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江雨》瑾官

1、上

　　【一派流光催暮雨，三十六桥水云间。】

　　淮川又逢春雨解寒，点点滴滴，淅淅沥沥，在江上隔起了哀愁的帘幔。我撑着油纸伞，拨开烟雨如约来到那个江畔，他却再没有出现。

　　我来之前，华锦生就曾告诫过我：“别抱太多痴心妄想。扬羽是个杀手—杀手从来不讲什么感情。”

　　对于感情，我确实不曾有过奢求。我只是认定了身为杀手，扬羽至少会履行他的承诺。于是我花了一年时间寻来名琴焚鹤，只为了今日与他共醉一曲。然而我在这淮川边一直站到雨停也没有见到他的踪迹。也许是因为并没有过太大的期望，我并不觉得失望。说到底，我不过是一名技艺生疏的琴师，不似华锦生那般的大侠，看遍了江湖中的世事人情。

　　翌日，醒来时已是黄昏，身体略有些不适，肩上的旧伤又隐隐作痛。走出酒馆，熟悉的小镇如去年一样熙熙攘攘，花灯布满了街市。我徒然地四下张望，始终是找不到期待中那个白衣的身影，便又向淮川走去。

　　此时，暮色悄悄四合，昨夜被江雨打碎的流水今日已回归平静，却因上游漂来盏盏浮灯点亮了波光。终于，我不争气地泪如雨下。

　　不知道放灯的人许了些什么样的心愿，我希望它们都会实现。

　　【天地幽刑十二灯，生死愁断寂寞魂。】

　　我永远忘不了那年的寒冬。

　　“冰儿，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声，千万不要出来。”

　　这是阿爹死前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十二灯楼的杀手已经杀入了前厅，外面家丁们惨声四起，显然是抵挡不住。爹匆忙将我藏在书房的密室里，自己则取下书房墙上的镇宅宝剑，眼神决绝地向门外走去。娘在一旁，用那一个让我毕生难忘的眼神回头看了看密室入口的缝隙，似悲哀，又恐惧，却又有几丝坚定，然后，跟随爹走出了书房。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双亲的惨声，而后，持续了半刻的喧闹突然变成了死寂。我隐约听到屋外三人的对话。

　　“素灯，这就是沈中堂夫妇么？”

　　“没错，就是他们，化成灰我也认识。”

　　“哈哈哈，听说素灯小子你自入楼以后就等着今天。现在总算如愿了，有什么感想？”

　　“没有感想。”

　　“与楼主的信上描述一致，应是沈氏夫妇无误……不过，这次的目标是沈家全脉。信中说沈中堂有个十五岁的独子，好像未曾看到。”

　　“十五岁的公子么，哈哈，我真期待与他一会啊。”

　　“紫灯，要知道，天下的公子们最怕的就是与你一会啊。”

　　“啊哈哈哈，以冷血为名的青灯，你什么时候也变得油嘴滑舌了，我可受不得你这么高的抬举。”

　　“论功时再互相恭维不迟，先分头找出沈中堂之子吧。”

　　“哟，素灯小子迫不及待要立功啦？哈，就如你所愿！”

　　语罢，屋外脚步声渐渐逼近，房门砰然大开。我透过密室入口的细缝望出，只见一名裹着艳紫束衣的蒙面女子出现在门内。女子手握双钩，钩尖上不时滴下殷红的血液。门外庭院内，隐约可以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爹娘渐渐被鹅毛大雪覆盖。

　　“公子哥儿，你躲在哪呢？快来跟姐姐来玩玩，保证你会开心。”

　　女子笑着，步步走近。我强忍着呼之欲出的恐惧，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

　　突然，萌萌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银光同时闪过。他尚未落地，便被利钩分成了三段。鲜血四溅，洒在女子脸上。

　　都说猫有九条命，但萌萌却没有再爬起来。顿时，我再也忍不住恐惧，喉间漏出声来。

　　“哈，抓到你了！”

