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短篇集》沾衣

11、千日红

　　“烧死她，烧死她！”
　　“烧死这妖女！”
　　人们叫喊声中，洁妮睁开眼。一双红眸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目光扫过下面叫嚷着的人群，微微露出一丝笑。
　　这些人啊，平时惧她畏她憎恶她，为何当她被绑在木桩上的时候，却都如此气势汹汹？
　　风吹过，吹起她红色秀发。这发和这眼，是她是妖物的证据。大红似火的发，暗红如魅的眼，那是魔物啊……从小，她便受尽了欺凌，任人打骂，不曾有半个亲近的人。而现在，他们终于忍不下去了是吗？一场蝗灾席卷了附近城镇，这是天灾，因为他们收容了妖物。所以，她要死，被绑在木桩上，由熊熊烈火烧毁她的所有罪恶。
　　“哈哈哈……”洁妮忽然狂笑起来，笑声凄厉而惨烈。罪恶，她到底做过什么罪恶？
　　人们因她的笑而骚动起来，有人拿出十字架、圣灵象对着她，怕她使出什么妖术。而一些人已将手中的火把凑近木桩周围的稻草，邪魅闪动着的火光对她笑着，宣告着她生命的终结。
　　——这么死去，也好吧？这二十余年，她已经累了。
　　“住手！”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充满威严的声音。是珀奇吗？现在的镇长，她曾经救过的男子。那个暗夜里得到的感谢和友善，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光明，而那小小的幸福，早已被天明后的真相打得破碎不堪。
　　忽然抱起了一点期望，他会救她吗？为了当初她拼死救下她的恩情……
　　“镇长，她可是妖女，是恶魔——”人们停下手中动作，火把却始终不离稻草附近。
　　“你们难道忘了现在是百年之期，我们又该献祭品了。反正她也是要死的，死在哪里都没什么关系吧！”珀奇冷酷的话语彻底打破了洁妮的幻想，她闭上眼，透明的泪珠滚落。
　　这城镇的土地是属于一个吸血鬼的，住在镇子另一头的城堡里，活了千万年，不老不死的吸血鬼。
　　这吸血鬼不常吸血——不常，只是一百年一次。一百年，可以让人类繁衍四五代，只要在这长长的一百年中准备好一个年轻的处女，人们就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不必在意动荡不安的社会。
　　当然，最好的方法，是杀死吸血鬼，将土地据为己有。但这名吸血鬼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而且，一般用来对付吸血鬼的十字架和银箭对他一点不起作用。因此，他们只能每一百年牺牲一名女子，换来之后百年的安详生活。
　　而这一次，该她了吗？反正她也要死的，不如去做吸血鬼的食物，以她一人来换整个城镇的安宁，是多么划算的死法。同样是死，被烧死是魔女妖女，被吸血而死却是为了拯救城镇，她有多么伟大！
　　洁妮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闭上眼任人们摆布。嘈杂人声中总有珀奇的命令，她睁开眼看他，他目光漠然从她身上掠过，像是完全没看到她。那个暗夜中的深情男子，原来只是夜的产物。
　　死，何惧。

　　红纱飘起，厚重的大门在她身后掩上，洁妮进入灰色的吸血鬼城堡。红发雪肤大半掩在轻纱之中，暗红的眼在黑暗的城堡中没有半分异样，她走进黑暗。
　　城堡内阴暗得很，卷起的寒风刺骨，她一身美则美矣，却没有丝毫御寒的作用，冻得有点发抖。她加快脚步向城堡深处走去，烧死冻死都不是她应该的死法。
　　“你是这一次被选出来的祭品？”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随着声音，一件披风飘了过来。她接过穿上，竟是温暖的。
　　她抬起头，眼前站着的男子一身黑色，极为高大，冰绿色的眼寒冽无比，让她本已经暖和下来的心微微一寒。但这眼，却有几分熟悉。
　　“是的，我是祭品。”洁妮淡淡地说。这城堡中除了吸血鬼再无他人，这男子自然就是他们闻之色变的吸血鬼了——如她一般，是他们口中的妖魔。
　　“你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吗？”那吸血鬼有些惊奇，为着她的了无惧意。
　　“我的血，给你喝。”伸出雪白的手臂，身上流着的血，和这身上的衣服一样，都是红色的……那他的呢？总不会是黑色或绿色的吧……
　　“你不怕死吗？”吸血鬼冷峻的眼有了情绪。
　　她嘴边浮起一丝笑：“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怕的，是这样活在世上，形单影只，却永远无法解脱。”而她，快要解脱了啊——
　　吸血鬼脸色一凝，她的话说进了他的心里。
　　“我叫肯瑞，你呢？”平静的声音有了语气。
　　“洁妮。”她摸不清他问话的意思，却仍然回答了，“如果这个名字对你有意义的话。”

