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中 ...

  •   【巧织素兰纤纤手,无郁无疾是无愁。】

      翌日,天光时分,雨依旧下着。原本的计划并未因昨晚的插曲而更改太多—一大早,华锦生便驾车载我去访淮川上的名医,只是马车内多了一名重伤的男子。

      我为他初步止血,换上了一套我以前的白衣,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知觉,仍然昏睡到现在。他的长发乌黑散乱,看似饱经风霜,因为没有梳理,半掩着他的面容,让我一直无法看清。出于好奇,我不禁撩开他的长发,却见一张冷俊非常的面容,眉目斯文清秀,与他昨晚的狼狈格格不入。

      然而,这轻微又轻薄的举动却吵醒了他,使我不由得快速缩回右手。他双眼微睁,有些恍惚地坐起,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我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该讲什么,只觉得被他那莫名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

      车内颠簸,车外大雨淋漓。他却也不言语,不疑问也不道谢,片刻便又倒下去。

      不久,马车停了下来。我探头往外望去,却见雨幕中中,一座雅致的木屋临江而筑,四周有田圃,由竹制的篱笆围住。正对小路的是一道竹门,上书“怀素草堂”四个大字。

      “就是这里了。”华锦生回头说道。

      他抚我下车,为我撑起伞,又将那名男子扛在肩上,便径直进入草堂。我紧随其后,四下张望。草堂内种满药花药草,打理得井井有条。

      华锦生叩响草堂木屋的房门。片刻,屋门轻挪,半开半掩,一名稚童探出头来。

      “请问怀素神医在否?”华锦生双手抱拳,彬彬有礼地问道。

      “师傅,有两个商人找你!”小童回头向屋内喊道。

      “送客。”却闻一句清冷的女声自屋内传出。

      小童闻言正要关门,华锦生即刻扬声:“在下非是商人,而是带伤患千里求医而来,望怀素神医拨冗一见。”

      这时,屋内响起轻缓脚步,一名穿着淡雅,气质脱尘的美貌女子出现门内。女子不语,只将我们三人各自打量一番,然后轻声问道:“三位可知晓怀素草堂的规矩?”

      “慕名而来,所闻甚寡,还请神医指点。”华锦生恭敬地说。

      “首先,收敛你这商人一般势态的面目吧。我名柳明嫣,神医不过是他人强加的称谓。”佳人略一蹙眉,说道。

      “原来是柳姑娘,在下华锦生,这是我的好友沈涣冰。幸会。”

      “书剑刑仪•华锦生?呵,近年来接连诛杀十二灯楼杀的儒侠就是你啊。”柳明嫣淡笑一声,示意我们入内。“雨下大了,进屋吧。”

      我跟随华锦生入了木屋。屋内陈设简洁雅致,桌椅、书架皆是竹制,窗台上摆满各色的异花,馨香扑面。柳明嫣让华锦生将负伤的那人安置在竹椅上,并示意众人围坐在方桌边。

      “阿梨,奉茶。”柳明嫣吩咐回屋内磨药的小童,而后转向华锦生。“即便你是华锦生,也不能随意坏了我的规矩。”

      “请姑娘明示。”

      这时,小童奉茶来到。柳明嫣轻呡一口清茶,说道:“怀素草堂一日只医一人,从无例外。”

      “这……”华锦生为难道。

      “请大夫先医他吧,他身负重伤。我的伤只是旧疾,不打紧,明日再来便是。”我指向仍在昏睡的男子,插话道。

      谁知柳明嫣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竟笑出声来。“这个人不过伤及皮肉,我可以赠你们一剂丹药,服下便无大碍。我指的,是你们两个。”

      “什么?”我转头看了看华锦生,不解道。

      “华壮士印堂浮青,眉心泛紫,是中毒之相。而这位沈公子右手稍有不便,观其态,应是早年外伤未愈所致。”柳明嫣平静地说。“作为医者,我必须选择医治华壮士的毒患。此患若不根治,你命不久矣。”

      听到柳明嫣的最后一句,我不禁错愕。华锦生却仍是泰然,说道:“请柳姑娘先医涣冰的肩伤,华某明日再来拜访。”

      “真不巧,明日我便要和阿梨前往云贵采药,半年之内不会回来……”

      华锦生却突然起身,打断道:“涣冰对琴艺天资甚高,但却一直因旧疾所碍不能精进,此前曾拜访多位名医,皆不能治。听闻怀素神医活络妙手,我等千里驱驰而来,却没想到见到一丝曙光,却又无法实现。华某恳请大夫大发仁心,体恤涣冰的痛苦,破例为他医治……”

      我第一次见华锦生使用这般屈尊的,甚至近乎央求的语气。而柳明嫣听后一阵静默,思虑半晌,讲出一句:“我就与你打个赌,你若赌赢,我便破例为你们两人一并治疗。”

