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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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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一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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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断崖下夹河浪翻卷,水流拍打在石壁上发出巨声嘶吼。龟裂的河床上是简陋的祭台,数日前被宰牲畜的血印还留在上面,此刻已化作深褐色。
鼓鸣如雷,人们围着祭台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头顶五色冠帽的巫师口中念念有词,摇头晃脑的绕着祭台转圈,看着很是心烦。
一片嘈杂中,祭子腰背笔挺的端坐于祭台中央。虽然被绑着,又被迫听着魔音穿脑一般的祭乐,他的神情依旧淡漠,坐姿依旧傲然。
不愧是要奉献给神明的生命,就是比其他人有觉悟。
她坐在高处看着,眼中没有波澜起伏。许久后她一翻手,掌中现出一枚棱角分明的碧蓝宝石,宝石下的水滴明珠坠晃动着柔和的光泽。
她轻吁一口气。东躲西藏这么久,避的不就是责任二字?却是到了人间,反而主动套回这枷锁,真是犯贱。
低声念动咒语,那宝石飞向额头自动融进皮肉。再睁眼,她的眼变作两汪碧色,瞳孔浅得几不可见。
然后手一撑,从云头直直落下。
下面立时大乱。人们争相奔走,却怎么都躲不开逆流而上从四面砸下的水柱。八方落下的水花抽打得他们四下逃窜。祭台被击垮,祭品被掀翻,人们大呼:“河神爷爷发怒啦!”谁都没注意那本该被投入河中的祭子的去向。
高空云上,祭子从晕头转向中清醒过来,看见是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为何救我?”
“看不顺眼。”
少年轻轻扶额。“你不该这么做,这是违背天命。”
她没有回头,长发被猎猎寒风卷起,在空中飘成苍蓝一线。“我无法擅改天命,许不了风调雨顺国运昌隆。但我能许你一世周全。”
祭子面上有狂喜,后又黯淡下去。“可献祭是我这一世的命。你改了我的命格,来世我还是难逃这般命运。”
她转头,跪坐在祭子面前,一字一句道:“那下辈子我也护着你。下下辈子、再下辈子,我都护着你。”
见祭子错愕,她捧起他的手,说:“你如不信,我们就照凡间的做法,滴血为盟。”
“滴血为盟?”
“滴血为盟。”
祭子的眼中泛起满足和疼惜,终还是摇了摇头。“你的血太珍贵,我一介凡人,受之不起。”
“所以我才能寻你生生世世。”她捏决化了枚银针,挑破指尖,在他左手掌心留下一记红印。
祭子盯了那血迹半晌,取过银针,也同样在她的掌心落下血滴。
“如此,我也留一个,免得将来认不出你。”
许久以后,他在风中轻轻开口,面上笑容一片清平,让她觉得漫长而乏味的生命自此有了盼头。
“我等你。”
我等你,寻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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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麓幽深处,飞鸟空啼时。
这山中幽寂,听得见鸟鸣猿啼却不见飞禽走兽的痕迹,是个让人忘却时间流逝的地方。
空山坐在石制轮椅中,厚厚的斗篷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形状坚毅而柔和的下巴和淡色灰白相间的发。他一如既往的打磨着手中未成形的石头,脚下是随意散落草丛的石俑石料。做的虽说是费力气的活儿,他却气息宁静悠闲,一派深沉老态,几乎溶进了身后的山林。
却是忽然之间,头顶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抓皱。空山头也未抬,只扬袖一挥,便有两人从天而降,落脚时还叮叮咣咣踏翻好几个石俑。
正是江汨罗与一步莲。
一步莲胸前伤口尚在淌血,她却似没有痛感,抽了魂一样毫无生气的瘫坐在地。江汨罗则狼狈之极,头顶的绸子软帽散开,一头青丝滑落铺了一地,衬得本来男子气概奇缺的脸居然娇柔起来。
原来是位女娇娥。
饶是淡定如空山,见两人这般形容,也终于忍不住问:“怎弄得这般落魄?”
听见空山的声音,一步莲这才略略有了丝活气。
“师父……”
江汨罗胡乱撸一把头发,露出额顶发际的蓝宝石,怒道:“呆子!没看见闺女受伤了?还不来搭把手!”
