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叶] 别冬》丹羽雪乃

3、第 3 章

　　一声微弱的无力的挣扎。又一根蜡烛湮灭了光亮。原本就阴暗的屋子也失去了最后一点仅存的温暖。只有灵牌前的香，依然在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光芒。
　　在那渺小的光晕中，依稀能辨认出这间阴冷的和室里简单的摆设，以及那个坐在香炉前，静静地拨着念珠的老妇人。
　　麻仓木乃收起念珠，混浊而苍老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和室里平平扩散：“哎呀呀，难道这又是最后一根了吗？”
　　她拉了拉墨镜的带子，自言自语般道：“我不是交代过她，蜡烛不能用完的吗？”
　　大朵大朵的雪花在空中绽放凋落。凿在木板深处的“安井旅馆”四个字，也涂满了荼靡的白。

　　“她在经营旅馆吗？木乃奶奶。”玉绪小心地拨开面前的树叶，问。
　　“是啊，玉绪。”干久为了让她跟上，放慢了步伐，“不过那只是表面上，几乎没有生意上门。”
　　“表面上？”玉绪仰起头，不解地看着面前高大的背影。
　　“很少有客人去投宿。”他爬上一个斜坡，顺手将玉绪拉了上去，“而且，母亲是个巫女。巫女可以收弟子，把房间用来分配给弟子刚刚好。如今，弟子的数目已经少了很多，几乎都是无依无靠的女孩子。”
　　玉绪有些默然：“跟我一样……是吗？”
　　干久透过面具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没错。”
　　“不过，稍微不同的是，她们的眼睛看不见。”他纵身一跃，开始攀爬一个峭壁，“巫女一般都是由失明的女性来担任。因为，以前失明的女性没有什么工作可以做。所以，在她们当中只学到巫女的皮毛、却没有实际能力的巫女还是大有人在。”
　　玉绪停住了，一片红晕在她的双颊上绽开来。
　　“那么，叶少爷的未婚妻……”
　　“她跟你一样是孤儿。不过，她并没有失明。”
　　“？”
　　“也就是说……至少她具有的能力，应该是真的。”
　　他转头冲玉绪干笑了几声，虽然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其实，详细情节我根本我不清楚。哈哈哈……”

　　下北尺的街头，广告牌林立。暗灰色的路面在被扫开的积雪中虚弱地浮现。天空依然是澄澈的结束的灰。女孩拖着木屐，敲过寂静的街头。
　　影子，只是脚边模糊的一团。

　　“哼。”叶吸了吸因为热乎乎的拉面而有些泛滥的鼻涕，咬着筷子含糊不清地说，“那么，你也很久没见到我奶奶了吧？”
　　氤氲的热气后面，是全宗低垂的眼脸。
　　『最后一次见面大约是在50年前。』
　　“50年前！”叶再次一惊，椅子晃了晃，险些要向后倒下去。自从认识了这个全宗以后，他似乎总是在一惊一乍，为它年岁久远的历史而惊讶。能面无表情地说已经看过一千次雪的灵，它的一千年，到底凿下了多少其他人瞬间的光景。
　　“我以为……对你来说，应该是不久前的事，没想到是50年前的奶奶……”他不自觉地咬着筷子的末端，透着拉面的蒸气，想象那个已经失去韶华的女人50年前风华正茂的模样。
　　全宗放下书本，平和地笑了笑。
　　『她可是个大美人呢。』那双狭长的猫眼里，晶莹的，逐一放射着千年的沧桑。『不过，当时她就已经两眼失明了。』
　　拉面有一点点糊了，那是因为客人没有在用心享用的缘故。叶有些困惑地盯着全宗的眼睛，身体深处回响起了深深的穿透声。50年前的麻仓，在他心底沉睡的某个部分，慢慢地上浮。
　　全宗依然用他那缓慢的声调往下说：『木乃奶奶并非一开始就失明，是战争夺走了她的光明与家人。后来成为巫女之后，实力获得承认，才嫁入麻仓家。那是小生第一次见到她。』
　　橙色的耳机安静地挂在他稚嫩的肩窝间。叶垂下了眉，喃喃道：“是战争啊……我实在很难以想象。”
　　从出生起面临的就是和平的世界。那些在战火蹂躏下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的人们所感受到的绝望和痛苦，自然不是叶这个时代的孩子能领会的。在他们眼中世界本就是一干二净。即使面目狰狞也早有大人为他们留下了纯真和自然。就算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依然不断有战争被挑起，那距离他们，也是太过遥远的事情。
　　然而在这以前的一千年，人类有大半的历史都在战争中度过。目睹了这样的硝烟，并且持续了一千年。这只小小的猫，到底又在见证着人类的什么呢。
　　“我想，你……应该见识了很多事吧？”
　　全宗的动作定格，背景忽然化为一片空白。拉面店里熙攘的人声和蒸腾的热气，全都消失在了恐山无尽的风雪中。
　　它闭上眼睛，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睁开眼，悠悠道：『这一千年的……一切。』
　　气氛中有一些东西悄然凝固。有半晌，两人都保持了沉默。许久，叶突然掰着手指算了起来。
　　“啊，我越来越搞不懂了。”他很无奈地仰头望了望，“一千年前到底是什么时候？”
　　全宗淡淡地笑了笑。『等你长大自然而然记住就行了，叶。硬是把那些没有兴趣的事记在脑子里，根本就毫无意义啊。』
　　它把烟斗中的烟灰抖落在桌上，呼出一团暖暖的热气。
　　『不过呢叶，有件事我希望你能记住。』全宗跳下椅子，理了理黑色的和服，『这世上的一切并没有答案。同样的，也没有任何人是平等的。你要随时清楚自己该走的道路。这是参加过一次战争——参加过500年前S·F之人的衷心建议。』
　　它慢吞吞地从腰间抽出黑色帽子，扣在头上，眼里划过一抹狡黠的光：『那么，小生先一步到木乃奶奶那里打招呼。旅馆就在这镇上。』
　　“……全宗。难……难道你……！”
　　『我先行一步了。』话音未落，猫灵就消失在了空气中，大有溜之大吉的意味。
　　“啊！等一下，全宗！”不顾店里其他人疑惑的目光，叶慌慌张张地冲出了拉面店，“全宗——！”
　　街上没有那只猫的影子。长长的街道上只有雪落下的簌簌声响。古旧的街道，以及雪天特有的暗色天空，为叶面前的女孩子踱上了一层虚弱的光华。
　　然后它们又忽然消失，只剩下不断落下的白色的雪，棉絮一般，划过女孩子无神的眉眼，冰冷的金色发梢，堆积在木屐的脚边。因为寒冷而浮现的红晕，只为那苍白的脸色增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艳丽。
　　叶呆呆地看着她，脑中是一片如恐山大雪一般的空白。他直视着女孩明亮而澄澈的瞳孔，忽然之间就红了脸。
　　“啊……”
　　那与他一般年纪的女孩却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略带几分杀气地道：“你挡到我的路了，去死吧。”
　　风雪忽然加大。女孩却如同御风而行般，径自轻盈地从他身边走过。金色的发丝擦到叶的脸颊，竟带来刀割一般的疼痛。
　　叶僵立在风雪中，连短袖之外裸露在寒冷中的皮肤都感受不到凉意。叩叩的木屐声，却是在他身后逐渐远去了。