　　一声得意的邪笑，女子再舞利钩，向我窥视的细缝刺来。我连步后退，然而密室本就狭小，又堆满爹多年来积攒的金银。利钩落在我耳侧不足一厘的墙面上，迸出一道火花。

　　女子一击落空，勃然大怒，猛力一拉，勾碎了作为秘式入口的檀木书架。我顿时无可遁形。

　　“哈哈，长得还真挺清秀的。在你死前，让我好好玩玩吧！”

　　下一刻，一道银光划过我的眼前，右肩同时传来一阵如同被撕裂的剧痛。而我整个人仿佛被一股怪力拉扯甩出，重重落在书房外庭院冰冷的雪地上。

　　我不敢侧目去看我的伤口，只感觉整个右边的衣袖已经浸红了。

　　“哈，挣扎吧！”女子也缓步走出书房，双钩肆意挥动，划出令人胆寒的弧度。

　　此刻，女子的两名同伙也出现在院中。两人皆是男子，也都蒙面。青衣者瘦且高，手腕上套着铁爪，披散着稻草一样干枯的蓬发。另一人全身藏在白色的披风里，乌黑束发，看似比其他二人年轻许多。

　　“紫灯，快完成任务，向楼主复命吧。”白衣人冷冷地说。

　　女子犹豫了片刻，高举双钩向我走来。我此刻因疼痛和失血全身乏力，几乎不能动弹。我心知难逃一劫，索性闭了双眼。

　　就在此刻，却闻空中传来一道清朗诗号。

　　“一剑斩断千秋孽，半卷医尽万古愚。”

　　我只感一阵温和暖风从身后袭来，使我的伤痛略减。随即，一道巍然人影踏风而至，挡在我与三名杀手之间。

　　“什么人？竟敢阻碍十二灯楼行事！”青衣人怒喝一声道。

　　“唉，晚来一步。”似惋不哀的一句，轻描淡写，无视青衣人的问话。这名头戴玉冠，手持书卷，背负长剑，身披狐裘的侠客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我。俊逸的面容上，两道英眉浅皱，露出仿佛在惋惜一园被风雨折残的花草般的眼神。

　　“他是书剑刑仪•华锦生。”紫衣女子冷道。

　　“原来华某在武林败类中已小有名声，这些年的惩凶除恶到是没有白废。”谦冲平和的一句，儒雅非常，却不失棱角。

　　“无论是谁，阻碍灯楼只有死！”

　　青衣杀手率先出手，铁爪一横，如螳螂一般地跳起，飞身袭向华锦生。华锦生右手翻袖凝成剑指，信手一划，一道剑气顷刻而出，将青衣人重掌击退。

　　紫衣与白衣杀手见状立刻出手奥援，青衣人也再出铁爪。

　　紫衣女子双钩辟空，冷光划月，配合迷踪身法，招招直逼华锦生命门。白衣少年身姿轻旋，自斗篷下发出数枚暗器，穿风破雪，疾射而出。

　　面对三人围攻，华锦生神态自若，伟岸身躯轻轻一挪，闪开暗器，随即双掌一分，左手翻掌卸去青衣人重力，而右手书卷轮转，与紫衣女子利钩交锋。

　　“你们身为杀手，有没有试过被杀的滋味呢？”似笑非笑，华锦生双掌一合。两名杀手顿时被其掌力牵引，利爪尖钩反目相向。白衣人见同伙不敌，纵身欲助，不料对手已占得先机。

　　华锦生优雅一挥，手中长卷瞬展，游龙一般在他周身盘开，夹带浑厚内劲，扫起雪风，同时将三人震退。

　　紫衣、白衣杀手自知不敌，即刻抽身而逃。只有青衣人越发愤怒，铁爪挥舞更狂，再度冲向华锦生。

　　“愚昧。”轻叹一声，华锦生收回书卷，肩头一振，豪光一闪，背后长剑出鞘三分，射出一道绝利剑气。青衣杀手被剑气直透心门，命绝倒地。

　　这时，华锦生拍了拍肩上的落雪，转身向我走来。我却再也撑持不住，渐渐不省人事。

　　【不问君心醉大千，平沙共渡暂忘年。】

　　跟随华锦生行走江湖已有五年了。自从他将我从沈府救出，我和他可说是形影不离。我越发深刻地感觉到，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侠客。

