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叶] 别冬》丹羽雪乃

1、第 1 章

　　1995年，出云的冬天。

　　开篇只是一张饱满的蓝天。白云散漫，一道温柔的弧线。天涯在咫尺间被不经意地连接。隽秀的蓝与白，柔软柔软地蔓延。

　　那是冬日少有的晴朗的日子。积雪初融。美好的新鲜的空气，等待漫长的冬天悠闲地过去。

　　十岁的少年，踱着懒散的步伐，慢慢地，慢慢地走进家门，抬眼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我回来了。”

　　深深的麻仓大院，幽深沉重。大厅深处传来老者苍苍的回话，在广袤的庭院中逐渐消失了尾音。那么冷清。然而那声音，却是浅浅的悠长的慈爱。

　　“喔……叶啊，怎么这么早，难不成今天你又跷课啦？”

　　“哈哈哈，不是啦爷爷。”

　　少年清脆的笑声传来。古旧的门牌上，有灰尘落了下来。为岁月凿出深深痕迹的麻仓二字，已经陈旧并且疲惫。

　　那孩子却是清新的风，自然而淡定地，拂去庭院深深中的阴霾。

　　“从今天开始，我已经放寒假了哟。”

　　少年丢下书包，伸了个惬意的懒腰。嘴角是稀松的懒散的笑容。他抬手整了整橙色的耳机，慢吞吞却脚步轻快地走进厨房。

　　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任谁都只享受清闲的生活。而在一切都开始之后，还能继续享受清闲生活的人，或许全天下就只有这个小小的少年。但是那个时候的麻仓叶还不晓得这些。那些都是遥远而模糊的概念，不管是他的双胞胎哥哥，还是通灵王大战。甚至还有那个骄傲的，桀骜的少女。

　　正在看报纸的叶明没有抬头，淡淡地应了句：“喔，寒假啊。”

　　“啊，我肚子好饿。爷爷，有东西吃吗？”叶四下张望着，拉开椅子坐下来。

　　叶明翻过一页报纸，从鼻腔里发出了含糊的声音：“既然这样，叶啊。”

　　小小少年立刻警觉地看着他：“干什么？如果你要联络簿，我劝你最好不要看。”

　　麻仓家的孩子是不需要念书的吧。反正随便招个鬼怪就可以了嘛。那些夹杂着刀片的句子，忽然毫无预兆地砸在他的心中，扎进去。叶仍然微微笑着，脸色不变。

　　“哼！”叶明挑了挑眉毛，“我才不看那种东西。”

　　他知道的，麻仓家的孩子背负着什么，并且不得不放弃什么。虽然叶总是那样温和地全部包容。

　　“对了，今天早上木乃打电话给我。”他终于抬眼看叶，目光淡泊而平静。

　　“你是说青森的婆婆？”叶一惊，连式神努力举到自己面前的饭团都忘了接。

　　那个双眼失明的，性格古怪的婆婆？后背没来由地竖起了一排寒毛，叶呆呆地看着爷爷，不知道会有什么晴天霹雳在等着自己。

　　折射进厨房的阳光在叶明光秃秃的头顶上打了个漩涡，掀起一道耀眼的反光。老者歪了歪头，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叶背后无端的寒冷在蔓延。

　　他看着一脸如临大敌的叶，尽量地严肃：“叶啊，你的老婆人选已经确定了。既然学校开始放假，那正好。你明天去见见她吧？”

　　果不其然，叶原本微笑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球也奇迹般地缩成了黄豆大的两个点。是石化了。连式神都因为惊讶，而拿不住手中的饭团。

　　“嗯……？”

　　庭院中的小鸟们伸长了脖子，静静地翘首等待春天长长的来临。

　　……未婚妻，是个什么东西。

　　叶很努力很努力地思考，竭力在脑中搜寻一些准确的清晰的概念。然而终究没有成功。本来也应如此。你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说他有了未婚妻，你又要怎样要求他来作精确的想象。

　　十岁以前，在远没有遇到万太，遇到莲，遇到霍洛霍洛，甚至遇到好以前，在刚刚没有遇到安娜以前，叶是没有朋友的。他的世界出奇的大，涵盖了通灵世界里无垠的自然，却也出奇的小，只在麻仓家这片庭院里。学校的那些都不能成其为朋友的，玩伴算来算去也只有玉绪一个。对于一个连朋友的寒意都不能了解的孩子，未婚妻更像是火星上的东西，异常遥远。

　　“唉……”

　　小小少年深重地叹了口气，却迎来一声猝不及防的张狂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猥琐的笑声，出现在空气中的是两只绝对称得上笑声的动物灵。狸猫灵波奇毫不留情地在叶背上留下一掌：『喂，不错嘛，叶！』

　　从来都是一起行动的狐狸灵康奇同样赏上一掌：『你这么小年纪就已经有老婆了，实在是可喜可贺！我太羡慕你了！』

　　“呜！”叶呻吟了一声，脸皱成了苦瓜，“是吗？可是我……”

