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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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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一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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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云朵真妙,松软,视野又好。”
少年第一次坐上云端俯瞰风景,原来熟悉的景致都变了大小,心中自然尽是新奇兴奋,只因自小被选作部落祭子受教,所以即使这么开怀的时刻仍保持着守礼的仪容。
她则没什么正形的趴在棉团一样的白云里——本来也没人教她什么是正形。她满脸懵懂的看着下面锣鼓喧闹,语带不满的问:“你们不是吃不饱穿不暖,怎么还平白丢掉这么多鸡鸭牛羊?”
这些年她本来睡得安稳,前几日却险些被这些扔进水里的物事砸中脑袋,传出去还不被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同僚们当做笑柄嘲笑个万八千年。
少年望了一眼下面乌糟糟的族人和滚滚的汹涌河面,说:“那些都是给神的祭品。神收到祭品,就能降下雨水解除旱情,庄稼才有收成。”
“因为是祭品,所以才披上那么奇怪的白布?”
“不错。”
“神当真收到祭品后就降雨?”
少年笑。“有时管用,大多数时候还是老样子。”
“你的白衣服也很怪。你也是祭品?”
“对。”
“也要被扔下河?”
“恩,对。”
“那你不是快死了?”
“三天后祭神时要绑起来,扔下去后应该活不成。”
“那你还这么开心?”
她好生奇怪,上古时期的人们对利益还不那么上心,心思好懂得很,最看重的大抵不外乎生息繁衍,有条件多活几年。
但面前这个少年似乎不在乎,所以她看不懂。
“因为能看到你。”少年还是那张没有丝毫伪装的笑脸。“能见到你,我反而要庆幸,被选作祭品的,是我。”
她不久前才来到凡界,到此为止的活动范围统共不过天水两处,处世经验匮乏到无,同级别的同僚分散八荒不见踪影,现今的天庭也不见得多么仙气缭绕。所以即便到了人间,她也不曾觉得人类低俗多少神仙高尚多少。
但那一刻,面对少年略带稚嫩的温和笑颜,她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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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莲很久没做梦了,这一梦做的有点怪。
梦中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周围的陈设质朴而雅观,陌生而熟悉。她想起来,这是她从前住过的地方。
于是放松了些,但仍警觉地摸向腰际,那里一片空落,心便跟着猛的一紧。
白纱帘帐层层挑开,走出的却是个一身形硕长的窈窕女子,长发飘飘未挽任何发式,垂着直到裙摆。她的相貌似隐在雾间辨识不清,但额顶竟嵌着颗蓝宝石,下缀着颗水滴明珠,也不知何种工艺能让首饰与皮肤贴合得如此紧密细致。
女子停在她面前,变出一个布包,三折两折的打开,平摊了端到她眼前,一枚青石头静静卧在绸缎间,散发着安逸的光。
她不认得这石头,却下意识的想要去抓。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这石头很重要,却又不明白这石头代表着什么,于是狐疑着看向那女子。
女子似是眨了眨眼,两汪碧水一样的眸子跟着闭了又开。她上下唇翕动,齿间留缝,那个字音眼看着呼之欲出——
一步莲猛地醒来,清晨第一缕阳光将将透过纸窗。
一步莲一天的生活作息极具规律。若没有外出的任务,她便总是在孟长亭前一个时辰起身,运功半个时辰后梳洗,待府中奴婢服侍过孟长亭后才开始鞍前马后片刻不离的一天,除了如厕和就寝。
今天却是晚起了。她匆匆擦脸换衣出屋,在府中寻了一圈却未找到孟长亭,问其他下人也没人知道少主去了哪里。于是不再问,不紧不慢的用过几小碟朴素的早菜,便独自到后院练剑。
孟长亭做任何事都有他的原因,他既不告知去向就自有他的道理,这是一步莲这几年总结出的经验,而事实总能证明这条经验是对的。
卯时三刻,步天厅还远未到营业时间,本该是卧塌补眠的好时刻,可眼下所有姑娘们却都不顾熬夜是美容大忌,无不趴在楼台探头张望正厅,若有人在此时卖票必定大赚一笔。
能发动这么多美人齐聚一堂的副因是有主仆年度大戏看,主因是看戏的中间有瑞江城第一公子。
砚雪一边摇着手巾呵斥姑娘们不懂事,一边就近贪婪的瞻仰贵公子的尊容。孟长亭倒是没什么不习惯,一派和蔼可亲的模样,对上哪位美人的笑脸也不吝惜的回礼一下,于是尖叫声此起彼伏,马上便盖过了正厅里的两位敬业码戏的正主。
“公子!杏儿求求你别赶杏儿走……”
年少的丫鬟跪在主子身前,不顾外人围观哭得梨花带雨。那主人显是熬了一夜,眼袋浮肿又不好明着打呵欠。
“杏儿,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讲好的么?你服侍我满一年,我定会为你找个好婆家好归宿。”
“可杏儿不要走!杏儿只想留在公子身边!”