　　她知道了这个吸血鬼的名字，肯瑞。
　　他们惧他畏他，却一向只叫他“吸血鬼”，不知他的名字。
　　当他的名从她口中说出时，他心中有了一丝满足。
　　多少年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一百年……他的一百年，竟然是这样轻易的滑过。
　　他没有马上吸她的血，还有三个月才满百年，他可以让她再活三个月。
　　这座城堡中有着另一个生命……这种日子，他希望能多过几天。
　　他寂寞了太久太久，久到几乎麻木，麻木得到不知道有人相陪是怎样的感觉。
　　只是这样，只是这样看着她，感觉到有人在身边，就好了。

　　洁妮不知道肯瑞为什么没有马上吸她的血，兴许是寂寞吧，他冰绿色眼中的寂寞，和她暗红眼中的寂寞并无不同。
　　“红色的眼，很漂亮呢。”肯瑞曾抚过她的眉，低声说着。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笑着。
　　不是咒骂，没有惧怕，他说那很漂亮。
　　那一刻，她失去了心，只为这一句话，为他一个眼神。
　　肯瑞是一个很冷漠的吸血鬼，也很神秘。这城堡明明不和外界接触，却会有新鲜食物在她面前。肯瑞该是寂寞的，她却常常见不到他。
　　她只有三个月啊。一天，她找遍城堡幽暗的房间，最后停留在肯瑞交待她不能进入的那扇门前——肯瑞说，这城堡内由她走动，唯有这里她不能进入。
　　他，是在这扇门里吗？
　　门一开，肯瑞走了出来。看到门口的她，叹息一声，却没有说话。
　　洁妮低下头，努力向门内张望，但视线被他挡住，怎么也看不见门内情景。
　　肯瑞关上那扇门，微微皱了下眉，拉起她走。洁妮的手在他掌中，有些发凉。
　　“这是我曾经最爱的女子的房间。”肯瑞忽然说，洁妮一凛，抬头看他。
　　肯瑞没有看她，径自说下去：“她是人类，我们避开了人世，来到这里隐居。”
　　“我们是那么相爱啊，她笑着依偎在我身边，似乎我们可以一起到永远……可是，到得了永远的只有我……她死了，永远消失在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眼睛合上，看不到那冰绿色，语中的寒冷也变成了痛苦。
　　“肯瑞……”洁妮上前，轻轻伸出手抱住他。好冰冷啊，他身上，没有人的热度。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人类……”他没有阻止她的拥抱，手搭在她背上，“我常常在想，若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就好了……像平常人那样活过百年……和心爱的人一起变老，一起死……”
　　“长生，是最痛苦的事……”不老不死，这身体连受伤都能马上愈合，只能看着所爱的人离去，而自己，却连用死亡来忘却的权利都没有。累，他好累。
　　“洁妮……你说，我活这么多年，是不是也该够了？”他问，忽然之间，她的处女之血对他不再有吸引力。
　　“你……”洁妮看向他，惊讶的。
　　“我累了，洁妮，我也倦了。我不想再吸血了，你走吧！”这几千年是太长太长的折磨，他不想牺牲掉眼前的女子换下一个没有意义的百年。她是那么美那么善良那么不幸的女子，她不该这么早死去的。
　　“我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我是祭品啊……只给你的祭品……”她苦笑，“而且，我走，那你呢？没有血可以吸，你能活下去吗？”
　　“死……也好吧……”他的眼看进她的，“只要你活着，就好了。”
　　他冰绿色的眼蕴着深情，是寂寞被填满之后的深情，是她不曾见过的眼神。
　　洁妮绽开一个笑，极绚烂的：“我不要一个人活下去，你要死的话，让我陪你，好吗？”
　　两颗寂寞的心，既然已经由同样寂寞的对方来平复了，又怎能放开这手中的唯一？
　　“肯瑞，我爱你……”她看着他说。爱情，是值得为之放弃生命的。
　　“洁妮，我也爱你。”他吻上她的唇，以着无比虔诚的心。

