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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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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草一天堂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时,天边刚微微发白,再有半个时辰,这灯火通明的步天厅也该正式打烊。
步天厅名字起得猖狂,号称瑞江温柔乡之首。往来无数名流达官贵人,传言甚至有皇亲国戚出入,号称是连仙人都乐不思蜀弃仙入世的极乐地。外间甚至有步天厅一开张别家就没生意做,步天厅不开张别家照样没生意做的戏言。
砚雪在步天厅出生,十四岁出道二十六岁接管全楼,三十二岁仍保养的莹肤雪肌妩媚动人,将手下一众姑娘管的服服帖帖,手腕可见一斑。但此刻砚雪妈妈站在楼梯间,强势如她也不得不暗暗叹了口气,为难的神情照往日少了些做戏的成分。
十八年来看惯多少款式齐全的莺莺燕燕,砚雪还没见过相貌如此美丽表情却如此臭的姑娘。照江汨罗的话,一张脸拉得长白山似的,真破坏美感。
嘁,好像他真去过长白山似的。
再说这姑娘的身手实在太快,都没看清就已经晃上三楼,熟门熟路的拍开里间一间屋,砚雪想出声提醒都来不及。
咣啷一声房门洞开,一室来不及进行的春光就这么被硬生生外了泄。江汨罗正坐在粉白红帐内,身上穿戴只有头上软帽还算端正。他一手执笔另一手半搂着投怀送抱的美人。美人的□□几乎要把他的脸埋起来,他居然还能忙里偷闲的看见门口那通红的身影。
不正是寸步不离孟长亭的一步莲?只不过没戴面纱就是了。
砚雪躲在一步莲身后,用团扇遮着打了个十足的呵欠。“江公子,这可不怪奴家,奴家可是劝过这位客人了!”
江汨罗不赧美人也不羞,耳语几句后,美人娇笑着捶了他几下,才半遮半掩的把衣衫裹上——虽然跟裹之前的暴露程度不差多少,一晃三道弯的扭出门。
江汨罗单手支案笑得人畜无害,美人关门前不忘留了个飞吻。那美人娇嗔一声便闭了门,门外立时传来一阵喧笑。
一步莲仍站在门口,江汨罗也不招呼,懒洋洋的问:“半天前还对在下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会儿又是什么风把莲姑娘吹来了?”
“收账。”
这理由说得江汨罗一愣,随即一拍脑袋哦了一声。“所以姓孟的短你工钱了?”
一步莲一个眼刀剜过来,他立刻改口道:“我是那种故意欠钱的人么?不是琐事太多给耽搁了么,这就还!”
他噌的跳下床,毫不顾忌身上尚且衣衫不整,蹲在地上打开箱子就是一通乱翻。
要说这江汨罗虽是男子,身量却实在瘦弱,衬得地上那红木箱子俨然一个庞然大物。待他整个人几乎趴到箱子里,才总算扔出一卷画。
一步莲接画展开,不禁皱了眉。画上的女人也皱着眉看她,但脸上的妖魅风情与裸露的香肩怎么看都比她有味道。
江汨罗居然还在那侃侃而谈:“上月嫁出去的桃仙姐姐,虽然是过气的头牌,好歹市价黄金十两。若是黑市则更高,这些你家公子比较懂。”
“就没别的?”
“你知道我的规矩。这还是尺度比较适中的。”
一步莲卷起画夹在腋下,算是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饭钱够了,还有酒钱。”
江汨罗呛了一下,大声呼道:“万恶!太万恶了!”
一步莲斜眼瞪他,腰间软剑不大不小噌了一声,那意思是要钱要命你自己掂量。
江汨罗一脸天大冤屈似的又转身要去翻箱子。一步莲伸手止住他,说:“不准用春宫图。”
江汨罗听后一张脸都垮了,眼睛含泪一样巴巴的望向一步莲。但一步莲面冷心硬是招牌,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江汨罗无法,只好乖乖坐到案前,铺纸研磨调朱砂。
一步莲知他不喜作画时有人观看过问,于是也未走近,谅他也不敢拿什么不入流的画充数。
江汨罗抬笔置于纸面上方,却仰头久久不动。笔尖一滴朱砂越凝越重,终于啪的落在纸面。下一刻他便顺着那落锋飞笔走墨,如痴如狂。
一步莲的心却还留在那滴溅起小小飞花的朱红上,因那点殷红像极了她左手掌心那滴被生命线贯穿的朱砂痣。
“为何扯那种谎?”
江汨罗也不过脑,立刻回问:“什么谎?”
“少装蒜。”
江汨罗茫然抬头,却撞见一步莲灼灼的目光,咬着唇憋着气的样子与她平日面无波澜的表情简直大相径庭。
“什么你怜惜之人,可笑之极……凭你根本不可能。”
江汨罗眯眼,又恍然大悟。“我道什么,原来是这桩。还不是我好心帮你么,你对姓孟的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穿?有对手才有危机感嘛。再说了——”他目光一挑,一字字的说:“我怎么就不可能?”