      “多谢柳姑娘……”

      “赌赢了再谢不迟。”柳明嫣起身走到木屋通往后院的后门前。“脱下外衣。”

      华锦生虽面露疑惑,却按吩咐而行。厚重外袍褪去,一身紫色劲装显出,嵌玉的腰带背后,横挂一口精致长剑。

      “素闻巡龙剑凌厉无匹,不知是真是假。”柳明嫣淡笑道。“请壮士入雨,以剑护身,若半刻之后仍能滴水不沾,便算你赌赢。”

      “可以。”华锦生自信地说。

      大步走入草堂后院,华锦生拔剑越顶,随意挥舞,豪迈剑气辟风扫雨,滂沱大雨半点不沾身。淮川在他身后汹涌澎湃,一如他的剑意,让人叹为观止。

      “好剑法!”轻赞一声,柳明嫣却素手一挥,三枚银针脱袖而出,射向华锦生。

      “华大侠小心!”我不禁担忧地喊道。

      而华锦生早已察觉,剑风一转,横扫三针,对我轻轻一笑。柳明嫣却攻势不停,银针接二连三,嗖然飞射,欲乱其剑势。然而巡龙剑依然沉着,自如挥洒间尽挡针锋,雨势虽未减,仍是滴水不漏。

      眼见半刻将至,柳明嫣衣袖一收,纳气于掌,在身前以内力凝聚水华万点,一方一人宽高的水球浑然成形。再赞一掌,水球散作江涛拍岸。华锦生见状擎剑指天,浩瀚剑气辟空斩出,漫天雨幕为之两分。随即,华锦生腾地旋身而起,踏风飞纵,越浪而过,势若天外来仙,落回木屋内,周身毫未沾湿。

      “哈,姑娘武艺不浅,何以下手却如此温柔?”华锦生收剑入鞘,轻笑道。

      然而柳明不待华锦生回神,素手瞬出,银针随即插入他两肩的穴道。

      “柳姑娘,你这是?”华锦生不解道。

      “怎么?堂堂儒侠,也怕小女子这温柔的几针么?呵,若是忍不住你可以叫。”柳明嫣当势不让,指劲连发,继续埋针。

      “无妨,但涣冰的伤势……”

      “我柳明嫣愿赌服输。”

      如此,柳明嫣继续为华锦生逼毒。银针在身体上进出往复,华锦生定心忍痛,汗如雨下,终于在足足三个时辰之后,猛然吐出一口毒血,气空力尽。而她又接着为我施针,过程中我丝毫无感。不出半刻,施针完毕,我的右肩却感一阵与当年受伤时同等的剧痛。

      神医姑娘喝了一口茶稍事休息,然后吩咐华锦生在一个月内不可动用真气。她更给华锦生开了一付以毒攻毒的药方,能与华锦生体内残余毒素抗衡,但常人稍饮一点便会中剧毒。

      神医又说只能续接我肩上阻断的筋脉,却无能消减我的疼痛。

      谢过柳明嫣,华锦生显然气力不达,早前轻易就扛起的那名男子,现在却是吃力地搀扶出门。回到小镇上的酒馆,天已放晴。我的肩也不疼了,更不知不觉灵活了许多。华锦生道他乏了,便回房休息去了。走前他再三嘱咐我不要离开客栈,道昨夜来袭之人身份非常,叫我千万小心。

      我见天色尚早,闲来无趣,便到酒馆临江的楼台观望,却见小镇的市井内人潮涌动,四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我唤来店小二询问,他道今日是上元节,大伙正在准备晚间的庙会。我听后轻笑一声,浮想翩翩。

      【烛花星绽向月阑,罗袖曼舞欲生寒。】

      入暮时分,天色如画。江波荡荡,远山重重。

      我煎好柳明嫣为那男子的伤所开的药,趁热送到他房里,却见他已起身,仍穿着我的那身白衣,正在桌前梳理着。见我来到,男子不多言,只将长发随意地系在脑后。

      “这是你的伤药。”我将药放在他身前。

      “哦。”他挤出一声,嗓音似因长久不语而干涩,却十分清朗。

      我本欲离开,但他连一句道谢都没有的态度让我颇为不悦,便追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杨羽。”

      “你怎么会被追杀呢?”

      他却不语,再次用那个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适,转身欲走,他却在我身后突然开口:

      “我父遭奸人嫁祸,株连九族,只剩我一个侥幸逃生……”

      我闻言顿时一怔,不敢置信他的身世竟与我如此相似。我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他不知何时取出了一把匕首,刀尖正指着自己的咽喉。

      “杨羽,住手!”我急忙上前。杨羽的身体尚且虚弱,所以我轻而易举地就从他手中夺过了匕首。“昨日华大侠好不容易才救回了你,你怎可轻生呢!”

