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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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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一尘缘
孟长亭坐在密室冰冷的地砖上,地底的空气总有种散发着霉气的潮寒。他有些气闷,微调了坐姿,使得伤处与洇干的布料生生撕开,不由牵引出一阵剧痛。
苦战之时,孟长亭独爱黑衣,受了伤就看不出流了多少血,如此敌人不知虚实就不敢贸然进犯。眼下便是如此,外面人声嘈杂,却又远远隔着一定的距离,唯恐又中了孟长亭的计,没人愿意挑头强攻。
那群人里属仇一刀骂得最凶,看架势不把他剖皮抽筋怕是不解恨。孟长亭没有异议。仇一刀此前也算得上一峥嵘男儿,大好前程生生被断送掉,被他砍上几刀都不冤。
事实上外面的武林联盟确实多虑了。虽然从外表看不出什么,孟长亭的一身厚实衣衫早被鲜血浸透。只要随便击他几掌,立时就能去阎王殿报道。
连自己的忧都无法解,他这解忧公子如今当真徒有虚名了。
孟长亭成名早,同龄人多还在江湖历练时,他就已同叱咤风云的武林前辈们同桌一座勾心斗角。多年来凭着一副好皮囊和无害脾气,骗了无数江湖人将秘密烦恼倾诉与他寻求出路,也因此他比别人捏了更多瞧着琐碎、运筹得好却能要命的命门。
他知道戚万山作为昔日武林联盟的元老,早对收入的分成有诸多不满。他也知崇火教来路虽偏,却有心向江湖腹地发展。于是他引导二者联合互取其利,又若有若无的放出风声让戚万山以为金刀门已为莫盟主看好,有大把油水可揩。
事实上无论戚家还是崇火教的所作所为都比他想象的还要出色。戚万山拉拢仇一刀不成反与盟主有了不合,无处泄愤只好想尽办法报复仇一刀。邪派没有从戚家捞到任何好处,又错以为戚万山要出卖他们,于是秘密潜入杀光戚家上下,才有了轰动瑞江城的灭门血案。
而这期间,孟长亭只做了两件事:入牢,和让一步莲从戚家仓库中找出那把仇一刀曾经的配刀。
正是这一招请君入瓮,请来了仇一刀。
然后他借口替仇一刀洗冤将他藏在府中,只等时机一到再出现在众人面前,要的就是让诸位武林人士在真假虚实间摇摆不定,互相产生嫌隙。
但这一步走得何其艰难?需知江湖有很多成文或不成文的规矩。想成功,就必须出手;不出手,必不能成功。若出手,不一定成功,但若率先当众出手,则必定率先输得很惨。江湖人士并非正义不可动摇,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只相信眼前利益,赢家的状况不出现倾斜,他们断不会挪窝。
当日孟长亭敢一个护卫不带只身前往忠义堂,就是知道没人敢不惜自毁名声在联盟眼皮底下动他。莫向归当然也晓得这道理,才会一方面对解忧公子恨得牙痒痒,一方面仍不得不将他捧若上宾。
但没有身家靠山的一步莲和说不清冤假的仇一刀就不一样了,这点莫向归清楚,孟长亭更清楚,所以才有了三年前忠义堂的一段血色往事。
按照原来的剧本,若一步莲与仇一刀被杀,孟长亭便说是莫向归暗地指使,当着众人的面拉他下台;若只是受伤脱逃,他还能拉拢仇一刀将金刀门纳入羽翼;若无人埋伏,他又能在武林面前为仇一刀雪冤,再多说几句就能陷莫向归于不分青红滥杀无辜之地。
这三计殊途同归,怎样都能挑起武林联盟的嫌隙。虽然因为突发状况胎死腹中,但只是将孟长亭的全盘计划稍稍延后一段时日而已。
孟长亭的目标非武林盟主,而是幕后的操控实权。为了这些他整整计划并实施了五年,虽然中间险些夭折,还是有惊无险的度过,并且安稳甚至有意外惊喜的延续了三年之久。三年里,崇火教几乎被灭,牵连的其他跟旁门左道沾边的教派无不人心惶惶,有骨气拼个你死我活的毕竟占少数,大多都携了自家秘籍主动前来示好。这样一来武林盟主的名号名存实亡,整个江湖几乎已经被纳入孟长亭的囊中。
可还是在最后关头失败了。众人清醒过来,才知这些年来都被孟长亭耍得团团转。一时间正邪两派不计过往恩怨,联合起来扬言要诛杀孟家上下,连入赘的父家霍氏也不放过。
同时众人的目光都不止盯在一处,人人都想在混乱中牟利。眼下的江湖,正是表面同仇敌忾一片和谐,实则乱得不能再乱的时刻。