这种对话车轱辘一样绕了整整一晚上加一上午,于是江汨罗很头疼的用扇柄敲脑袋。透过人群,他为难的看了眼孟长亭,歉意的笑笑后起身上楼。砚雪便赶紧努努嘴,着几位婢女扶起哭哭啼啼的杏儿进了里屋,好生相劝去了。
孟长亭后脚跟上,也叹自己此番来得委实不是时候。
不过说来也怪,这江汨罗并非冷硬之徒,平日里更扬言要以维护女性权益为毕生己任,此刻非但没被贴身丫鬟的真情流露所动,连丝毫去搀扶的意思都没有。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尤其多。
上楼推门入屋,江汨罗正坐在桌边出神。见孟长亭进屋,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家教不严,让贤弟见笑了。”
“对婢女尚如此尊重善待,外间说江兄风流成性,确实有所偏颇了。”
“难得你瞧得起为兄,今天这顿你请!”
孟长亭颔首一笑。“却之不恭。”
江汨罗便拿来酒壶为自己眼前倒满一杯,却给孟长亭斟上一杯茶水。“贤弟你就免了,大早上喝酒不符合你的形象。”
孟长亭也不恼,锵锵磕了几下茶杯盖,抿了一口后微皱了眉,将茶杯放回桌上再未动过。
江汨罗没注意到这些小动作,大咧咧的说:“贤弟来得正好,为兄正想听听贤弟对之前新作的想法。”
“新作?”孟长亭蹙眉,江汨罗消极怠工有日子了,近期也没听说他到哪位佳丽帐下作画,哪来的新作?
“不记得了?就上个月你派人来算账那次。”
孟长亭脸色如常,朗声赞道:“江兄此作妙哉,有吴门遗风,刚柔并济,柔和了女子的灵动兼侠者的英气,实乃人像画的一大佳作。”
“画圣要听你这么说,非从地底下爬出来跟你拼命。”江汨罗没脸没皮的自嘲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来找我做什么?总不是要题词吧?”
孟长亭笑而不语。江汨罗这厮除了画春宫图外另一爱好就是写淫诗,但就冲他能说出“饿汉不知饱汉撑”这样的无耻言论,目前为止还没有谁有胆量登门求字,传出去都是耻辱。
江汨罗撇了撇嘴。“就见不得你这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直说了吧,是为你那护卫的事?”
