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情丝》风泪眼

1、第 1 章

　　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生比作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却便似脱扣苍鹰，离龙狡兔，折网腾蛟。
　　救国离谁珠正卯，掌刑发难得皋陶。只这鬓发萧萧，我的行李萧条。
　　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求，管叫恁海沸山摇。
　　童家班的弟子们正在开始每天必做的晨练，一曲夜奔由脆脆的童音一齐唱来，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正是草长莺飞四月天的时节，昨夜新落了微雨，润了水气的晨风里，飘着淡淡的梧桐花香。地下，紫白的花儿铺了满地。映眉一直觉得，这是最廉价的花，除了一点点甜香再无可取之处，倒是可以肆无忌惮的开满枝头，自由自在。映眉如今是童家班的大当家，自十六岁登台时，一折游园技惊四座，到如今不论在哪里摆场子，都是场场爆满。都说女儿家不兴唱戏，映眉可不听这个，若在她跟前说了，她便把那秀眉一扬，丹唇轻启：“女儿家唱戏既不犯国法，又不触律条，怎就唱不得了，我自愿意，干你何事？”她不但唱念做打样样皆精，又不知从哪里习得一身好武艺，这童家班自她接了手，再无人敢轻看，日渐壮大。
　　昨夜一场盗仙草，直到三更天才散，本是又累又乏的身子，却总也睡不安稳。朦朦胧胧的，总听有个男声在耳畔低吟：“红帐底，相对褪罗衣。”如此香艳的句子，被那男声用幽怨的语调低低吟来，只觉无限凄楚。反过来一遍复过去又一遍，也不知是哪里的幽魂野鬼，好好的平白扰人清梦。映眉被那声音扰的一夜没睡好，听到众孩子们晨练，只得闷闷起身。
　　前院里，童家班的班主老童头正拧了眉毛，一只手揉捏着肥厚多肉的下巴颏，打量立在眼前的年轻人。童家班的班主就叫老童头，没有别的名字，自他做了这个班主起，也一直叫这个名字。此刻他正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心里也暗暗计较着。
　　此人一身普通蓝衫，身体清瘦，面色也不甚健康，最显眼的是腋下的木拐和那条似是不能着力的右腿。虽是如此，那洗的泛白的蓝衫却难掩他一身清贵之气，眉目间更是清俊逼人，决非乡村俚老。
　　舒展开眉头，老童头轻咳一声，和蔼的道：“这几日里，来的人是不少，可大老板没有一个相中的，你也知道这种事情，虽是要有真本事，却也是要看缘分的。再者说，咱们大老板原有司笛的，只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要找个年轻的来顶替一部分，可你这身子却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拿眼角瞥了年轻人虚软的右腿一眼。
　　年轻人也没有吭声，只攥紧了木拐上的扶手，微垂了头缓缓转过身去。映眉远远的瞧见这边的情景，没来由的上了心，这个人的表现触动起了她尘封的记忆，仿佛在心底的某个地方，也曾经有这样一个小小孩童，不论受了何种委屈和不甘，从不知分辩，只是垂着头沉默不语。禁不住扬声问道：“慢着，你且等等。可会操琴？”
　　那年轻人闻声回头望过去，正与映眉四目相对。隔着清淡薄雾，两双眸子定定相望，一瞬间，只觉心也跟着视线飘落对方面前，朦胧中，竟仿似历过了漫漫红尘遥遥岁月，要找的人终于出现在面前一般。那眸子里的明净清澈让她心颤，恍惚记得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双如雪洗过般的清眸，那样定定的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看他也跟自己一样，只呆呆木立，再不知转移视线，心里竟只觉涨的难受，却不知是酸是甜。
　　好半天，还是年轻人先回了神，垂下眼帘，“琴也会，只不知和不和当家的眼。”
　　“演一曲我听听看。”
