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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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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七,赵王母亲寿辰。早早的就传下话来,说是自家园子里的戏都听够了,要请个外头的班子来家里唱堂会。这正好合了赵王的心意,他本就对外头传说的童家班心向往之,借这个机会,遣人一大早就过去请。
巧的很,原来司笛的江师傅趁着端午节,告了假回乡探望妻儿还没回来。一见王府来请的帖子,把老童头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映眉便想辞了算了。
“我的姑奶奶,”老童头急得身上的肥肉直打颤,一个劲的嚷嚷着“这当口您就别闹别扭了,那可是赵王爷,不是咱们敢惹的。”
“那你叫我怎么办,难不成去干唱?”
“不是还有洛夕晨嘛,他的笛子比江老头子好多了。”
映眉闻言紧皱起眉头,一边映笙插话道:“洛先生还病着呢,这吹笛子可不比别的,费力气的很呀。”
“年轻人哪能那样娇贵,再说救场如救火啊。”
映眉待要不同意又觉说不出口,正思量间忽听身后一个低低凉凉的声音道:“大当家的,您不用担心,我可以去。”
回头看去,见洛夕晨倚着拐杖站在树影下,斑驳的阴影把他的脸映的更加苍白,只一双眸子平静清澈,透着坚定不移和一丝关切。遇到映眉的视线,他却垂下眼帘,掩藏了自己的情绪。
“你病还没好,不必勉强。”
“没关系,我即吃童家班的饭,自当为班中出力。”
他虽说的平淡,映眉却知道他是为了不使自己与王府作对,微微一笑也不点破。
收拾了家什龙套去到王府,正赶上老太君看戏的时辰。头一折点的是《牡丹亭》惊梦,只一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上头看台上已是一片吸气声。
赵王更是眉花眼笑,一个劲对自己身旁的人道:“真不亏是名伶,果然是气象与众不同。子净你看,光是这水袖一招,便不知要招去多少枉死的鬼呢。活色生香啊!”
他身旁唤子净的年轻人,便是江南洛家如今的少主洛子净。这江南洛家传言富可敌国,究竟有多少财富,谁也说不清,单看一首童谣说得好“金銮殿,皇帝坐,剩下的财宝都姓洛”。意思是这世上,除了帝国皇家,最富有的就是他洛家了。这洛子净从小与赵王交好,是王府的贵客。
一曲唱完,打杂的捧了盘子出来请赏。各位奶奶、太太们纷纷往上扔赏钱,转到赵王面前时,只见他微笑着自腰间取下一件事物,放到那盘子里。众人看去,竟是一枚流光溢彩的玉佩。洛子净见赵王将这玉佩赏人,便知道他动的心思,对他眨眼而笑。赵王与之对视,更是哈哈大笑。
这边映眉站在台边谢赏,却是心急如焚。刚才唱到一个滑音时,听得笛音似有后续无力的感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便知道定是洛夕晨体力不济,也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忍不住,悄悄借弯腰行礼的空档频频朝后看。
正好一阵微风吹过,掀起台后布帘,露出坐在那里的乐班子人等。洛夕晨坐在那里,脸色青白,身子微微发抖,胸口不住起伏,手紧紧攥着竹笛,怕是眼看就要支持不住。映眉见他这副模样,禁不住脸上流露出焦虑的神情。
她却不知,她在看人,也有人在目不转睛的看她。看台上,赵王看映眉脸上神色,喃喃自语道:“她在做什么,怎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洛子净听他如此说,也顺着映眉的视线望去。这一看,脸上颜色大变,心内暗道:天助我也!没想到我废他一腿,他还能逃。这次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他躲到了这里,哼哼。想到这里,嘴角带起一抹冷笑,眼中精光闪过。招手叫过请赏的小子,从怀中掏出一枚特制银钱,放到盘内道:“这钱是专门赏给你们司笛的师傅的,要送到他手里,不可有误。”
以前也有贵人专门赏钱给乐班子,但指名赏给一人却是从未见过,那孩子也不明白是何意思,忙诚惶诚恐的去了。
按道理,只要是指名给谁的赏钱,得赏的人便要到台上谢恩。那孩子拿了这枚银钱,直跑至后台,交到洛夕晨手里,说道:“这是看台上赏的,指名是给您的,快去谢赏。”
原本是晴空丽日的天气,一阵风后就阴了起来。洛夕晨身上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湿透,此时让风一吹,只觉遍体生寒,腿上的旧伤也阵阵酸疼。正咬紧牙关强自压抑着眩晕欲吐和寒战,忽听那孩子如此说,只得随手接过。不用再看,凭触感已经知道这是什么,把那枚银钱紧紧握在手中,制钱正中大大的“洛”字,硌的他掌心生疼。这不是什么普通的银钱,而是江南洛家的家徽,是每一个洛家的子孙必须随身带着的标志。纵然往日种种,可以视作过眼烟云,可这深烙进血液中的印记却无法抹去。
握住这沉重的东西,洛夕晨一时只觉天地虽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耳听得锣鼓的点子越来越细密,知道是催人上去谢恩的意思,只得扶着拐杖缓缓站起身。
映眉见洛夕晨面白如雪,虽有拐杖支撑仍走的颠簸,更加忧心不已,又不便上去相搀。一双美目不由自主的,只在他身上打转。
那边洛子净笑着对赵王道:“看来这朵牡丹花已经心有所系呀,王爷可要抓紧喽。”
“一个戏子而已,多给她几个钱还不是任我所为,哈哈。”
洛子净转首看向已经站在台前的洛夕晨,看他面苍唇青的样子,嘴角带起冷酷的笑意,一双眼睛更是如寒冰般,冷冷落在他身上。而洛夕晨似乎不为所动,淡淡行了谢礼,便要下场。
“慢着,”洛子净冷冷说道,“这赏钱可不是白给的。”
洛夕晨回过身,微仰了头看着他问:“不知还有何吩咐?”
