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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拜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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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郑的史书上,皇兴注定不是一个好年号。
皇兴元年春,关中大旱,斗米千钱;皇兴二年,河东道大旱,流民千里;皇兴三年,淮南,江南蝗灾,河北道渭河决口,人相食——
新皇登基,老天爷却如此不开眼,自然人心浮动,盗贼蜂起。骆寨主也是和那些小毛贼一样,自皇兴四年春立旗起事,在之后顶着皇兴年号的十三年乱局里渐渐脱颖而出,成了独霸汝阴水旱八百里的一方豪雄。
然而自元佑元年起,骆寨主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先帝登基十七年,一心励精图治,却在老天爷的播弄下壮志难酬,带着个“蝗虫皇帝”的别号死不瞑目地去见了列祖列宗,可新帝的运气却比他爹好了百倍千倍不止:元佑元年,关中大熟,河东大熟,陇西大熟;元佑二年,江南淮南大熟;元祐三年,河东大熟,户部奏请各州府库平价收粮,以防谷贱伤农——
老天爷转了性,百姓填饱了肚子,自然又人心思定,一股脑称颂起太平盛世皇帝圣明来。到了元祐七年,边疆渐渐平静,朝廷终于松了口气,腾出手来,开始对这些个草头王们下手了。
骆寨主十七岁上山,刀尖上滚了二十几年,也厌了这提心吊胆的行当,无奈树大招风,只怕招了安做不得富家翁,只吃得断头饭,心中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和手下心腹兄弟商量了一回,又回后宅问自己的夫人陈氏。
骆夫人本出身宦门,皇兴十年因母丧扶灵回乡,被骆寨主掠上山去,这些年里心心念念便是“招安”二字,闻言更是十二分的赞成,更给骆寨主实打实地出了个主意——如今骆夫人胞兄陈泽声便是淮右卫掌印都尉,也正一心给妹妹妹夫讨个出身,让他寻个机会,岂不是稳妥便当?
骆寨主在迷茫中抓住这样一线生机,便当真如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不放,他锲而不舍地派人下山与陈都尉联系,屡拒屡送,第一次的小喽啰连人带东西被陈泽声赶出了门,第二次陈都尉留下了书信,第三次陈大人留下了几样土产,到第五次喽啰们上门的时候,已经拿得到陈舅爷的赏钱了。
既然当真成了一家人,陈泽声便要实打实地替便宜姐夫打算:淮右卫节度使陈彦国是个精于算计的人,贸贸然招安是不成的,正好被他送到北边去打仗,当淮右军的炮灰,除非拉上什么京里的靠山,让陈彦国投鼠忌器,马马虎虎地保骆家一个平安。
陈泽声正这样思来想去的时候,仙宗门的清虚道长来淮右道访友,言谈中流露出要收些徒弟回去的意思,陈泽声灵机一动,便有了主意,当即修书一封,请清虚带上了青龙寨。天家素来崇道,仙宗门自太祖皇帝起便为其青目,在宫中根基甚深,历代都有几位道长得了国师的封号,如今皇帝这些年身体不是很好,对炼丹长生甚是迷恋,更对清虚深信不疑,搭上这样一条线,比想法子走那些朝里重臣的门路还稳妥快捷得多——只要骆寨主替清虚找几个聪慧漂亮的女徒弟,也不拘是什么血脉,收在自己膝下认成义女,难道还有什么人会去怀疑么?
骆寨主听骆夫人把书信念了,心中浮起的第一个人选,却是骆贤。骆夫人虽然对骆贤心有芥蒂,好歹还半是心疼半是冷淡,心疼是觉得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冷淡却是疑心骆贤夺胎,害了原本投胎在她腹中的孩儿,两相抵消之下,还残留一分母女温情。但骆寨主一则没妇人天性里那些多余的牵挂,一则亲自看着那女子死不瞑目地断气,对骆贤便只剩下一个想法:这是回来找自己报仇讨债的冤家来了!骆贤愈是老成,愈是阴戾,他便越是心惊胆颤,连梦里也觉得总有一日那双小手会将匕首也送进他的心窝。
如今正是把这个这个冤家送走的大好机会——一则清虚虽然有些酒肉道士的习气,但毕竟是仙宗门的嫡传弟子,只要沾些开山祖师的仙气,肯定能镇得住骆贤的戾气,二则骆贤模样不丑,人更是聪明老成,只是脾气孤僻些,正符合清虚的要求。
骆寨主对清虚仔细阐明了骆贤的来历,见对方只拈着长须莫测高深地一笑,实在摸不准仙长的意图,又不敢深问,只等到中秋节气青龙寨大宴,骆寨主才心里一颗石头彻底落地——清虚相中骆贤了。
清虚的眼界自然非骆寨主这样一个山野粗人能比,他把那个女子留下的些东西察看了一番,断定骆贤来路蹊跷——那些书里面有些分明是西洋文字,只有江南道才有些长年出洋的老人认识,在淮州这样的内陆地界,别说认识,就是能有这样的书,也已经算是来历蹊跷离奇了。清虚近来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很好过,皇帝虽对他深信不疑,身体却一直没有起色,太子又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将他视为眼中钉,他出来只为找些有资质的孩子调教出来,送进宫去讨好皇帝,不意遇到骆贤这样一个宝贝:这样的来历,是实打实地匪夷所思,不说是仙人临凡都说不过去了!