　　至少等待着你前来的那个人，一定不会让你感到寂寞的。

　　你挡到我的路了，去死吧？
　　正常人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只不过正好站在她要走的路上的人说这种话吗？
　　而且还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叶依然保持着追出店门时的姿势，在不断下落的大雪中使劲思考着。
　　为什么我要被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这样子骂？
　　“你……”骤然反应过来的叶，慌忙转身向那已经远去几米开外的身影喊道，“你等一下！”
　　女孩子果真停了下来，转过半个侧脸。即使只是半个侧脸，以及那样无辜的眼神，却让叶把喉咙里的话全都咽了下去，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在撞上这个女孩的视线的时候，他似乎很难保持正常的心跳，连气势都一并软弱了起来。
　　不过女孩似乎没有这份耐心同他周旋。她依然是微微地眯起漂亮的眼睛，杀气也浓重了几分。
　　“你不要随随便便叫住我，小心我宰了你。”
　　那认真的模样，竟像是绝对会把这句话付诸实践一般。叶呆呆地看着她，脑门上的黑线如同雪一般落下来。
　　“……对不起。”
　　喂喂，他当初叫住她的目的不是为了道歉吧！不是吧！
　　“哼，真是没用的男人。”女孩转过脸，兀自往前走，“麻仓，像你这种人竟会是我的老公？”
　　叶再次僵住，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嗯嗯……？”

　　“我很惊讶。”安井旅馆里响起了老妇人苍苍的声音，“叶明这家伙本来说要陪叶一起来的，没想到竟然是你。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不是吗？是吧，全宗。”
　　站在玄关的猫灵摘下帽子，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确是很久没见了，木乃奶奶。』
　　“你不要杵在那里嘛，快点上来啊。”木乃转过脸，圆圆的墨镜在黯淡的光线中成了一团漆黑，“我这里也只有供品能请你吃了。”
　　安井旅馆的落成大约也有数十年的时日，留待今日早可列入古居的行列。中心腐烂的木头，发黄的电线，以及褪去光泽的摆设，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这数十年所经历的时光的风化。全宗跟着木乃走在旅馆的走廊上，不时打量着身边熟悉的装饰。
　　『哎呀，真是令人怀念。这里还保持着当时的模样。你果然很重视回忆呢，木乃奶奶。』
　　前面领路的老妇人全然没有失明的模样，连拐杖都未曾借用，老神在在地往前走。
　　“我只是没钱把这破房子改建罢了。你不要想太多了，全宗。”
　　『呵呵。』全宗笑眯眯地揶揄，『不过，你讲话爱挖苦人的毛病还是没变啊？』
　　木乃将脸转向它，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也还是只讨人厌的猫啊。不过是只猫还要装镇定，难道当了千年的灵都是这副德性吗？”
　　全宗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还好啦，谁叫我的饲主还是之前那一个呢。』
　　“全宗。”
　　『？』
　　“你是个见过不少世面的人，应该知道麻仓的持有灵这么多，为什么要派你来了吗？”
　　一点点的笑意完全褪去。全宗凝眉道：『那个女孩的负担……很沉重吗？』
　　“很沉重。”
　　木乃的背影，充满了无声的庄严与沉重。
　　“那女孩沾满了血腥。她的出身、她的能力再加上她的命运。没有处理好，连你都会跟着倒霉。”
　　她转过头，半是严肃半是认真地道：“安娜……很难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