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叶] 别冬》丹羽雪乃

2、第 2 章

　　人活着的时候，常常会发现很多事在意料之外。并且，有更多的事是不能掌控的。

　　不过那个时候只有十岁的叶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地对全宗的出现表示好奇而已。然后，带着孩子的好奇心偷偷观察这只一举一动都很正经的猫。全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依旧是一些未知的字符。

　　再然后，断断续续地从爷爷那里，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一些过去，抽丝剥茧的，仿佛很沉重。

　　他真的希望只是仿佛。

　　——猫又的全宗，突然造访的一个举止打扮都很奇怪的灵，一千年前就在麻仓家侍奉的家伙。看起来，是爷爷叫它回来的，虽然当了千年的灵，却是个喜欢看书的怪人。从另一方面来说，也不愧是当了千年的灵，本事真的要得，连素来猥琐的康奇和波奇都穿上了尿布。

　　而它，也是他——第一个持有灵。虽然如此，他却无法改变它的形态，只是看着它坐在窗边，一页一页地翻过手中的书本。

　　人所不能掌控的事物，似乎就在这样细微的地方体现。即使是通灵者，也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强大。人类在自己面前总是渺小到脆弱。

　　在出发去恐山之前，叶并没有和全宗做过深入的交流。叶睡觉的时候，全宗也只是安静地待在他的房间里，静静地叼着它的烟斗。它的视线扫过墙上的BOB海报，CD，还有橙色的耳机，然后就沿着瓦片细腻的纹路走到屋顶。黑色的和服下摆泛着死水的波纹。

　　第二天是平淡无奇的启程。或许这会是一趟孤独的旅程。然而看到对面仍然一本正经地捧着书的全宗，叶还是会微微笑起来。他是第一次独自一人出这样的远门，也是第一次与灵这样沉静地相处。

　　如果摒弃通灵者与人类之间的隔膜这一点，叶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容易亲近的孩子。他总是笑得自得其乐，并且淡然。即使心里对这只沉默的猫有所畏惧，当坐到列车上的时候，他依然能够毫不尴尬地将它拉进话题。

　　“呐呐，好棒喔猫又。这可是乙斗星呢。你知道吗？它可是从上野直达北海道的有卧铺特快车。还有交谊车厢和餐车，非常豪华哟！”叶将脸贴在玻璃上，睁大眼睛看着窗外不断掠去的景物。口中呵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染上一个温柔的圆。“而且这里还是双人DX，没想到爷爷帮我们订到了这么好的位置！”

　　那看起来只是一个孩子无关紧要的小小乐趣，可是看在全宗眼里却多了几分淡然的味道。它淡淡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书。

　　『叶少爷，你好像很喜欢电车。』

　　“就是啊！”叶坐正了，露出一个乐呵呵的笑容，“电车的外形跟气氛我都很喜欢。最近喜欢上底盘了呢！”

　　全宗细细地看着面前依然稚气的脸。那上面没有任何对生活的不满与忿怨，虽然这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还太早。然而偏偏他是应该要有这样的心境的。全宗沉下眼，毫无预兆地问：『你寂寞吗？』

　　笑容停滞，叶愣愣地看着那只小小的猫。

　　『其实我问这个问题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在你房间仿佛感觉到。』全宗悠然闭上眼。那间冷清的卧室透过水纹模糊地浮上来。『你父亲所遗留的唱片和唱盘，背包用了四年还这么新。』

　　它微微抬起眼皮，『你应该没有朋友吧？』

　　列车的呼啸声忽然放大，粗犷而狰狞。一下一下，撞到了某样深深埋藏的情绪。

　　“还好啦。”叶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那样疲惫的无奈，“回到家有爷爷，妈妈跟玉绪在。不过，我的确没有朋友。”他转头去看窗外，玻璃上映出他黯淡的眼角。

　　全宗沉默着。

　　“我不想把它归咎于这能力的关系，在学校里没有人真心想和我说话。一说话就被人用特别的眼光看待，不得不说的时候却又要我别说，好像我在说谎似的。”那最后一抹笑容也入夕阳入定般地逝去了。那孩子的脸上，只有淡淡的漫不经心，“我想着，是否能改变这个现状，所以最近才想成为通灵王。”

　　口吻平淡得接近水平面，仿佛他只是在转述着他人的话语。那样的冷静与从容。虽然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是，十岁的孩子。本来应该有很多的玩伴，该有数不清的童年回忆，该有更大的天地。麻仓是令人景仰的家族，而它的后代却必须忍受世人的孤立和寂寞。

　　这样的孩子，却为何从不曾抱怨生活。

　　颜色踱上了新的轮廓。全宗竖起了耳朵，那一点惊讶和赞许之意油然而生：『叶……』

　　“哎，这都是借口啦。”叶直起腰，方才那样的落寞已经一丁点都不曾存在。他咧开嘴，露出了有些困扰的笑容。“反正我就是不会处理这种事。所以，现在还要我去见她，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哈哈哈，一想到又让我紧张起来了。”

　　他挠了挠头，笑得有些腼腆。

　　全宗依然沉默地看着他，悠悠一笑。

　　『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也该睡觉了吧？』

　　“是啊。”

