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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终 章 ...

  •   一念一清静

      九重天宫,彩云阙阙。对于下届凡人,有人感叹今天天气真好适合晒被,于是另外有人浪费一车又一车的猪头肉祈雨救荒。
      而对于绝大部分仙神,今天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但对于百问仙君却是意义非凡的一天。今儿个百问仙君正式登入仙籍的日子。百问是他在凡间出世时自封的名号,等正式入了仙籍登了仙录,他兴许就不叫这名了。
      百问做人时的职业是说书人,但总以学究自居,靠着能掐会算骗吃骗喝多年,又狗屎运的在仙门招弟子时多了点准头,这才走上了登仙的不归路,不,康庄大道。
      百问此人有个优点,他的信条是将乐趣带入职业,上至当今圣上的亲家公当年在哪落草下到城里谁家相公逛窑子被夫人罚跪举簸箕都信口拈来。人都说他的名字很俗很贴切,没有刨根问底的钻研精神,的确调查不出那么些花花事儿。登仙后他依旧孜孜以求不改初衷,加上情报来源的质量较从前更上一层楼,于是出现了绝大部分以听八卦混日子的小仙对他倍加追捧、而另一部分为他制造话题来源且有能力操控他品阶的大仙对他嗤之以鼻甚而咬牙切齿的局面,这也是为何他成名已久才入天庭的原因。
      入天庭的机会来之不易,于是眼下的他全没了平日里八卦狗仔的模样,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道袍,毕恭毕敬的跟在高昂着脖子的仙仕和一众衣袂飘飘的仙娥身后,走在前去参拜掌管仙阶仙品的虚贞元君的路上。
      “江里滚!”
      彼方云头一声喝,百问脚下一个趔趄,头顶的玉冠差点晃掉。他仓惶抬眼,却见几丈开外一众天兵押着个什么人驾着云匆匆消失在远处,速度迅猛以至于那被押之人穿的衣服是何颜色他都没看清。
      百问心下仓惶不是没有原因。大约三四百年前,江百问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的时期有“江里滚”这么个更俗更贴切的名字。那时他成日拖着鼻涕线沿城根捡别人遗落的铜钱换糖人,换完还要藏好,不然保不齐要被隔壁胡同的小恶霸抢去。只是这名字的历史忒久远,若不是刚才那一嗓子勾起了他的应激反应,他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曾经被人这么叫过。
      所以他才百思不得其解。做人期间都没几个知道他过去的人在,做了神仙后这段丢人的历史更是被所与人包括他自己完全遗忘。那么这恢弘的天庭怎会有人记得他这小人物微不足道的旧名?
      引路的仙仕见他发愣,便停下脚步,操着没有起伏的声音说:“仙君,时不待我。”
      他回过神,连连答道:“是是,劳烦仙君继续引路。”
      于是这才恢复了原来的队形。
      但队伍却不复之前的死寂,几个年轻缺历练的小仙娥开始悄悄嚼舌头。话题有点劲爆,但显然不是什么不能谈的禁忌,仙仕并未阻止,于是都让极富求知欲的土包子百问一一听了去。
      “方才那便是水君?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嘛。”
      “去。你若有水君小指甲那么丁点的修为,也不用前脚后脚的伺候人。”
      “那么厉害还不一样要跳诛仙台?有多少修为都白费!”