清虚心里欣喜若狂,面上却不动声色,到骆贤回寨,他仔细端详了骆贤的相貌,又冷眼看着她行事滴水不漏,心里愈觉这宝贝是十全十美地合适,便与骆寨主郑重开口,要收骆贤这个徒弟。
骆寨主知道骆贤绝不肯乖乖听话,心里喜中带忧,等宜春楼前清虚显了一手真功夫,那点隐忧终于消散了。骆贤在清虚手底下只试了三招,便再也爬不起来,被人横抬着送进了宜春楼。镇上有名的大夫过来仔细替骆贤诊脉,却吓了一跳:骆贤皮肉看上去没伤,内里却断了两三根骨头!
“既然是要进宫的人,带些伤痕总是不好,这门柔功正好此时派上用场,”清虚说得轻描淡写,低头看一看小脸煞白牙关紧咬的骆贤,“你接下三招,也算忍耐过人,只要你认我做了师父,我便教你,如何?”
骆贤脸上戾气一盛:“我确实想学——先把你骨头统统打断了,再捅上十个八个窟窿!”
“孩子话!”清虚摇摇头,并不以为然,出去自和骆寨主商量后事。顾三莲在骆贤床边服侍,见她脸上汗珠滚滚而下,疼得几炷香-功夫都合不得眼,不由得道:“我去找道长要些合用的药来。”
“找他做什么!”骆贤恨恨道,“当心他看你生得好,把你也收进宫里去做徒弟——他的药,我死也不用!”
顾三莲见她依旧逞强,也不争辩,退出来到天字房门口,正听见清虚与骆寨主商量,其他犹可,只是骆贤与宜春楼这段经历,宫里忌讳,趁早将这些个人灭了口,日后方能不为人知觉。顾三莲听得心惊腿软,离开时连脚步声都没想起掩饰,而骆寨主只朝门外看了看,也不以为意——他做惯了灭门的勾当,一开始便让喽啰们把住了宜春楼,这里左右都是些小娘龟奴,怎么也翻不出花样去!
顾三莲知道在劫难逃,露出破绽不过只是让自己第一个白白丧命,在骆贤面前极力掩饰惊色,可还是让骆贤看出了蹊跷。她并不做声,只等到被人抬上大车的时候,突然向着顾三莲道:“你过来!”
顾三莲上前给她掖了掖被角,却被骆贤用仅能动的右手死死攥住。两人的手都是冰冷潮湿,一手冷汗,一个是因为疼,一个确实因为怕。骆贤回头望向清虚:“师父!我要她路上服侍我!”
清虚听她服软喊了师父,瞬间心喜,只撑着仙长体面,轻描淡写地一笑:“贤儿,咱们师徒路上自然有人服侍,这些俗人不必理了。”
“那些人我都不要,” 骆贤冷冷道, “没她我就不上路!”说着竟是忍痛极力挺起身子,几乎从担架上滚了下来!
骆寨主和清虚对望一眼,均觉没必要为个小娘耽误功夫,便点头让顾三莲随着骆贤上车服侍。
骆贤刚刚那一动触动了伤处,躺在车里汗如雨下,却强自安慰顾三莲:“没事,我在,他们动不了你。”
顾三莲听她几乎疼得语不成声,心里不知怎么地也一疼,拿过药碗小心给骆贤喂药:“谢少当家的救命之恩。”
“我算什么少当家?”骆贤闭着眼睛道,“不过是与你一样,都被爹娘给卖了!”
她说得咬牙切齿,两行眼泪却从眼角落下。顾三莲一只手拉着骆贤的手,一只手安抚地摸着骆贤的头发,想着往事惨痛前途茫茫,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