　　十岁的孩子，一般人会认为他们还是在不知世事的年龄。虽然对大部分的孩子来说的确如此。但生活有时就是充满了让人无法承载与想象的意外。这个时候也只能默默承受，然后等待成长痛苦的蜕变。虽然这样的疼痛来得过早，然而面前这个十岁的孩子却是安然地接受，并且安之若素。

　　即使那是连成年人都无法超越的疼痛的寂寞。

　　不过，生活中的意外总是令人惊讶。至少，等待你前去的那个人，是不会让你感到寂寞的，叶少爷。

　　“哐啷－哐啷－”

　　长长的刹车。林立的广告牌取代了荒芜。列车员的声音甜美得冰冷。

　　“青森——往札幌的特快车乙斗星已经抵达青森了。要下车的旅客别忘了随身行李。青森——青森——”

　　全宗忽然将视线从书本中抽离，望向对面那个睡得正酣的小小少年。

　　30秒之后，他已经将行李狠狠地砸到月台上，然后跪倒在地。用力喘气。

　　“真的好险……”叶虚弱地呻吟了一声，“都是我睡过头，差点就坐到北海道去了。”

　　候车椅上的全宗敲了敲烟斗：『都是我昨晚和叶聊得太晚了。』

　　“呜！”喘过来的叶忽然双臂一紧，不由搓了搓短袖T恤下已然冰冷的双手。“冷死我了！青森的寒冷真不是盖的！”他倒吸一口冷气，用颤抖的声音大声欢呼：“不过，有雪耶！太棒了，全宗！是雪耶，雪积得这么厚！”

　　全宗却只是平静地递给他一件大衣，仍然看它的书：『这里是青森的冬天啊。』

　　“啧，什么嘛？一点感情都没有。”叶扁扁嘴，迅速穿上衣服，“难得来一趟，你却老是在看书。”

　　『小生大约已经看过一千次的雪了——』全宗回答得不紧不慢。

　　匆忙把耳机戴上的叶幡然醒悟：“对……对喔，你已经当了一千年的灵，难怪早就看腻了。”

　　『还好啦……』

　　“那么，你这是第几次到青森来？你不是在世界各地旅行吗？”

　　全宗终于转向叶，依然神情淡然：『这是第9次了。』

　　“……我实在不知道这样算多还是少。”叶再次扁扁嘴，“那么理所当然，接下来要去的恐山，应该也不会是第一次吧？”

　　全宗一惊，口中却仍然慢慢地道：『不，这倒是第一次？』

　　“什么嘛，干吗装出一副不懂的样子？”

　　全宗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长叹了口气。

　　『小生说实在的，如果能不去最好是不要去……』此言一出，连叶也变了色。他虽然不太了解所谓的恐山到底是什么，但是连可以算是渊博的全宗都这种反应……恐山，真的那么可怕吗？

　　似是为了解答叶的疑惑，全宗转了转手中的烟斗，喟然道：『本州最北端，位于下北的日本三大灵场之一。恐山——被火山活动产生的硫磺气孔冒出的蒸气与硫磺臭气所笼罩，而形成肃杀的景象。前方形成的火山口湖畔则是纯白的沙滩，呈现一片死寂的光景。在这分不清地狱还是极乐世界的地方，人们找到死亡；在此思念故人作为今世的据点，才如此称呼那座山。那里是失去归属的灵魂，最后来到……连接今生与黄泉的山。』长长的站台中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雪不断落下的簌簌声响。全宗的声音粘稠而遥远，『你不觉得很心酸吗？』

　　冷风呼啸。叶下意识地用力咽了口口水。

　　“好……好像是个很可怕的地方。我的未婚妻就在那里吗？”他干笑几声，实在不知道生活在这种地方的女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是和玉绪相去甚远吧……

　　『哈哈哈，你怕了吗？叶。』全宗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你这么怕灵，实在不像麻仓家继承人应该有的行为。』

　　是的，麻仓家。只因为生在这个家，所以你便不能软弱不能胆怯。路已经被决定了，并且只能这么走。

　　这样子的无奈，除了自己还有谁能体会呢？

　　不过叶似乎完全没被这句话打击到，反而异常用力地反驳：“什么嘛？你刚才不是也说不想去吗？那你为什么对从未去过的地方这么清楚呢？”

　　无视叶的唾沫横飞，全宗老神在在地举起一直拿在手中的书：『当然是书咯。』

　　“观光导览！”叶差点没背过气去。它从昨晚开始就一直一丝不苟地读的书竟然是观光导览！

　　『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所以小生也终于下定决心要去了。』全宗合上书，跳下候车椅，『小生，跟那些居无定所的灵是一样的。』

　　那是一个清晰的，感伤的，独自饮泣的侧面。叶看着全宗，微微愣住。

　　“8点43分前往盛罔的超级初雁特快车即将抵达。请各位乘客退至白线后方等候。”播音员的声音礼貌而冰冷，在这个下雪的清冷车站里层层回荡。在声浪中，全宗慢悠悠地向楼梯走去。

　　『下一班电车就快到了。再磨蹭下去，这次可是会搭不上的，叶。』

　　黑色的和服下摆在轻轻晃动。叶静静地注视着全宗走上楼梯。那背影很深远，并且负担着很多东西。尽管它只是一只猫灵。

　　猫又的全宗。他开始在意这家伙一千年前……在哪里作些什么？又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呢？

　　侍奉着麻仓家一千年的持有灵，却是个只会看书的奇怪家伙。

　　直到最后，他才知道这一切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