“宓洛,你是关心则乱。”空山轻叹出声,指尖一捏化了个决敷在一步莲的伤处。那伤口就自动愈合如初,只留下胸口破损的布料。
然后他转头对一步莲说:“先去把衣服换了,你的东西都在原地。这几个月都没动过。”
一步莲心中震动,只在那儿机械的喃喃道:“几个……月……”
宓洛手忙脚乱的去扶她,却被猛的挣开推到一边。一步莲挣扎着站起,看也不看二人,一声不吭的走进空山君身后凭空出现的陋居。
宓洛神色复杂的看着一步莲走远,背对空山半晌,最后垂头丧气的说:“别问了,是我搞砸了。”
也不知她究竟怎么透过斗篷感受到空山从对面投来的目光。
“何必急着揽错。须知你并不擅长说谎。” 空山停顿了一下,见宓洛无反应,继续道:“这身男装不赖,就是配你可惜了。”
宓洛这才白了他一眼。
说话间空山已来到宓洛身侧,轮椅不用操作竟能自如行动。宓洛倒是早见怪不怪。空山有腿疾,但并不是总不好使,他只是认为独居生活中没有走路的必要,就像宓洛能坐绝不站能趴绝不躺。
或者该说,懒是他们这一种族的共性。
“八个月不到,小姑娘出落成大姑娘了。”空山语气平淡,听不出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宓洛随口回道:“山里八月,山外六年。凡人总要有变化的。”
空山微微侧头向她,似是在说“原来你也晓得。”
宓洛被看得一阵心烦意乱,于是故意转移话题,用脚拨弄着草间石俑,道:“你的作品怎么又多了?”
空山道:“你倒说说多了几个?”
宓洛自然说不上,张口结舌半天,只挤出一句。“你自刻你的石头,我哪管得那许多?”
空山淡淡一笑。果然不该指望这丫头心里能记着他。
“万物皆有命灵,石头也不例外,落到我手中雕刻成俑便是它们的命运。”空山正色道:“听我一句劝。就算你不畏天庭,唯有那个人你绝不能动。”
宓洛眼神瞟来。“有什么说道?”
“子不语怪。”
“怪力乱神。”宓洛嗤了一声。
“自己骂自己。”
“……说的也是。”
见宓洛神色稍霁,空山才问:“香丫头的伤,是不是她那传家宝所为?”
“你怎么晓得?”
“伤口周围有上古神器才有的戾气,只是一个愈合咒起不了多大作用,这会儿怕是已经裂开了。”
“不早说!”宓洛简直要被空山不紧不慢的性子气死,但也顾不上发作,一溜烟儿跑进陋居。
这陋居外面看着不大,一进之后才知纵深不知几。只是总不见整修,格局什么的宓洛早烂熟于心,闭着眼都不会撞脑袋。她快速寻到别院,推门时躲闪不及,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个正着,忙使仙术卷去满屋尘土。
就算是仙山,东西放久了也要落灰。空山没有主动收拾屋子的好习惯,这八个月来屋里蒙的尘自然很可观。
这种情况下,第一个进屋的堪称最可怜的人。
那个中招的可怜人眼下正倒在榻上,鲜血已经浸透了一层被褥。宓洛疾疾上前去扶。“香儿,快让我看看伤口。”
谁知一步莲竟还有力气,奋力一拽将宓洛按倒在地,自己扑上去用双手扼住她的脖子。
宓洛颈间的细白皮肤瞬间被血染红,她却并不诧异,望着头顶那双目光呆滞的眼,不忍道:“香儿,不要白费力气,该知你杀不死我的。还有你的手,再不治就真要废了。”
一步莲的眼瞬间燃了火,整个人陷入了错乱的癫狂中。
“……你们骗了我六年,整整六十年……宓洛,你骗得我好苦!”
“这痣!这痣它消不掉!无论我挖多少次都消不掉!”
一步莲的左手掌仍在汩汩流着血,她却似没有痛感,只在那和着血泪凄惨的控诉着——
“你哄我说这痣是与前生相约之人再聚的凭证,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我竟保护了仇人后代五年!我竟眼看着家传宝剑落到仇人后代的手中!”
“我……”
至此她已泣不成声,泪珠一颗颗落下砸在宓洛脸上。
宓洛长叹一声,拂开卡在喉间的手,起身轻轻捧着一步莲的脸,幽幽说道:“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这荒灵山虽不比天庭,也能一年换十年。我向你师父借来这块宝地,不求你忘掉恩怨,只望你出世后无仇人可循,自能慢慢打消报仇的念头。谁知还是让你遇上了霍家后人……”
“可是香儿,看不清真心的是谁?走不出心结又是谁?”宓洛突然沉声道:“萧香,孟长亭对你来说,就只是个仇人后代而已?”