　　年轻人径自走到院中的石桌边，扶着拐杖坐下，又摘下背后的包裹，取出一把胡琴，抬头问：“大当家要听哪支？”
　　映眉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问来，随口答道：“就刚才孩子们唱的那个吧。”
　　年轻人不再说话，低了头调好弦，依依呀呀拉了起来，正是刚才那支折桂令。如今被他拉来，没有了童音的稚气，却更添了清正激扬。人说音由心生，能奏出如此清正之音的人，也必是正人君子。
　　一曲毕，映眉听的赞叹不已，此人比自己的琴师高明不少，心中更起了相惜之意。“不错，你便先留下吧。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多谢大当家的，在下姓洛，洛夕晨，江南人。”
　　“姓洛？”一直没有出声的老童头惊讶的问道：“你与那江南第一家洛家可有关系？”
　　“有关系。”洛夕晨淡淡回答。
　　老童头的目光变得凌厉，“什么关系，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同姓洛，且都住江南。算不算是有关系？”
　　“这，这算什么关系。”
　　见老童头无奈的样子，洛夕晨的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
　　映眉也不禁微笑，看来这洛夕晨的人可不象他的琴声那么清正平和。转身道：“西边还有一处闲置的房屋，你就住到那里吧。跟我来。”
　　话落，当先行去，洛夕晨忙站起身跟上。院里铺的石子路，沾了水汽滑得很，他只能努力保持平衡，一步步慢慢的走。看着前面她也刻意放慢步伐的背影，默默想：是怎样率性的女子，方可在这凄风苦雨中，仍保有一颗纯真之心。
　　进了里院十几步，便能看到间厢房锁着，窗前一株病柳，歪歪扭扭的，只绿了一半的叶子。映眉回首道：“就是这里，应该最适合你居住。”
　　洛夕晨愕然不已，但看她神情端正不似是开玩笑，再看那柳树扭身耸颈的样子，不禁苦笑，想来她是气自己刚才捉弄老班主，替他报仇呢。
　　童家班名气大，捧场的人也多，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天三场，还不能带重样的。加之现如今添了洛夕晨，此人不但琴拉得好，还吹的一手好笛子，不论花腔滑音还是生腔他都处理的恰到好处，几乎不用预排，便可与映眉配合的天衣无缝。他还时常指出排练中的不足之处，并能及时给予更正，做出最恰当的调整，以吸引来更多的观众，也让童家班更加声名高涨。也由此，映眉对洛夕晨的才情更加欣赏不已，不由自主的便对他另眼相看。
　　忙忙活活一天下来，不光几位当家的角们，整个班子的人都觉得累。于是，半夜三更再开餐吃顿饭，也成了童家班的惯例。只是级别不同，吃的自也不同。几位当家的连带班主等人，都是在前院饭厅里吃，其他人也就是厨房门口，煮上大锅菜，连汤带菜的每人一碗。
　　五月端午那天，还是直到三更天才散场。老童头吩咐厨上精做了几样上好的菜色，与几位当家的在厅里摆上桌子，也预备过个端午节。映眉环视了一圈，忽然记起一事，问道：“怎的不请操琴的洛师傅也来？”
　　老童头赔笑道：“那洛师傅刚来不过半月，怎能上这台面呢，我让他跟着在后面吃呢。”
　　映眉皱起眉头，“这怎么可以，”回首吩咐自己的跟包“小服，快去请洛先生过来。”想了想，又嘱咐道：“他腿脚不灵便，你记得照应着点。”
　　小服答应着，急急的去了。这边二当家的映笙早已忍不住，笑问：“师姐，可没见你这样照应过别人啊，莫不是对人家动心了？”
　　映眉粉了脸，啐道：“臭小子，这是跟谁，就敢没大没小的。”
　　被他这一闹，其他几人也跟着起哄：“师姐真也不算小了，只不知这洛夕晨可是那命定之人。”
　　正闹着，小服匆匆跑来回说，洛先生不在。映眉吃了一惊，忙问：“你没去他房中看看，是不是太累已经睡下了？”
　　“去过了，房里也没有。”
