并不怪他,也未曾悔过与他相遇。”
“是么……”我忍不住开口问她。她伸过手臂轻轻扬起我的头发,然后随手放下任发丝在风中凌乱,然后道:“就像这风中发丝,我纠缠他,他却纠缠着别人,最后全都赔了进去。”停了停她又说:“夜儿,你以后莫要对一个男子太过用心,不然苦的只有自己。”
我看着她满面的悲戚神色轻轻点头:“灯重姑姑放心,夜儿已下定决心,此生是要陪着师父和姑姑终老的。”她听了只念叨着:“真真是个傻孩子。”
毕竟是夜深风寒,坐久了总会让人产生错觉,人人都说半夜的月是最醉人的时候,此种情境下我才发现原是真的。和灯重姑姑肩并着肩陪她忆起年少岁月,才知什么是江湖儿女。听她念那首诗:“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我竟不由自主地感慨起来,原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梦:策马负剑,锄强扶弱,或为名利,或为意气。只是我,我何时能行进那片广阔天地?何时能与我的止颜相守相依,不再离弃?这终究是我作不了主的。
还没等我完全想得明白,灯重姑姑便几个起落已至梨花树下负手而立,一字一铿锵地道出九重的含义:“舍不得、放不得、爱不得、忘不得、求不得、恨不得、悔不得、怨不得、痴不得!”
言罢,又道:“夜儿,更深露重,早些休息去吧。”
我只顾着发愣,还未应她,灯重姑姑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庭院里。我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只觉人世变幻始料未及,而时光倏忽来去,爱恨情仇哪里又分得清对错!
远远的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箫音,苍茫空荡地飞散在月夜里。后来不知谁又清和起来:“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无穷极,又叹今宵辗转去,山长水阔何处寄,又是客舟对天地……”
我拿起手边还剩下的半坛酒,仰头痛饮。酒水随着头发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到里衣里,一片冰凉,不知是这夜还是这酒,亦或是那颗拳头般大小的心。
我抬头望着那越发清冽的月光,突然想起不知何时念到过的诗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此情此景,若心甘情愿的想念一个人,谁又能抵挡住心底不断蔓延的荒凉?
遂知这人事荒唐,任是你千方百计用尽手段,到头来,还是有几颗得不到的心。休要再提情情爱爱,我燃夜一生,最不想懂的便是这种东西,只是嘲讽的是,灯重姑姑尚且参不透的事情,更何况是凡人如我?
我骗得过天下人,可却唯独骗不了我自己,有多少个月光如水的夜里,我那样犯贱的想念过一个人,他离我山长水阔,我离他海角天涯。中间隔断的是漫长的岁月,还有那样静寞的无数个夜。
那歌声停了片刻,这时又唱和起来,却换了调子,显得更加的孤寂:“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萧雪无一生自认为磊落潇洒,这次又带了‘胭脂醉’,望九重宫灯重宫主一见,此生足矣足矣……”
声音翻过高山云海,渴求着传进她的心底,却被我一个外人无意听去。我在心底嘲讽地笑笑,几个起落,寻声而去。这夜色如此难得,我又怎么舍得深深睡去?我要醒着,看这人世对对错错不断上演,我在等谢幕的那一天。
可我与我的止颜,我心底祈盼着的止颜,我们何年何月何日才能相遇,才不负这如锦华年?
天地一片清阔,林间已飘起淡薄的雾,我在九重宫的后山发现了那吹箫人。他一身白衣似雪,随意地坐在山顶的石头上,还是原来的姿态,似乎对我的出现无动于衷。
我几步走到他身边,学他的姿式坐下,冷着声音问他:“你是什么人?擅闯九重宫的下场很惨,你难道没听说过?”