一步莲满脸泪痕,怔怔的望着宓洛,眼中有什么逐渐崩毁。然后脑中一恸,终于晕得不省人事。
昏迷期间,一步莲陷入了一个混乱而冗长的梦境。
梦里她叫萧香。家门显赫,父严母慈,她是受尽宠爱的独女。虽然萧家到了萧香父亲这一代已不复往日荣光,但大族余威犹在,所以萧香除了在练武上做做样子外,没有吃过任何苦头。
时值民生动乱,侠道救世。武林结盟讨伐北寇,首当其冲的就是卖国求荣的萧家。
萧氏一门虽久居北疆,却是道地汉人,承的是孔孟忠君之道。平日里与辽人打交道在所难免,却断没有投敌的可能。
但武林同盟的正义旗号震动直达天听,一时众怒滔天,大有不铲平萧家不足以平民愤的势头。
可就连十岁的萧香都知道,这些武林人士只是冲着无影来的。
无影是萧家一位先祖的佩剑。这位先祖峥嵘一生留下赫赫英名,凭着一把无影剑几乎一统江湖,却又突然抽身而去,临终前却留下宝剑不世袭、萧门世代当家需为无影主人护卫的祖训。于是有了得无影号令天下,见萧门俯首称臣的传言。
但这位糊涂先祖却未将宝剑传与谁人,于是后代只能遵守训诫,将宝剑封存保管,百年间未曾闻得有人继承无影的消息。
蠢蠢欲动的人并非没有,只是从前萧家声势壮大,无人敢贸然进犯。而今众人联合打压,只为先将无影得手,再另作打算不迟。
三天三夜不断的大火将萧家老宅烧得一干二净。萧香在家人护送下抱着盛有宝刀的木匣秘密出逃,却还是被一众所谓英豪围得密不透风。为首鼻梁有疤的男子大声叫嚣什么忠义什么当诛,她一十岁的女娃听不大懂。她只看到身前是百般威逼利诱和父母家仆惨死的尸身,身后是万丈悬崖深渊和汹涌怒涛。她别无选择,只得跳下。
凛冽的山风刀切一样,几乎将她柔弱的身躯切割成几块,她知自己的死期到了。
可上苍却偏偏让她遇见了宓洛。
宓洛是个怪女人,独居深渊之底,也不知拿什么养活自己。在知道萧香的身世后不惊慌也不告发,只找来许多奇怪而有奇效的草药为她疗伤,伤一养好就说要领她拜师,不由分说带她进了一处叫不上名的深山。
初见空山君,萧香便知自己遇上了高人。空山君不问她的来去,没有剑谱心诀,指点起来随性自由,却能让她本来平平的武艺突飞猛进,内力也修得深厚非常。萧香狂喜不已,修行得愈发卖力,只为早早出师下山报仇。
但修行之外的生活着实无聊,多亏了宓洛孜孜不倦的打诨叨扰与不知羞耻的主动毗邻,萧香才觉得枯坐屋中修炼内力时那份安宁的可贵。
如是六年过去,十六岁的萧香学艺有成,手刃仇人的恨意一日胜过一日。她执意出山,甚至做好了苦求不得便私逃出去的准备。哪知空山君大度得很,不说好也不阻止,一副一切随你的态度令她很有些茫然。
待她真正出山,花了十天走到有人烟的村落,再花了整整一个月站到消息不再闭塞的小城市集里,才知道了师父大方放行和宓洛闪烁其辞的原因。
山里六年,她不过由无知孩童长至豆蔻少女。山外却改朝换代物是人非,已是整整一个甲子。
早该猜到那二位都不是凡人。她捏碎了下山前宓洛塞给她的用来通信的水玉,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不见她。
想来想去,诳了她整整六十年的元凶除了宓洛再不做他想。如今她青春正盛,当年的仇人却多已入土,还活着的也离死不远,她胸中燃了整整六年的复仇之火被突地浇灭,只用绝交来报复宓洛,不算重。
好在失去了复仇对象,她还有一个追逐的目标——无影。
当年坠崖,盛着无影刀的木匣在混乱间跌落山崖,自此再无迹可寻。她虽然没让恶人得逞,却也没有守住父母祖辈用毕生心血守护的传家宝剑。所以她决定用余下的生命来寻找无影,寻找无影的主人,然后完成她作为萧家末裔的最后使命。
旅程的终点是瑞江城。
她还记得,那天街道冷清雨气逆流,青石板路被雨水浸染,走上去一个劲直打滑。南方的雨一下半月又来去无兆,磨性子又练躲雨的脚力。是以一下起雨来,热闹的街市能瞬间清场,让人禁不住赞叹高手果真藏于民间。