一步莲皱眉,嫌恶道:“少岔开话题。我与公子只有主仆之谊。”
江汨罗翻了个白眼,好像听到了此生最好笑的笑话。“就算你说只有主仆之谊,你怎晓的那姓孟的也跟你一样诚我不欺?”
一步莲一哼。“我的事轮不到你管。你别太过分,逼我戳穿你要你声名扫地。”
江汨罗却嗤笑出声:“你我相识这许多年,声名什么的,我在乎过?”
一步莲被问得一愣,转而一想也对,这厮确实用不着在乎名声。
谈话就此中断,江汨罗一心一意扑在手头这张画上。一步莲站在一旁,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不想闹僵。但话已出口,焉有收回去的道理?
屋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直到有人咯咯敲门。一个十三、四的小丫鬟捧着茶走进屋,摸样生的乖巧,就是有点紧张,见到满脸凝重还佩着剑的一步莲更是直打哆嗦。
“公,公……”
江汨罗立刻出声:“打住!再说下去我可翻脸了啊!”
小丫鬟愣了片刻便笑出来,先前那份紧张也舒缓了不少,爽利的摆好茶具。“公子,砚雪妈妈叫我来看茶。”
“她是让你来看热闹的吧?可惜,这回来的就一催命的,不给钱就要把你家公子我给咔嚓了!”说完还用笔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立时留了长长一道朱砂印。
那朱砂印一步莲看着很是刺眼,但不等她开口,小丫鬟已经沾湿了手巾上前去擦江汨罗的咽喉。“公子总这么不小心,上次弄污一件丝袍还心疼好些天,怎的画到自己就不言语了?”
江汨罗只笑不语,一幅画基本收了尾,翻遍浑身找印章。那丫鬟识相,早从枕下摸了那枚红玉刻的章递上前。江汨罗接过,放在嘴边一哈气,重重印了上去。
丫鬟瞄到那画,圆眼一瞪,正要赞时,一步莲的声音横插进来:“怎么不见先前的小柳?”
江汨罗正用羽扇风干画上未干的墨渍,听她一问后眼睛眉毛又挤到一处。
这个小女娃,明知他记性不好,每次见面还要考他许多老掌故,真愁人。
还是丫鬟伶俐,脆生生的答:“柳儿姐姐去年出嫁。奴婢名叫杏儿,去年七夕跟了公子顶了柳儿姐姐的班。”
江汨罗冲丫鬟努努嘴。“好杏儿,这没你的事了,下去歇着吧。”
杏儿嘟了嘟嘴,还是麻利的收了茶具退出屋。
江汨罗盯着再次关上的房门,口中喃喃:“经你这么一提醒,眼看着又要满一年了呵。”
一步莲不大明白江汨罗话中的意思。但这厮神神叨叨惯了,不理也罢。
这边厢江汨罗一掸手卷起画,递给一步莲。“你瞧好了,这画给姓孟的一看,保管他还要再请我十坛桃花酿!”
一步莲接过卷轴,却不像往日那样讽刺几句,神情倒有些松动,似在为刚才的话后悔。
见她如此,江汨罗眼中浮上一抹疼惜。
“香儿……”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一步莲猛地转身,拉开房门后顿住脚步,仍未回头,“还有,别再叫那名字。”
“那个人已经死了。”
江汨罗蹙眉。“认为她死了的只有你一个。”
门已合死。
一步莲回到孟府时天已大亮,她走进后院,正赶上孟长亭一套剑法的收势。白衣蹁跹在半空划了一个定格,行云流水的动作好似绝佳的艺术品。
见一步莲过来,孟长亭转过身来,笑着扔过一柄木剑。
“莲儿,来陪我练练手。”
说着一步莲的剑尖已经挑了过来。
这二人过招从来只用木剑,不然剑气四溢,难保不会伤了过路的下人。两人对剑时,外人只能看出剑身飞舞,殊不知你来我往之间,剑身已相抵近百回合。虽说江湖第一飞剑的排名已经给了华山掌门座下第一弟子凌涧松,若孟长亭与一步莲现身武林大会,这排名必定两说。
到底孟长亭实战经验丰富技高一筹,尚有时间细细打量一步莲。她来孟家到如今快足五年,看上去仍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双目如玄玉,面庞如白璧,确是少见的美人。
不得不再加一条,若她肯多现身江湖几次,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号断不会落入药王谷施小小囊中。
好在她出门喜欢蒙面,孟长亭幽幽一笑。
“公子何事开心?”
“对剑要专心。” 孟长亭隔开一剑后翻手一刺,“方才拿来的什么?”
一步莲反剑一挡,答:“江汨罗用来清帐的两幅画。”
“去了这么久,现画的?”