孟长亭回忆起这过去如梦幻泡影的八年,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最后居然只想笑。
事情有如此发展,不是他高估了自己,也不是他低估了别人。他只是错算了老天。
他机关算计,步步为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再小心。却还是功亏一篑,成了众矢之的被逼到这副田地。如今这最后的堡垒即将失陷,只等大门破开,狂暴的众人抄着各路兵器将他当场剁成肉泥,他的忧愁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他活该。
外间嘈杂的声音不知何时息了,周围安静得令他不仅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提前进入了那个安详的世界。不多时,密室外的暗道有脚步声回荡,他摸了摸手边,除了螝影已是身无一物。
都说人死前会想去诸多前尘往事,他死到临头却只想起一人,一个本来与他毫无瓜葛、却在相识之前就被他欠了良多,日后又被他辜负得体无完肤的人。
轰隆隆石板磨动的声音想起,密室石门缓缓移开,光与风一同灌进这昏暗的斗室。
要进这密室,只能用特制的钥匙和独门的开法。钥匙有两把,一把在孟长亭手里,另一把在他最心腹的人手中,开法自然也只有他二人晓得。
而那个当着全世界的面背叛他的人,却偏偏一转眼就被全世界遗忘了——除了他。
萧香在门口背光而立,流动的风带起黑纱裙裾轻轻飘动宛如盛装,看上去比记忆中更加英飒,只是面色白的吓人,看不请表情是喜是怒。
反正不会是哀。
孟长亭状似开怀的问:“萧大小姐,这是来为我送终?”
他是真的挺开心。落魄到如今,死前仍有故人相送,多好。至少这位故人明明拿着钥匙,却依然坦荡荡独自前来。所以哪怕最后一刀是这故人捅的,他也甘之如饴没有怨言。
石门自动闭合的当儿,萧香面无表情的说:“外面吵得很,我有事与你说,让他们暂时静一静。”
孟长亭一副洗耳恭听的无害模样。
萧香一顿,却道:“莫向归派去的人马已被我引开,孟家车队明日即可入京,你不必记挂。”
对上孟长亭投来的讶异目光,萧香略别过头,居然有些不自在。“我要报仇也是挫霍家的骨扬霍家的灰,与孟家无关。”
孟长亭垂眼轻笑,算是同意了她的说法。
萧香说:“当年你曾祖挑唆武林杀了我全家,如今他们来诛你,真是……报应!”
说罢她惨然一笑,那笑容看得孟长亭心底跟着揪了一下,居然无话可说。
他查过族谱,知道温文儒雅的父亲并非出自书香门第,反倒是家世渊鸿的武林世家。他读过曾祖霍律平率武林讨伐反贼萧氏的典故,也曾对这段本该全是溢美之词实则只有寥寥数语的记录犹豫怀疑过,但本着和稀泥的态度没有深究。
却原来其中有这般惨淡牵扯。
其实故事寻常得很,到了不过权利二字,他还不是一样走了祖宗的老路?但有谁能想到六十年前跳崖失踪的女孩儿会重现江湖?毕竟谁都不会将一个七十岁的老婆婆视同大敌,更不消说这老婆婆出现的姿态还是名妙龄女子。
孟长亭打定主意,反正都要死了,有什么话都要趁早说开他好死个明白。
“你多让我活了三年,我也等了你三年。如今你欠我一个解释。”
萧香走近,在他身边蹲下:“没什么好解释,天要亡你,借我的手而已。我如今来自是要杀了你,而且这最后一刀,必须由我来。”
她身上的香气在谈吐间飘来,孟长亭静静看着她的眼,看到里面一片清明。
然后他听她说:“所以在那之前,我不准你死。”
那一刻,孟长亭居然觉得心中有喜悦滋生。
“好,是我欠你的。”
萧香从腰间抽出匕首,拔出刀削,直直插进了他的心口。
孟长亭浑身猛的一震,嘴角鲜血汩汩流下,强忍着疼笑着问:“解恨么?”
“一般。”萧香苦笑着摇摇头。“果真同宓洛说的一样。”
然后她拾起地上的螝影,放在孟长亭手中,托了他的五指握紧刀柄掉转剑锋。
孟长亭胸中一颤,一声“住手”尚未来得及出口,萧香颈上的血已溅到他脸上。
萧香软软倒下,眼睛却还盯着孟长亭。“仆……不能弑主,从此咱们两不相欠……”
孟长亭大悲,不顾心口刀伤拉扯,奋力将萧香拥入怀中,哑声道:“你说两不相欠……可那天你拽住我时,就注定算不清谁欠的谁了……”
萧香惊愕,缓缓抬眼。“……你还记得?”