　　华锦生的发冠是白玉砌成，衣服是杭州名坊剪裁，骑的是西域特产的神风驹，佩的是龙泉名匠所铸的寒铁剑。他爱书也爱剑，文人的风雅和武人的傲骨在他的身上相得益彰。

　　他告诉我，他和我一样出生在官宦之家，他的父亲与我爹曾是同僚，我们幼时曾见过面。我却是全然不记得了。十二灯楼杀入我们家的时候，华锦生刚好在城中，听到消息便全速赶来，却仍晚了一步。他常为此抱歉，并说以后一定会保证我的平安。

　　经过那次变故之后，我也厌倦了仕途，便随华锦生游历大江南北。起初，我不习惯骑马，华锦生便找人定做了一架马车，内置华幔软塌，甚为舒适。后来，我对幼时习过的古琴旧情复燃，他便带我四处拜访琴艺高人，搜罗琴谱。然而，那个女人留在我肩上那一钩虽已愈合，被断的筋脉却一直无法痊愈，整个右臂时常吃拙，琴艺因此难有长进。华锦生见到我偶尔旧疾复发的痛苦，许是出于不忍，也常常带我打听名医灵药，终是无果。

　　我疑问过华锦生对我如此善待的原因，他只说他想寻一个伴，而我又需要亲人，便将我当胞弟一般看待。诚然，我有多需要亲人，他就有多需要朋友。认识他以后才知道，华锦生之名虽为江湖人所敬重，真正与他有交情的却寥寥无几。用他自己的话说，语不投机。我也常觉得，华锦生虽然不是个少语或乏味的人，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天生的傲气，加之那睥睨俗世的眼神，无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正因如此，我更觉得他对我的善待绝非他的天性使然。是为了将我训练成一流琴师然后不时为他奏乐解闷吗？每当我有这样的念头时，我都会嘲笑自己的愚昧和无耻，居然猜忌自己的恩公。

　　但是，和他在一起，我总有无比的安全感。这是从第一次见他至今从来未变过的。

　　【疏影乱江黄叶散，披风戴雨故人来。】

　　那天，大年刚过不久，华锦生突然跟我说，在淮川找到了能治我肩伤的大夫。

　　于是，将马车套上神风驹，他赶我乘，如此又上路了。

　　途中有次在路旁的茶寮休息，不巧碰到一班土匪将他和我团团围住。也许是我们的穿着太过华美，那班土匪的头目咬定我们是赶路的商贾，出言颇为不逊。

　　看看他们的人数，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而坐在对面的华锦生却悠闲地喝着茶，也不正眼去看那土匪头目，只淡然一笑道：“你是谁？”

　　“你老子！”

　　“我爹很威武的。”

　　“老子也很威武！”

　　“我爹很英俊的。”

　　“老子也很英俊！”

　　“我爹他有花柳的。”

　　“老子也有花柳！……呸！敢耍我？”

　　一言不合，匪帮蜂拥而上。华锦生三两下便收拾了他们，习惯性地轻叹一声“愚昧”，给躲在帐后的茶庄老板投去一锭银子，便继续上路了。

　　日落时分，我们来到一座小镇，因为天色太暗，我没有看清小镇的名字。华锦生说这里离神医的居所很近了，但是天色已晚，不如先休息一夜。我对他的决定从无异议，便投宿在镇中临江的一个酒楼。当我们整好行装，在临江的楼台上坐定准备吃晚饭时，大雨倾盆而下，在江面击出淅淅水声。