萧香对这种脾气难捉摸的雨很是头疼,今天时机不好,城隍庙怕已被乞丐占领去不得了,晚上只好去城郊的废弃道观凑合一宿。想到此她也不急着避雨,边走边想哪儿还能捡到不算太湿的柴火好去观里取暖。
然后她遇到了孟长亭。
萧香不知自己拉住的是年纪轻轻已名动江湖的解忧公子,她也不知解忧公子彼时刚拟定一个虏获江湖生杀大权的计划腹稿,她更不知解忧公子最忌讳思路被打断。她只是感觉到无影一晃而过的气息,一时心急才不顾孟浪拉住了那俊俏的公子。
两人四目相对,萧香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一个男子的注视而紧张得说不出半个字。
天青纸伞下,白衣公子清朗一笑,潮湿的水汽瞬间逸散。
“姑娘,雨气侵人,出门还是带上把伞罢。”
说罢转身,打着伞施施然离去。
萧香醒来的时候,扑入眼帘的雪白刺痛了她的眼。她此番被螝影所伤,若不是内力深厚加上当机立断回到灵气聚集的荒灵山,早就当场送了性命。
“好闺女,你总算醒了。”
又是宓洛乱叫,说了多少遍她都不听。
梦中那些百转千回一一化了虚妄,对上宓洛忧心的脸,萧香心下生出一片穿了底儿的凄然。
萧香这一觉睡了将近四个月,宓洛便磨了空山将近四个月。先是用各种神草为她续命补气,又借荒灵山的灵气日日输真气。若不是空山看不过眼阻拦得及时,萧香还没等极度虚弱而死,反要被大量进补折腾到丧命。
对上萧香空洞的眼神,宓洛深吸一口气,惴惴的说:“香儿,我不该瞒你,但现在什么都晚了。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你要恨就恨我吧。”
萧香转过头来盯着宓洛,宓洛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
然后她听见萧香虚弱而逐字逐句的声音:“我怎么会恨你?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当年若不是你,萧香早就葬身鱼腹。若没有你说情,师父也不会收我为徒。若不是你偷偷输真气,资质平平如萧香不会获得如此高深的内力,这世间也不会有一步莲。”
宓洛,我怎么能恨你呢。
宓洛听后,一腔哀愁散了一半,又被另外一种惆怅填补了空缺。
“可你还是要走,是不是?”
萧香不答,缓缓转过头,一门心思盯着天花板。
宓洛凑的更近些,恳切问道:“就这么待在这里,不好么?”
萧香闭眼,半晌后复又睁开,却问:“为什么先祖要立下那样的遗训呢?”
宓洛一怔,方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若不是守护螝影的这条祖训,这一切也都不会发生。萧香会无忧无虑的成长,学学女红练练书画,偶尔向父母撒娇,待到年合适龄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儿孙环绕,安然终老——而不是受尽苦难独自报仇,不是成为孟长亭身边的一步莲,更不是被当做弃子舍去。
螝影本是太古之神留下的七件宝器之一,却堪堪遗落人间。宝器就那么几件,可想要拥有的人何其之多?所以宝器被赋予了选择主人的权利。萧家先祖是幸运的,也是悲哀的。即使后代做不成无影的主人,至少也要留在看得见的地方。说到底,这位先祖也不过是个被宝器神性和自身贪欲征服的弱者。
可当着萧香的面,宓洛怎么说的出口。
“我会了结一切,但至少要拿回螝影。”
萧香的声音坚定而没有音调起伏。宓洛知她此刻已下了最后决断,自己自会全力相助,但还是忍不住提点道:“我会帮你。但天命既定,不可强求。”
“这话不像你。”萧香苦笑。“我这条命早被搅得一塌糊涂。若真有神,也就是个爱制造麻烦的混账。”
宓洛怔忡片刻,涩然道:“说的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