      “可不是。还不都是为了个凡人,可惜了。”
      小仙娥叽叽喳喳的这桩公案前不久刚轰动天人两界,百问没理由理不清来龙去脉,八卦之心使然,此刻不禁心下跳脚。刚刚怎么就没逮住机会多瞄话题人物两眼?现在恨不能悔青一段大肠。
      百问会有这反应纯属正常。全因仙界和平太久,八卦素材不好找,但凡能找到点鸡毛蒜皮都能让他编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段子。但这些段子加在一起,与前阵子东皇水君犯下的事两相一比,连小毛毛雨都不如。
      据说这位水君虽然辈分老修为高,但空有上神的名号而少有作为,是以不怎么受关注。上一次被提及还是因为迷恋凡间,为区区一个人类自降身份照拂几十世。仙界诸位念着上神的脸面,大都心照不宣闭口不谈。谁知后来沾染了凡人俗气的水君一时想不开,出手修改了那凡人的命格犯下天条,这才将事情闹大。
      按常理,这罪过情节虽然比较严重,但顶多罚入轮回受几世磨难。要命的是被改之人的命格严重牵扯到另外一人的命盘,而那个倒霉蛋好死不死正是天君的三皇孙,于是本来可大可小的罪名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想来水君也是荒唐,从前的诸多行经虽然饱受非议,但毕竟没做什么出格事。虽然陪着那凡人转世百次,回回也只是在暗处默默守护,从未有结秦晋之好的意向,谁能料到她偏偏在天孙下凡历情劫这一世犯浑?虽然这位天孙并不是天君唯一的孙辈也不怎么受宠,却因水君作梗,强行扭转了本来仕途平稳的命格不说,还被害得与凡人魂魄纠缠元神无法归位。天君也曾想承特地前来说和的地君的情,奈何水君火上浇油的消极认错态度惹得天君几次大发雷霆,于是干脆将从前被牵连改动的无数命格全算在她头上,大笔一挥判了个削除仙籍打落诛仙台的极刑。
      诛仙台顾名思义,一旦跳下,神仙也形神俱灭,且修为越高效果越好。如此,就算东皇水君这般硕果仅存的上神,也难保能留住元神。
      仙娥感叹,可惜百万年的修为就要这么没了。自天地初始以来,创世的大神们纷纷陨落,算上露面次数基本等同于隐居的北荒地君和不知所踪的西华风君,数目绝不超过一支手。如今水君一去,天界神力可与父神比肩的几位上神,人数就更加寥落了。
      百问心中却另有想法。太古诸神到如今多已烟消云散,元老级的四位元素神君中,炎君已去风君失踪,真正在岗的也就水君与地君。而天君此次居然毫不念旧情为水君定罪,显也是对这些倚老卖老的家伙忍让到了极点,而今总算找到由头,怎能不趁此向四海八荒展露天威?
      当然这些也只敢想想,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这么边走神边赶路,就到了虚贞元君的殿前。百问被领进殿后,元君正操法术对浮在半空中大大小小的墨字比比划划。百问进来时,刚好看见有条名目被单独摘出来,被元君五指一撮,那几个字就溶了水一样散掉了。
      这过程百问看得真切,瞧得出那是个名字,还是闺名。
      名字虽然陌生得很,但读音却让他想到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个如假包换彻头彻尾的俗人。
      那俗人只同他说过一句话:“你这名不错,就是姓俗了些。”
      那时他姓啥来着?可怜他连那俗人长的什么模样都记不得,可那手摇扇子眼带桃花的欠抽德性却还历历在目。
      虚贞元君总算注意到身后站了许久的百问,不大待见的回头,不冷不热的打量一番,伸手一划,从案头飞出一纸卷轴传到百问手中。
      百问打开一看,不就是自己的继任文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卷头那玄乎但也没那么响亮的名字便飘出纸面飞进元君面前的仙录。
      百问于是立刻作揖下去。“谢过元君。”
      元君依旧不耐烦的一摆手,百问便徐徐退出大殿,做该做的事去了。
      今天的天庭一如既往的太平,就是有阵子小小的疾风,一忽而过后就打着旋瞬间消停了。

      “嘶——!”