　　映眉不禁暗自担心，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他能去哪里呢。吃完宵夜天色更晚，又转到洛夕晨房前，却依旧是铁将军把门。回到自己房中依旧放心不下，辗转睡不着，想起众弟妹的玩笑话，再想想自己现下的样子，禁不住面红心跳。只得自己安慰，只是他琴拉的好，合我心意罢了，哪就到了那一步。但是不论表面上怎样嘴硬，只要一想起那个人，那双清澈到如幽潭般的眼睛便会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第二天直到晨练时，也没见洛夕晨露面，映眉心中有了隐隐的怒气，又不便表现在脸上，没等演练结束便来到门外等待。一盏茶的功夫后，听到小巷另一头有脚步声传来，一轻一重，正是洛夕晨特有的。看过去，那个单薄的身影正穿过晨雾，慢慢走来。乳白色的轻雾在他身前分开，又在身后合拢，晨光穿不透雾气，也照不到他的跟前。这样的洛夕晨就象是一抹幽魂，飘荡在黎明前的雾中，随时会飞散。
　　映眉被自己没来由的想法吓了一跳，收敛情绪看向已经来到她面前的洛夕晨。他似是一夜未眠，眼睑微微浮肿脸色苍白。也不知是在哪里待了一夜，衣服的下摆沾了许多泥渍，显然是曾经跌倒过。猛然看到映眉站在面前，他急急掩去眼中哀伤，换上淡然的神情。
　　映眉本是逐渐平息的怒气，在看到洛夕晨的神色变换后，又升腾起来。强自压抑着，冷冷喝问道：“整夜未归，也不知会班中其他人一声，你去了哪里？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我却不知，原来闲暇时间，班中还有外出也要报告的规矩。”
　　“你！”
　　没想到他会如此冷淡回应，映眉不由气白了脸。一直以来，她都是大当家的，班中上下谁敢顶撞她，且学戏本就规矩甚严，众弟子对她更是毕恭毕敬，哪里被这样顶撞过。待要按规矩惩罚他，班中确实没有定这样的规矩，若不罚又觉怒气难消，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听着动静出来的映笙，见此情景，忙替她找个台阶下，“洛先生回来了，大早晨的，别在这站着了，快回屋吧。”
　　洛夕晨点点头，挪动拐杖朝里走去。上门槛时，似是腿力虚软，他趔趄着险些跌倒。映眉在旁自然的伸手相掺，立刻，高热的温度透过棉布外袍传到她的掌心，令她大吃一惊，“你在发烧！”
　　洛夕晨抽回手臂，淡淡道：“一点风寒，不敢劳大当家的操心。”
　　映笙在旁听他如此回答，急得暗自跺脚，这人怎么就如此不通人情事理呢。只得径自吩咐灶上烧姜汤，又令小弟子扶他进屋躺着。回头见映眉还是满脸怒容的站在那里，笑道：“师姐，洛先生的病可不轻啊，站都站不稳了，你不去瞧瞧？”
　　“哼，病死了就拉出去拉倒，咱们班子里还不缺他一个琴师。”
　　映笙撇嘴“人家可没跟咱签卖身契呢。”
　　狠话虽是如此说了，心终究是放不下，转悠一圈，还是走进了洛夕晨的房里。洛夕晨喝了药刚刚睡下，映眉轻轻在床边坐下，看着他平静的睡颜，有点发愣。初夏的阳光穿过窗棂，照进屋里，在地上投下一片片金黄的小方块，有细小的尘埃在光线里漂浮，披着鲜亮的罗衣，飞舞出各自的寂寞。屋子里静的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映眉抬手试了下他的额头，还是滚烫的吓人。忙起身绞了块冷手巾，搭在他头上。垂首时，看他嘴唇蠕动，似是说着什么，却听不清。轻伏了身，将耳朵贴到他嘴边，听到几声喃呢“娘，我怕，我怕。”一时禁不住泪盈于睫。又见他睡的极不安稳，不住扭动，额上冷汗直冒，不由轻拍他的肩膀，并附在他耳边低言安慰：“别怕，娘在这，在这呢。”
　　似是听到了这温言细语，洛夕晨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映眉看着他紧锁的眉头逐渐松开，轻轻叹了口气。出外走江湖的人，有几个不是一肚子辛酸的往事，平日里咽泪装欢，在戏台上借别人的故事舒自家胸怀。都说戏子无情，其实谁又知道戏子的苦楚。看来这个人虽然面冷嘴酸，却也是个命运多舛之人。坐在那里感怀了一阵，看洛夕晨睡的昏沉，一时醒不了，映眉站起身走到院里。
　　五月的天气，外面已是一片残红浓绿，墙边樱桃树上，红红亮亮挂了满枝。这果子也是最没个依靠处的，此时红的鲜亮，难保哪时一阵风过，便纷纷落地摔的稀烂，即是没有风，但自熟透了，也在枝头留不得三五天。映眉只觉心里黯然，低低吟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