　　青筋跳起。两只动物齐声吼道：『啊？搞什么嘛？如果高兴就直说，干吗绷着一张脸？』

　　“你们就别再糗我了！”叶敛眉叹气。他一直觉得自己看世界的眼光已经足够简单单纯，但是和动物比起来，果然还是太艰深么？对这个半路杀出来素为谋面的未婚妻，他该高兴么？该么？

　　或许更多的还是不安，逐渐鼓胀，慢慢填充着他的心房。对叶来说重要的人有不少，爷爷，爸爸，妈妈，但是明天要出现的，或许会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他该如何坦然地去面对她呢？

　　他还只是个孩子。虽然生在麻仓，他也还只是个孩子。

　　耳边还不断沸腾着两只动物的聒噪的抱怨。叶隐隐觉得耳朵有些发疼。须臾间，一个娇弱的，怯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因为，这不是叶少爷……自己所做的决定……”

　　『啊？』两只动物回过头，瞪向门口那个胆怯的小女孩。

　　玉绪虽然有些退缩，却还是鼓足勇气，罕见的大声：“更何况，如果你们是这家里的持有灵……请你们保持自己应有的身份。”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已经让素来内向的玉绪涨红了脸。眼角竟是依稀有泪了。

　　女孩子就是这样的吧？软弱的，怕生的，会为了一些小事而流泪生气。玉绪是典型的女孩子，那么他的未婚妻呢？她只和自己一般大，也会是这样的脆弱吗？叶思量着，有些呆了。

　　这句话却激起了两只动物更大的怨气，花拳绣腿全招呼在叶身上，虽然并不疼痛。

　　『啊啊——我很好奇他的老婆是什么样的人耶！』

　　『要是来了一个让人窝心的超可爱女孩子，你会宰了人家吧？』

　　当时说得如此信誓旦旦的两只动物，并没有想到将来这个麻仓家的媳妇会成为唯一能制服它们猥琐的个性的人。

　　玉绪已经跪了下去，身子簌簌发抖：“啊，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叶一脸呆滞的神情，用一贯的声调懒洋洋地道：“你不要在意，玉绪，它们是不会听人劝的。”他顿了顿，神情越发呆滞了：“不过，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就觉得很困扰。”

　　他迷迷糊糊地思考着，有些心虚：“没想到那会是真的？而且突然就要我去见她……”

　　『其实，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一个声音悠悠响起，点点儒雅。『担心再多也没有用，不如就去看看吧？到灵场恐山去看看从未谋面的老婆吧？』

　　一只有着大大的耳朵的，穿着和服，踩着木屐，叼着烟斗，还拿着书本的猫，远远地看着天空，似在出神。它安然坐在叶房间窗外的屋檐上，缓缓地吐出一团暗蓝的烟。

　　“呜哇啊，有只没见过的猫！”

　　“是灵啊，叶少爷！还不是个单纯的动物灵呢！”

　　毫不在乎窗内人的惊讶，这只奇怪的猫灵合起书本站起身，老神在在地抖掉身上的灰尘。话语因为叼着烟斗而变得有些含糊：『抱歉。小生因故来访，不过我很不会应付那些烦人的东西。』

　　它转过头，对叶淡淡一笑。

　　『叶少爷，我想跟你谈一谈，能不能请你先把那几个罗嗦的家伙请出去呢？』它斜了一眼康奇和波奇，语调平板地说，『小生，只要和低俗的动物在一起，头就会痛。』

　　头脑单纯的人总是特别容易被激怒，这点在动物灵身上尤为明显。康奇和波奇很快就冲到了窗前，四只鼻孔一起出气：『你说什么？！』

　　『臭小子……我才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狐狸灵接口，『我们死了四百年，早就是进化成精灵的狐狸和狸猫了！』波奇眯起了眼睛，『瞧你说话口气这么大，也不过是个猫灵！』康奇露出了狐狸的森森獠牙：『这是你对前辈说话的态度吗？啊？』

　　猫根本不为所动，好似那些话根本没进它的耳。它只是淡淡地看了两只动物一眼，语气清淡地道：『你们还是先穿上衣服吧。』

　　『少罗嗦，气死我了！』

　　猫灵口中的烟斗慢慢地晃了晃。

　　『看对方不厉害就想欺负人家吗？』它闭上眼，带着几分轻蔑，『小生不喜欢打架。不过为了早点消弭私怨，不得已只好以力示人了。』

　　猫灵微微睁开眼，『要打吗？』

　　『那正好！』

　　短暂迅速的一阵修理声后，那只烟斗又开始腾出袅袅青烟。

　　『很抱歉。我还没报上名来。小生侍奉麻仓家约一千年——』它漫不经心地用烟斗敲了敲昏迷的狐狸，锁起了眉毛，『原本还在浪迹江湖，这次为了陪同叶少爷特地赶回来。我是猫又的全宗。』

　　最喜欢的是浪迹天涯，它在心里补上一句，随后向窗内已经僵硬的叶和玉绪鞠了个躬。

　　『以后就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