“你的笛子吹的妙极,我倒还没听够呢。”说着,转头对赵王道,“我还想听他独奏一曲,如何?”
“好好,本王也久未听过如此清音了,就奏一曲来。”
“若由你随便吹来,也不显你的本事,还是我点一支,你来吹吧。”
皱眉做了个思考的样子,洛子净含笑道:“就吹支‘一枝花’吧。”
洛夕晨的手猛地握紧拐杖扶手,点漆般双眸中,寒冽之光一闪即逝。随后垂下眼帘淡淡的说:“那首曲子我却是不会。”
“不会?这样的花调不正是你最该会的吗?你不就是靠这个吃饭嘛。”洛子净的语气中已带了冷虐之意。
洛夕晨抬眼看向他冷笑的脸,平静反问道:“戏子只唱戏,戏里演的也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莫非公子不愿听戏,却只愿听勾栏花曲?”
一旁赵王已忍不住哈哈大笑,“子净,没想到吧,竟有人敢与你叫板呢。”
洛子净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仿佛粹过冰渣般的目光,落在面前人的身上。而那被看的人却依旧清清淡淡,一袭蓝衫随风微动,瘦削的身躯,即使只能依靠拐杖站立,也依然挺的笔直,不卑不亢。不由怒火中烧,缓缓开口道:“ 好大的胆子,如此伶牙俐齿,就该掌嘴。”
“对,不吹就更该掌嘴。”赵王看出这两人之间决不简单,也在一旁帮腔。
映眉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向洛夕晨暗递眼色。但洛夕晨仿佛没有听到般,眼睛看向远处渐低的乌云,平静依旧。洛子净也不再催促,端起茶盏喝茶,静待他的反映。
云层越来越厚,风也大起来,渐有落雨之势。赵王已经忍耐不得,吩咐道:“ 来人,掌嘴二十。童家班也不必回去了,便在这雨里站一天吧,不许管饭。”
洛夕晨猛地看向他,“错由夕晨一人而起,因何要惩处童家班上下几十口人?”
“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必知道,若要他们不受罚,自己该怎么做。”
洛夕晨紧紧握住手中竹笛,用力到指关节发白,半晌,缓缓道:“好,我吹。”
“不,”映眉扬声道,“咱们就是两天不吃,也决不……”
“大当家的。”话未说完便被洛夕晨打断,他对映眉摇摇头,眸中已染上浓浓的哀伤。
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不加掩饰的眼神,映眉也只觉心中酸涩,强扭过头退到一边。洛子净优雅的放下茶杯,微笑道:“你若真心吹奏,也不必是花调了,就吹支‘皂罗袍’吧。”
惊讶于他的退让,洛夕晨抬起头,微眯起眼睛看向那个高高坐在上面的人,他早已脱却了早年的稚嫩,再不是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喊“晨哥哥”的孩子了。仇恨、残忍和算计,让这个孩子早早成熟,变得心机深沉,如今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会做什么。
一曲‘皂罗袍’吹下来,纵然是外行也听得出,这曲子洛夕晨是投了感情的。余音萦绕处,让人思绪纷飞。仿若春日庭院里,芳草萋萋,那个小小少年轻轻拉着他的手,给他拭去腮边眼泪,轻言慢语。深吸一口气,压下几欲冲出胸口的感动,洛子净冷然起身,随同赵王众人离去。
一连几天阴雨连绵,洛夕晨旧病未愈又添新病,一直缠绵病榻。映眉也没有什么情绪,童家班也就一直没开场。洛夕晨倚着床头看窗外的烟雨,朦朦胧胧如烟似雾,更添人愁肠。那株病柳饱蘸了雨水,更加弯的利害,微风吹过,枝条上的水珠纷纷跌落。已经是夏天了,却还有这迷迷蒙蒙的细雨,似乎预示着秋天不会是个好年景。
天气阴沉,腿上的旧伤也酸痛的利害。轻抚那道长长的伤疤,还能清晰记起当时的疼痛。同样的疤痕在右脚踝处也有一个,就是这两处伤疤,毁了他的右腿,也了断了他同洛家最后的那点联系。如今,这避无可避的痛却在在提醒他,藕断丝连,这根线永远不会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