　　最后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三个月的爱恋，在她而言，是无尽的幸福。
　　虽然也想和他相伴一生，但不希望因此而再让他沾上血腥。
　　反正，人世百年不过如此，能拥有过，便已是难得了。
　　她抱着他，两人站在他原来恋人那间屋子的门前。
　　他的体温本就很低，但现在，是像冰一样的冷。他开始发抖，温度降得愈加厉害。
　　她闭上暗红的眼，感觉自己的温度也在下降。
　　就这样吧……这样……到永远……
　　肩上一痛，她睁开眼，肯瑞的牙咬住她的肩头，血，静静流出。
　　“肯瑞……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死吗……”她痛极，意识却清醒无比。
　　他的表情痛苦，吸血的动作却并未因此变得迟缓。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是真心的。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又怕了起来。
　　该诅咒的无尽的长生，是毫无意义的重复。他活得厌了，活得累了，活得倦了。
　　可是，更怕啊……怕无尽的沉寂，无尽的茫然……
　　他不要死去，怎样也好，他要活着……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洁妮向门内看去，华丽的床上，躺着十几具尸骸，白色的骨如此刺眼。
　　她忽然明白了，这些尸骸，就是这些年中被他吸过血的处女吧？她们都在这间房里，是因为她们都曾为他所爱的关系吗？他是不是对其中每一个人都说过他的曾经，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说过爱意，是不是决定过要和她们一起死，是不是最后死去的，都不是他？
　　她，是不是只是百年重复一次的戏码的主角？一个，从来不曾有过改变的角色？
　　“呵呵……”低低笑了，她以为她已经无求，却没想到仍能有此刻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对不起，洁妮……我还是想活下去……”他从她的肩头离开，她的热血温暖了他，他的温度一点点升高。
　　他注定是要靠血活下去的，无数的罪恶，凝成他的几千年。
　　她的热血，在他体内沸腾……体温升高着……升高……
　　“你吃了什么？”体温高得异常，他感觉到不对劲，抓住她。
　　“我想……和你一起死……”她的笑是那样凄美，“所以，服下了千日红。”
　　千日红，从小小的花中提炼出的毒药，可以让人心脏麻痹，慢慢死去。
　　千日红，是唯一可以制他于死地的毒药！
　　没有人知道，她也不知，她却服下了它。
　　巧合，或是命运？
　　“早知道一定要死，还不如……不如……”
　　不如怀着爱情而死，这样，即使死去，也有爱在陪着他。
　　结果，他到死时，还是孤单单一个。因为，他背叛了，同生共死的誓言。

　　百年以后，下一个祭品来到城堡中，见到的只是两具尸体。
　　吸血鬼的尸体不腐，被千日红毒死的人的尸体也不腐。
　　村民不知发生了什么，唯一知道的，是他们终于从吸血鬼的恐怖中解脱出来了。
　　城堡被拆掉，改成了花圃，种上一片片的小小花朵。
　　Gomphrena globosa，这种花，叫做千日红。可以药用，也可以用来制毒。
　　千日红颜色鲜艳，花期长。像是经久不变的红心。
　　所以，它的花语，是——
　　不朽的爱。

　　——完——
　　200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