      宓洛睁眼后第一个反应是叫疼,但喉咙干裂的像被瓷片划过,脑袋里还嗡嗡作响,浑身上下雷劈过一样疼。
      原来诛仙台戾气的效果与雷劫肖似,但打在身上的程度完全不可相提并论。硬要比的话,应雷劫是小雨滴轻柔落下,诛仙气是一盆水扣在脸上,还是瓢泼不断的那种。
      正胡思乱想,颈下被人一托,她这才发觉自己是躺在了谁人怀中。
      “醒了就自己喝药。”
      会来照顾她这不人不仙的破落户的,也只有空山这闲人。
      宓洛心中腹诽,皱着眉把药灌下去,又被苦得受不了,推开碗用眼神无声的抗议。
      空山笑笑,端开药碗让宓洛头枕着他的膝盖。看他这几乎入定的坐姿,怕已经维持这样子在这冰冻的石床上待了很久了。
      “诛仙台果真年久失修,怎就让你捡了条命回来。”
      宓洛暗自咬牙,努力扯出一个“爷胜利了”的笑容。
      说起来,这斗篷他们认识多久空山便戴了多久,如今这种易攻难守的角度之下居然也只能看到他微扬的嘴角,真是神了。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宓洛正寻思该说些什么打开话题,却听空山幽幽道:“每次你来我这儿,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宓洛嗯了一声,勉力抬手摸上额头,那里没有往日的宝石棱角,只有一片光滑肌肤和肌肤下的硬脑壳。
      诛仙台下果然没有侥幸的事。可为什么她能好端端躺在这里?
      宓洛思索良久,小心翼翼的问:“所以你拿的什么做了这肉身?”
      “莫兴奋,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空山的语气不无失掉收藏品的惋惜,“萧丫头求我除掉血痣,我就先扣下没还你,居然这么快就用上了。一滴血刚够做一副肉身,正好能添你的魂魄。你现在修为全失,不过能活的长一点,以后可不能恣意妄为了。”
      宓洛无语。虽然她素来不把自己的神仙身份当回事,但诺大的力量一夕之间化为乌有,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纠结。
      空山君见她复杂的表情,也有些不忍。但不忍归不忍,该念叨的一个字都不能少。
      “不怪天君震怒。你当初救下那献祭的少年,就注定要改写不计其数的人的命运。他这一世托为女身,司命星君早安排她夭折好跳出轮回。若不是你出手,她也不会影响天孙在人间托世的命盘。亏我特地警告你不要插手他们的恩怨,你非但插了手,还将天孙与她的魂魄掺杂在一起。天君没当场劈你已经是莫大的容忍。你啊你……”
      空山长叹一声,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
      宓洛胸中腹诽空山不说话则以一开口就变话唠,但也知他这次真的动了怒,心虚的小声嘀咕:“我哪知道天君脾气这么暴啊,小时候明明是那么好脾气一娃……”
      空山无奈的摇摇头,动作轻缓的挪开宓洛的头让她躺好,自己则离开冰床坐回到轮椅上。
      一离开他的怀抱,宓洛立时打了个寒战,才发觉这冰床原来这么冷。
      空山不动声色的招来仙气为她护体取暖。“你强行用法术扭转早就写好的命盘,受了严重的反噬,修为尽毁,亏得现在还能保住条命在,就别再说无益的话了。”
      宓洛勉强一笑,调侃道:“我这是祸害遗千年,大不了从头来过喽!”
      方才淡淡一撇,右手掌中的红痣居然还在,虽然颜色黯淡了许多,但至少还在。
      “劳你费心。”
      空山微愣,未料到宓洛一眼便看出其中玄机,方才寻摸的各种说法一时都掖回肚子里。
      宓洛心里却多少松了口气,匀出些闲心抬眼打量周围,才发现居然是地君从不对外开放的寒玉冰洞,结魄修元的最佳地点。
      空山如此对她,她宓洛就算再恬不知耻,此时此刻心中居然也生出一丝愧疚。
      “难为你去说情,对不住。”
      空山一顿,答:“知道对不我住就老实养伤。”
      “伤自然要养,你的人情也要还。说吧,有什么我能做的,日后加倍奉还。”
      “你的人情答应起来太随便,本神不稀罕。”
      空山语气平常,但作为老相识的宓洛却知他还在怄气。至于气哪般……她也不清楚。
      她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能活跃气氛的话,两人的对话就此僵住了。
      过了许久,她听见空山君轻轻叹了口气。
      “人情不用还,告诉我你怎么破的偃烛的阵法即可。”
      宓洛皱了皱眉。忐忑半天居然等来这么个无聊问题。
      谁说的天孙不受宠?都是扯淡,不然天君犯得着八八的找来炎君遗下的阵法为他护身,还特意留了枚带仙气的红痣生怕其他小神小仙认不出来?