　　我喜欢江南的天气，就像一个淘气的孩童，总爱不合时宜地捣乱；又像一名温柔的佳人，即便是寒冬，也不落雪，只有江波上的烟雨朦胧。

　　“二位客官，要点什么？”小二问道。

　　“蒸鲈鱼一条，去首尾，清炒萝卜丝，多姜少盐，三两贵妃鸡，只要脯肉，再来一碗清羹，不要放油。”华锦生答道。

　　“酱牛肉半斤，半肥瘦的叉烧半斤，素三珍别炒太老，一碟现爆的辣子，外加一壶玉堂春。”我笑道。

　　小二匆匆忙忙记下我们为对方点的菜，赔笑一个，便离开了。

　　“又是鸡又是鱼，你又点多了。”我佯装不满地说。虽然和以往一样，他点的菜样样都合我胃口。

　　“我看今夜有雨，你肩伤怕要复发，所以让你多吃点补补身子。”华锦生解释道。“倒是你，每餐都给我点酒肉。我华某人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岂是没有酒肉就不能吃饭一样？”

　　他说着，不料店小二的手脚倒是利索，酱牛肉和叉烧立刻切了上桌。华锦生语音刚落，便夹起一大块叉烧放进嘴里，并大叫道：“酒呢？上酒来！”

　　我笑出了声。

　　这时，酒楼大堂内突然传出一阵乒乓，躁动随即向楼上而来。

　　却见一名全身淋湿、布衣散发的男子极力向我们这方跑来。他身后紧跟两名劲装剑客，各自高举长剑，嚣狂喊杀。

　　男子勉力逃到我们桌前，气空力尽地倒下，整个后背都被鲜血染红。他面色憔悴，双眼失神，无力地昏了过去。

　　追来的两名剑客一路掀桌斩椅，不一会就吓走了其他客人，缓步向我们走来。

　　两人斜眼瞟了瞟我和华锦生，却不多言，许是又把我们误认作商人。其中一人随即一把拉起昏厥在地的男子，将他扛在肩上，便要离去。

　　我心急地看了看仍在尽情吃肉喝酒的华锦生，他回给我一个会意的眼神，一抹嘴，终于开口。

　　“把人留下。”

　　因为叉烧尚未咽下，加之华锦生语气本就斯文，这四个字说得极其含糊，甚至听来有几分孱弱。

　　两名剑客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什么人，竟敢多管闲事？”

　　华锦生呡下一口酒，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句：

　　“你老子。”

　　“什么！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勃然大怒，两名剑客拔剑便向华锦生劈去。华锦生一脚翻起身前的饭桌，逼退两人，而后迅速起身，阔袖一翻，将重伤的男子夺回，交托给我。

　　两名剑客一阵错愕，方知对手非凡，各自起势，认真以待。华锦生袖袍一抖，长卷上手，眼神顿时变得凌厉。

　　双剑率先展开攻势，竟是配合无间，展现高妙剑艺。剑光绵密交织，袭向华锦生。华锦生脚步轻移，手中书卷飞旋，巧妙扣住两人持剑手腕，而后左手剑指一划，将两人先后击退。

　　“蜀山剑法。蜀门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华锦生疑问道。

　　此时，突来破风声响，一枚暗器疾射而过，却是射向重伤男子。华锦生即刻反应，长卷凌空飞展，挡下暗器，而后飞卷上梁，将暗中出手之人击落。

　　白衣蒙面男子翻身落地，长发一甩，暗器再出。华锦生收回长卷，轻松挡下。

　　“这暗器，你是……当年沈家凶案的白衣杀手。”

　　华锦生推断说，并看了看我。我认出那人所使的暗器，一时震惊非常，不知所措，只轻轻点点头。

　　我这才想起，五年来，除了寻琴寻医，我们的行程首要是为了追踪十二灯楼杀手。华锦生每杀一个杀手，却只是在我当年的所穿的衣带上的点上一点。而自从紫灯伏诛之后，我便渐渐淡忘此事。

　　我急忙取出那条衣带细数，不知何时已有了十一个点。

　　再抬头时，打斗已经结束。白衣人躺倒在地，胸前一滩血红。华锦生拭净剑上的血迹，将其重新收回斗篷之下。

　　先前被他击倒的两名劲装剑客也相继起身，却不敢再上前挑战，只收起白衣人的尸体，匆忙逃走。

　　“十二灯楼，从此不存。”华锦生对我轻笑一声。

　　我先是不解他那一笑的含义。等他扶重伤的男子走远，我才恍悟，原来我的大仇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