孟长亭笑得坦然,就好似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怎会记不得?我那时只想,若这姑娘开口,我必执伞相送,务必亲自送回府邸,改日再带聘礼上门提亲。”
“鬼扯。”萧香笑得气若游丝。“再说……我那时身无分文,住的是城隍庙……提的……什么亲……”
“那我就随你回庙,然后名正言顺的接你回府,允我看顾你一世。你可愿意?”
他轻轻说完,满怀期待的等着回话。
但已无人应答。
他慢慢收紧臂弯。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香玉满怀。
“可就算重来一次,只怕我依旧会负你。”
他总算说了句此生最真的话。只是怀中香玉已失去温软,两人的血也渐渐合为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石门轰鸣,密室再次有光透入。
这密室造法奇特,从外强攻不得。外人没有钥匙,想进入就只能动脑,需用上破阵的法子。阵法不难,只是无法实行,需要两手绝对默契的配合。但通常情况下左手顾得上,右手便来不及,右手顾得上,左手便来不及。就连孟长亭也感叹,这阵法的缔造者不是天才就是个疯子。而今居然让人轻易就破了,他怎能不好奇?
“敢问高人是怎么破阵的?”
“告诉你我以后还怎么混啊!”
居然还是故人。以前都没发现,原来稍作打扮,天人之姿四个字便是这般含义。只是那熟悉的豪放语气配上绝色的脸,有种奇妙的错位感。
“原来当初不是私奔。”诸事恍然,孟长亭不禁轻笑出声。
宓洛本来还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惨象,听孟长亭这么一说,瞬间肝火大动。“瞧不起谁啊你!”
“那你在步天厅……”孟长亭顿住,摇摇头叹:“你果真不是凡人。不然怎么瞒过砚雪的眼睛?变男身,改变记忆,还是制造幻觉?”
宓洛挑眉,这小子接受的快,脑子转的也快。
好吧她承认三招她都用了。
“三年来,孟某身边竟无一人记得一步莲,也是上仙所为?”
宓洛不置可否,上下打量了他几番,啧啧道:“闺女这一刀插得太浅,给你余下这么多力气废话。”
“我也奇怪,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孟长亭虚弱一笑,道:“你知我不信鬼神。但不瞒你说,我曾做过怪梦。”
宓洛冷眼看他。“梦到什么?”
孟长亭果真细细回忆道:“云朵,宫殿,宽袍广袖的男男女女。就像现在的你。”他淡淡问:“敢问上仙,我梦的可是前生?”
宓洛一翻眼睛。“谁管你。”
“可以告知在下,上仙的真名么?”
“……宓洛。”
孟长亭点点头。宓洛,汨罗,原来是这般。
鹬蚌渔翁,孰赢孰败都还在同一汪水中打转。谁能敌得过自然的强大?果然,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故事里。
不知为何,宓洛有些不耐烦,咬牙道:“你有这下场虽是咎由自取,但好歹称得上枉死,本神也算与你有酒肉交情,勉为其难应你一件愿望。有功夫废话还不如想个实在点的,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什么愿望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那我要许两个。”
宓洛瞪眼,正要发作,被孟长亭抬手打断。
“第一个是为萧香,你会同意的。”
宓洛这才将信将疑的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在西荒有个无人知晓的地产,请将我与萧香的尸首带往那里,那里有一处断崖,把我们分葬两边就好。”
宓洛不解。“为何不葬在一起?心情好的话我会成全你。”
孟长亭只是笑着摇头,轻柔的拂开落在萧香脸上的发丝。
“她不会愿意的。”他说。“但我又不想离她太远。这样的距离,她不会逃开,而我又好看着她。仙君能否成全?”
宓洛怔怔看他,脑中乱的很,然而还是在他略显迫切的目光下沉重的点了点头。
孟长亭这才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他转头看向萧香,她的表情从未这样安详恬静。他不免多看了几眼,又在萧香耳边嗫嚅几句,轻柔的好似情话呢喃婉转。
宓洛耳力好,听清他说的那几句后,心下更加怅然。
然后孟长亭攥住胸口刀柄,狠狠发力,将尚还露出大半的刀身送的更深,这条命就这么去了。
随着最后一声心跳的消失,螝影发出幽幽青光,逐渐化作一颗青石,落在地上就着血滚了两滚,终于黯淡了光芒,变作一块除了颜色外毫无特色的寻常石头。
宓洛怔忡许久,无力的挥挥手,清去一室血污,而后对着地上的两人又是一阵压抑极了的沉默。
虽然衣色有些丧气,若不是还留在原处的匕首碍眼,他们看上去不过一对累极相拥而卧的眷侣。十指交缠,表情恬淡。
好似真就能这么厮守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不离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