他这才转头看了我一眼,眉头却皱了起来:“姑娘喝这么多的酒不好。”
我冷笑几声,看着远处的山掩映在月色里,瞬间觉得处处皆是凄迷。无意瞥见他侧脸似冰雕雪削,英挺异常,仔细一看,却能看到他眼角被岁月留下的痕迹。我想这定是一个在世途辗转行路的男子,能把风尘气化成出尘的意味,实在难得。
坐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了他的名字,于是喃喃:“雪无,雪无……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是,现在只是深秋,还未到寒冬,哪来的雪?”我转头看他,他把手里的玉箫别在腰间,长袖一挥,就要起身。
我见他要走,急忙喊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倒是停下了脚步,站在他的位置正好能看见九重宫里的九重楼,那是宫里的最高建筑,是九重宫的议事要地。我也站了起来,踱到他身边,随他的眼神望去。
他指了指九重楼对我说道:“那一年她站在楼顶,衣袂翻飞,似姑射之天降,宓妃之出水……自此,我年年来邀她饮酒,她却是避而不见。”
我能清晰地感觉出他话语之中的遗憾,见他神情越发落拓,我问道:“你可是喜欢我家灯重姑姑?”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是自从见了她之后,我似乎看不上其他人了……”
我在心底冷笑,果真如此,这世事总是错了的,你为他肝肠寸断,别人却为你负尽天下人。
正当我走神时他又说:“这是我第七年找她饮酒,人生在世又能几个七年,萧某不才,始终参不透其中奥秘,既然如此,那好,下一个七年,我们不见不散。”
他仰天大笑几声,惊起飞尘,踏歌而去:“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我欲为君饮三千,我欲为君醉山巅,我欲为君轻人事,我欲为君山中眠…当此札,君须记,冰与雪,杯中意…杯中意…杯中意……”调子千回百转,我意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不知是我看花了眼,还是那真是灯重姑姑,我竟看到她被风吹起的衣襟,转瞬即去,天地重回寂静。
又剩下我独自一人对着这九天皓月,抬眼望去,山涧雾气缭绕,在我们心中,总有一个谁也无法进入的世界,恰如此般。
此后的日子平静如往常,自从那次灯重姑姑喝醉以后,便再也没碰过酒。我没想到的是,冬至前的三天我却见到了清顾师父。
他站在九重宫的门口,被人搀扶着,我急忙走过去,入眼的是斑斑血迹。我担心地扶住他问:“清顾师父,您怎么了?!”
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可是却依旧对着我笑了一下:“没事,只是路上遇到了仇家,你灯重姑姑呢?”
我急忙说:“我去叫姑姑,您等一下…”可是一转头,却看到灯重姑姑急着赶来的身影,我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已经不是当初的怀春少女,他也不是当年策马负剑的少年郎,错过的又何止岁月这么简单?
灯重姑姑从众人手里把清顾师父接过去说:“你来了……”
清顾师父点头:“阿重,我来了…对不起,又要破费你的疗伤圣药了……”
灯重姑姑露出了一个极其辛酸的笑容,然后对我说:“夜儿,你去准备‘九凝丸’吧,记得要搁在露水里泡上一柱香的时间。”
我点头应允,随后转身而去。直到走出去好远,我依旧能看到灯重姑姑扶着清顾师父缓慢前行的样子。纠缠了半辈子,其实滋味只有当事人最能明白。
谁心里住了个谁,旁人又哪能轻易读懂。
大概是因为清顾师父今年要留在这里过冬至,灯重姑姑这几天看起来比以前要开心许多。我冷眼看着九重宫里到处喜庆,拿了本闲书躲在角落里打发时间。
转眼冬至已至,灯重姑姑和清顾师父坐在九重楼里等着楼中弟子逐个来贺,轮到我时,我走上去磕了三个头,然后说:“夜儿希望灯重姑姑早日找到一心人,清顾师父也是。”说完后意料之中地看到他俩僵住的表情,师父似乎跟她说了些什么,她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楼中弟子礼毕,灯重姑姑正要宣布开宴,却被一阵箫音打断。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萧雪无一身月白长衫立于楼中。
“萧雪无想邀灯重宫主饮一坛‘胭脂醉’,还望宫主成全萧某的一片苦心。”
灯重姑姑还未有反应,清顾师父早已拖着受伤的身体起身相邀:“雪无公子亲自前来,舍妹自当赏脸,是不是阿重?”清顾师父转头问灯重姑姑。
见这副情景,我早把楼中弟子打发出去,此刻楼中只剩下我们几人。
灯重姑姑站起来,甩甩袖子大声说道:“阿清哥哥说的话,我从来都是听的。那好,雪无公子,请。”
“既然这样,那灯重宫主,我们就上九重楼顶吧,不醉不休。”
我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门外,然后只听几声轻踏借力的声音,便知他们已到九重楼顶。
大殿里只剩下我和清顾师父两人,他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夜儿,几年不见,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看了看他鬓角间因操劳早生的白发说:“清顾师父也老了…”
他笑:“是啊,岁月不饶人,我清顾一生负人良多,如今…却一个也补偿不了,真是再无颜面立身于世的。”
我过去扶住他,宽慰他道:“这个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清顾师父也不必挂怀。”
他听了倒是开心地笑了:“夜儿长大了,懂的竟然这么多了。”
我无意间转头,又看到清顾师父看着我的脸微微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