“江兄何必说得这般生分,你也该知那不是莲儿的真名。”
刚到孟府时,一步莲年龄不详也没有名字,人都称她莲姑娘,但她真名并不是这个。问她,她说忘了。问她师父如何唤她,她只答:“小姑娘。”问她师承何处,她说小门派无名号,最多只提起师父名唤空山君,详情却不愿再讲。
孟长亭不喜强人所难,就没有再问。虽然他不信一步莲的师父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但调查许久,都没查探到任何关于空山君的消息,那便只能是隐于山林的绝世高手。
“江兄,你我相识许久,小弟自不会问些不识趣的问题,只是……”孟长亭故作忐忑道:“还未请教江兄与莲儿……”
“我反而对你那些不识趣的问题顶感兴趣。”江汨罗撇撇嘴,为失去一个可以胡掰身世的机会可惜。“贤弟也甭猜了,鄙人就是你那厉害护卫的师父拿不出手的孽徒。”
果然。
“小莲儿当年昏倒在山下,被我师父捡到,看是个能补衣做饭的女娃,就养着了。不过她入山不久我就被逐出师门,所以谈不上什么同门情谊。孟兄若要问我其他,就真的无可奉告了。”
这些话基本不假。当初一步莲虽然以同门的名义将江汨罗介绍给孟长亭,双方却似乎都不怎么愿意承认这层关系。孟长亭善于推己及人,若自己有个师兄天天做不着调的事,他想必也不怎么愿意对外公布与此人的交情。
其实在此之前,孟长亭也明的暗的考验过江汨罗几次,确实是对武功一窍不通的废材。一步莲虽然鲜少提及师门,从只字片语也能推论出这位空山君不仅是位世外高人,还是位很有风格的世外高人,似乎有将技能分门传授的爱好,于是他只好积极的认为江汨罗承的正是艺术的一面。
谈话到此不免中断,孟长亭没有离座的趋势,江汨罗亦没有逐客的意思。双方各自沉默着,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直到咚咚三声叩门,砚雪闪身进屋,脚步飞快带起臂上和裙下层叠轻纱繁复飞扬。江汨罗上下打量一番,惊叹道:“砚雪妈妈好速度,这么短时间就换好这最新款的羽纱裙,简直该为您立个记录!”
“江公子,你又开人家玩笑!”有人捧场,砚雪自然得意的不行。
却听孟长亭道:“砚雪妈妈可是将外间都安顿好了?”
砚雪眉头这才降了下去。“杏儿这孩子是傻,但是个重感情的好姑娘。江公子果真没有白疼她。这会儿刚劝好这会哭累了睡下,两位公子行行好,可千万别再给吵醒了!”
江汨罗听后说:“妈妈这话说的不地道。我与孟贤弟品诗论画,能吵到谁人?”
见江汨罗拧眉,砚雪忙亲自端茶过来伺候。“瞧公子说的!这步天厅谁比您宝贝?您就是把这儿拆了砚雪都没二话!”又转头为孟长亭奉上一杯。“孟公子,别老喝隔夜茶。这是新下的毛尖儿,您也尝尝。”
孟长亭笑着谢过,接茶时左手一抬,砚雪多瞄了两眼,立刻叫道:“奴家恭喜孟公子!”
孟长亭不解。“砚雪妈妈作何恭喜?”
“先请公子恕奴家孟浪。”砚雪拉过孟长亭的左手摊开来看。“孟公子可不知道,这掌中有痣,便是前生有约,要在今生续前缘的!公子这枚又是红痣,必是前世同人有倾世之约!”
江汨罗凑过去看,孟长亭果真如砚雪说的那样有颗红痣嵌在掌心,血滴一样鲜艳。
孟长亭微露吃惊的样子。“还有这种说法?”
江汨罗呼啦啦的摇着扇子,朗声笑道:“贤弟先莫急着信。砚雪妈妈上回还同我说有血光债务,到了贤弟这就改口变情债,这差别待遇啊!”
孟长亭一愣。“江兄也有?”
江汨罗停了扇子,伸出右手撩起袖口。掌心果真也有颗褐红小痣,只是颜色有些暗淡,不仔细真看不出来。
砚雪一努嘴,佯叱道:“江公子雨露遍布,惹了这么多桃花债,小心早晚变血债!”
“哈,什么都能让你说出理来!”江汨罗又是一通大笑,毫不在意。
砚雪仍借机摆弄着孟长亭的手,对着他眼角含情的一笑。“都是姑娘家的说道,听着解闷就好。倒是孟公子,您最近出行可得小心加小心啊!”
孟长亭挑眉。“这又怎么说?”