“公子,您刚刚说的,对剑要专心。”
孟长亭眼一眯,手腕翻转,于是又是几番惊心动魄的交戈。
稍知道内情的人知道江汨罗卯足热情倒贴一步莲,实情却稍有些出入。当初孟长亭与江汨罗本该是两个世界的人,如今不仅认识了,还交往甚好。除去这二人在正当方面有相投之处外,初相识却有一步莲的一笔。
倒不如说正是一步莲将江汨罗介绍给了孟长亭。但这二人的关系却又冷淡得匪夷所思,孟长亭曾发动人脉多方探查,都没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果。
正回想着,眼前的剑尖化作几个划着圈向他旋转而来。那形状正是看看一朵木剑挑出的莲花。
能挡住这招的,除了自己,孟长亭还未找到第二人。
就以你的招式定名吧。
一步莲,多美的名字,多狠的招式。
想做孟家的护卫,自要露些本事出来。当年孟长亭随便从案头挑出一张通缉令,一步莲只扫了一眼就飞身出屋,连句交代都没有。
孟长亭抖开通缉令,脸色微变。
穷凶极恶的在逃通缉犯多得是,但穷凶极恶且杀了官府和江湖联手的诸多高手的却没几个。他最初只想随便打发了眼前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待看到手中关中五鬼的通缉令后也少有的觉得自己这回不怎么地道。
但此次上门的毛遂自荐者轻功着实了得,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于是他只好盼她能早早认清实力差距知难而退,不要白付了卿卿性命。
谁料半月后,信鸽传信约孟长亭带官差黄昏至城外义庄,风骨有力的字体瞧着眼生。若往日,这种没头没尾的传信他断然不会理睬,但这一次他不光鬼使神差的去了义庄,还真的带上了一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捕头。
那天正是关中五鬼被诛杀之日,也是一步莲与关中五鬼的交战终局。彼时的孟长亭虽然年纪尚轻,阅历已称得上老江湖,仍被那以一敌五的曼妙身姿迷住了。
只见她将将一抬手,便将攻来的戾气化为乌有。她只需踏出一步,剑尖划过之处经脉逆转血管爆裂,整个人炸裂开来。
这一步踏出得来的,竟是一朵血色红莲!
一战末了。五鬼的首级一字排开,无不保留着死前惊恐而着迷的扭曲表情。这景象看得在场官差无不目瞪口呆,还是孟长亭率先回神,着人收集五鬼尸首,自己转向一步莲。
即使刚杀过人,这女孩的眼神还是通透明亮的。她胸中没有所谓江湖大义没有所谓道德理念,不嗜杀也没有杀人的恐惧,若正式出道,将掀起一阵足以撼动武林的风浪。
但不能是现在。
“姑娘这招可有名字?”
“……一步莲。”
“姑娘的名字又是?”
女孩面无表情,没有回答。
“要跟在孟某身边,总该有个称呼……那,就以你的招式定名吧。”
孟长亭微笑,从此他身后多了个如影随形的红色影子。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最初为这招式取名的,正是江汨罗。
杀招后便是终局,两人收剑,又变作往日主仆。一步莲取过先前摆在一边的两卷画,抱在胸前跟着孟长亭向东厢书房走去。
进屋后,孟长亭走到案前,却不急着落座,一步莲便知他要处理私密文件,这种时候连她也不得靠近,便将画摆到案台上,自动自觉的退出到屋外的安全范围内。
屋内,孟长亭却没有翻机要文件,方才那两卷画中的一卷松松掉落在地,另一幅在桌上徐徐展开,火红一片落在他眼中,映衬的他墨色的眸子颜色愈发郁结。
画中女子红衣如火宛如剑仙,脚下莲花怒放如血,眉颦之间有着温和的纯净笑颜。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表情。
外间似起了风,吹得窗棱咯咯作响。
喉前一抹冰冷袭人,稍稍一动便能让孟长亭脑袋搬家。他却好似没看到那把杀气四溢的刀,故友叙旧一样悠然道:“久闻江湖第一刀快如疾风疾如迅雷,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刀光一晃,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在身后现了形。他面色憔悴眼窝深陷,眼中燃着恨意,从背后狠狠的逼视孟长亭,低声质问:“江湖都说孟公子是公正的楷模,如此栽赃于我仇一刀并金刀门,却是何道理!”
“仇前辈,晚辈也是凭事实说话,您的爱刀现正作为证物存在衙门。当然您若觉得晚辈污蔑了您的清白,请只管动手,晚辈必没有怨言。但如此一来,前辈杀戚家上下的罪名也便坐实了。前辈仍觉得无所谓?”
感觉到仇一刀的犹豫,孟长亭幽幽一笑。
仇一刀又说:“那刀我早年便丢了!我哪知它怎么就出现在戚家!”
“前辈,如此孟某保证,只要前辈句句属实,晚辈就是将天下人得罪干净,也要还您一个公道。”
对方不再有动静,孟长亭趁势捏下那已不能再伤他的刀锋。
猎物已然入套,收网却还要花上一番功夫。
比的正是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