      不过她还是乖乖解释道:“偃烛那人你知道,古板又别扭,清高得没边儿,痛恨修仙者以仙术行便利,净喜欢研究些费力不讨好的玩意。所以他的阵法必不可用仙法解,但不用仙法就无法控制两手操作的时机。至于我怎么解……”
      见空山君凝神聆听,宓洛嘿嘿两声,生出些许得意。
      “简单得很。我两手都能用,且用得很好。”
      当初她无聊之极学人类作画,为了追求作画效果配合颜料风干的时间,花了五十年,终于能同时在纸上绘下两处墨色完全相同的风景。
      不料居然用在这种地方。
      听过答案,空山笑着摇头。“被死对头解开最得意的阵法,偃烛若泉下有知,没准会气活过来。”
      “呵,那我可是大功一件!哎哟……”宓洛得意过头,牵动了伤处,不免龇牙咧嘴一番。
      空山立刻施法为她缓解疼痛,宓洛也老实不再出声。二人面上不动声色,却都为方才的对话恍了心神。
      故友那许久不曾被提起的名字勾起了他们尘封已久的零散记忆。算上仙去已久的偃烛和行踪飘忽的息爻,想当年他们也曾共同守护这一方天地,是父神开天辟地以来最早诞生的四位上神。四人虽说性格各异,却能相互调和补齐,在最初的混沌中相互扶持着度过了百万年的空阒岁月,不说朝夕相处,也常常厮混好不神在。
      后来诸神相继诞生,他们不适应天庭那日渐浮华的热闹,就遵了父神遗训镇守四方,一别又是数十万年。到如今时过境迁,火水风一个死一个被炒一个长期翘班,只留地君这个老实人独自坚守岗位。
      空山回过神来,面上微晒,道:“寒玉冰洞任你使用,这次你莫要乱跑,等彻底恢复了再作打算。”
      宓洛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蓦地想起了什么,问:“你没给我渡修为吧?”
      “没。怎么?”
      “哦,没什么。”
      见宓洛似是松了一口气,空山抿了唇,问:“伤好了你要走?”
      宓洛移开眼神,不回答,算是默认。
      空山手支在轮椅扶手上,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操纵轮椅离开了这寒气缭绕的洞穴。
      宓洛浅浅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慢慢阖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一个月后,空山再度来到冰洞,看着空落落的冰床和冻得硬邦邦的凉被,无甚惊奇。
      宓洛这损友惯于惹祸后拍屁股走人,明明连动动指头的事都懒得做,当年居然也能那么热情的倒贴着给人做保姆。
      空山伸手折了几折,见凉被实在难以改变形状,于是只好放在一边。
      他早料到,当日一别,后会无期。
      那女人本就是散漫性子,如今散尽修为从头来过,再不用被上神之名所累,自当笑归红尘,撒开丫子做她的逍遥散仙,哪还会记得北地荒川有这么一座荒灵山?
      那么他该怎么办?
      修仙者多向往天上诸神太上忘情的空灵境界,可神仙都知道那是忽悠人的说辞。什么情感都没了,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意思?
      就连那不得势的天孙,不也曾抱着心爱女子的尸身发愿,誓言狂狷不可一世:
      “我最恨两两相忘,亦不稀罕几世姻缘。我偏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旁人都别来打扰。”
      他又何尝不是?
      可他又能怎么办?
      ……就这么待在这里,不好么?
      这是宓洛曾问过无数次的话,只可惜对象从不是他这地主。
      不是不想问,是他问不出口。他太了解她的性子了。
      不问,兴许她哪天累了腻了,会想着来这里坐上一坐,翻翻扔在外面的石俑,说些没有营养的闲嗑。
      可若问了,她必不会再来。
      所以他将心愿深埋,只为了她归来的那一刻,他甘心枯坐在这深山老林,看那浓淡成一线的苍翠山峦,打磨着不会说话的冰冷石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他愿意相信,她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人,碰上什么事,总有回来与他一一诉说的时候。

      等到那么一天,他二人必能秉月闲坐,对酒当歌。
      不问此生几何。

      莲花处处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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