“孟公子难道不知道?你之前做证的那件案子,现在又出大事了!”
两月前的戚家灭门案人证物证俱在,本已圆满结案只等捉拿在逃犯人归案即可,临到追捕的最后关头却有了惊天转折。
只因那被追捕之人,正是人称江湖第一刀的金刀门门主,仇一刀。
仇一刀原是草寇出身,但干的都是侠盗的营生,金盆洗手后正式在江湖出道,做了几件重大义举算是彻底正了名,后创立金刀门自封门主,在江湖中俨然一股侠义之师。
但无论日后如何光鲜,人始终无法改变出身。那被杀的戚当家不知用何手段,手中正握有仇一刀的命门——他昔日几十位盗兄盗弟的性命,重情义如仇一刀自不会不管不顾,却不想与血案撞个正着,一时百口莫辩。若不是武林盟主出面,仇一刀一早就被押进大牢了。
要说此次灭门大案被做得相当彻底,真凶无法揭露,却还是让孟长亭寻得了蛛丝马迹的证据。他与莫盟主在衙门立约,由一步莲寻找证据,自己作为抵押入狱,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逼出了真凶。
不想绕来绕去,行凶的还是仇一刀,那把扔在荒郊作为引开注意力的废刀正是作案的凶器。
但江湖第一刀的名号毕竟不是摆设,仇一刀打晕了前来缉拿他的官差亡命天涯,至今不知所踪。江湖一时唏嘘慨叹,老仇看着草莽直爽,做起事来却阴狠周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孟公子你是这桩案子的功臣,身在明处,要时刻留心啊!”砚雪死抓着孟长亭的手不放,担忧的恨不能挤出几滴泪又怕糊了妆。
江汨罗见此阵势早笑弯了腰,孟长亭面上镇定,缓缓起身道:“有劳妈妈挂心,孟某不胜感激。此次与二位详谈甚欢。眼下时候不早,就不耽误砚雪妈妈做生意了。”
早什么早!你才是最大的生意啊!当然砚雪只敢在心里吼,又磨蹭了几下,总算依依不舍的放开孟长亭的手。
又是一番客套托辞,江汨罗好歹将孟长亭送到楼下门口,却在临别前低低叫住他。
“贤弟这阵子忙的什么,为兄无缘得见。但为兄要送你四个字,贤弟莫怪话不中听。”
“但说无妨。”
“鹬蚌相争。”
孟长亭微微侧头。“江兄是提醒小弟当心渔翁?”
江汨罗却嬉皮一笑。“那你需自己领会。回见!”
说罢他飘飘然上楼回屋。孟长亭盯着那说不上故弄玄虚还是别有意图的身影半晌,终还是敛了做笑的眉眼,三两步来到一个僻静胡同,打开藏在指缝中的纸捻。
纸捻上写:七月十五,聚贤庄忠义堂。
正是后天。
对面有人轻声敲墙,他回敲一下,一转身一步莲已从外墙翻落在地。
“公子,武林盟主的密贴。”
孟长亭接贴打开,速速浏览一遍,唇边笑意渐深。
他等的就是这个。
将帖子收入怀中,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问:“江汨罗既是你师兄,他从前怎么唤你?”
一步莲一愣,未料到会有这么个问题等着她。不过她向来不会忽略孟长亭的问题,听到这句后居然翻了翻眼睛,终还是不大情愿的答:“闺女。”
孟长亭无语。这辈分不全乱套了么?
一步莲却不知孟长亭的心思,只问:“公子后日是否赴约?”
“莫盟主的大意是,不交出仇一刀和金刀门,就给我好看。我人单式微,自然不能违背。”嘴上这么说,孟长亭的表情却甚是开怀,五指轻轻一搓,纸捻便化作细灰顺风飘散。
“不仅要去,而且要高调的去。莲儿,你也要有所准备。”
“属下省得。”话音一落,一步莲便唰的没了身影。
谁是鹬蚌谁是渔翁还未可知,如今这戏中的角儿总算聚得差不多,正是良辰佳境,当开锣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