      “大仇难报,与其忍辱偷生,不如一死。”杨羽语气微愠地说。

      听他此言,我不禁想起我的仇华锦生已替我报了。有他在,我竟从未忧心过报仇之事。

      杨羽气力不济,怒意渐消,见我神态有异,眼光缓缓落在我身后的琴袋上,淡然问道:“你是琴师?”

      “我的琴艺很是拙劣……”听他转移沉重的话题,我顿时轻松不少。

      “我也略通乐艺。”杨羽依旧盯着我的琴袋说。“我有一把二胡一直随身,是我娘在我九岁时送我的,可惜在昨夜匆忙间遗失了。”

      “你家就在这附近吗?”

      杨羽却毫不在意我的追问,起身缓步向门外走去。他不顾我的喝止,执意下楼,走出了酒馆。我担心他的身体,紧跟而去,正要步出酒馆,脑中顿时浮现华锦生的嘱咐。但见杨羽愈行愈远,我横下心,终于踏上了市街。

      夕阳西坠,夜幕四合,小镇上庙会甫兴,满街七彩高挂,琉璃灯盏参差比邻,缤纷绚烂。

      也许这是我认识华锦生以来,第一次与他相隔超过百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好不容易才追上杨羽。他却停在了一个汤圆档前,上下摸着我借给他穿的白衣,似乎在试图找出钱来。

      “饿了吧?”我见他看汤圆的神色,掏出两枚铜板,转向卖汤圆的姑娘。“来一碗汤圆。”

      他接过汤圆,对我点了点头,一边吃一边继续向前走去,一路行到淮川边一座石桥上。他在桥中央停下,扶着栏杆,往江里望去。

      “不是掉进江里了吧?”我犯傻般地问。

      “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反问道。

      “你的二胡。”

      “……许是丢了吧。”他依然看着江水说道。

      此时,桥上走来一名手持八卦幡的算命老人。老人见到我们,停下脚步,笑道:“两位公子有事烦心?需要老夫为你们解一卦么?”

      杨羽看着算命老人,神色复杂,迟迟不语。我于是代他发话:“我的朋友丢失了重要的物品,你能找到吗?”

      “失物啊。”老者一笑,掐指算算,道:“外物若失,失难复得。本心若失,便向初处寻。承惠,十钱。”

      老者领过钱便扬长而去。我嗤笑杨羽背运,遇到如此神棍。但他却似若有所思,静默不语。

      见他沉默,我的目光落在石桥上左右高挂的灯笼上,却发现每个灯笼下都悬着一副纸条,上书一则灯谜。我随意取下一条,念了出来:“真心与共……”

      “你说什么?”他回头问道。

      “真心与共,打一字。”我说道。

      “哈哈哈……”他却毫无喜意地干笑起来。

      “你笑什么?”

      “猜出了么?”语罢,他又望向江水。

      “是‘慎’么……”

      我对这谜底略感失望,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叫杨羽在原地等我。我忽然记起来时桥头经过一个乐器铺,便去买了一把二胡,拿回来给杨羽。

      “虽然比不上令尊送你的,先凑合用吧。”我笑道。

      杨羽迟疑一会,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接过二胡,但又像反悔一般将琴递回给我。我笑笑,将他的手推回,点头鼓励。终于,他拉动了琴弦。

      这些年跟随华锦生四处游历,我的胆量和承受力都在历练中成长了不少。然而杨羽的这第一声拉弦,却差点把我吓得半死。

      “我……手生了。”杨羽见到我的反应不好意思地一笑。这并不怎么好看的一笑竟是我记忆里他的唯一一次笑。

      “……无妨,再试一遍好了。”

      杨羽第二次拉弦,虽无太大进步,而且断断续续,却隐约听得出一个调子,而且让我感到似曾相识。我忽然忆起,这个曲调正是燕州一带盛传的一首童谣。于是我席地而坐,取下背后七弦琴放于膝上,与他合奏。

      起初,他跟不上我的节奏,但不出片刻,二胡声连贯、稳当起来。而肩伤甫愈首次拨弦的我,只感右手灵活甚多,瞬间琴艺大进。两种琴音交相和鸣,竟出奇悦耳。

      渐渐,石桥上聚集起许多游庙会的男男女女,围在我们四周。

      简单的乐曲,在听众的要求下反复奏出,直到曲终人散。

      放下二胡,杨羽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对自己琴艺的惊讶似乎超过了我的。此时,淮川上漂来一串浮灯,彩光闪烁,逐波而远。我们望着江面,沉默不语良久。庙会的人群逐渐散去,小镇也渐渐安静下来。

      他深锁的眉头稍解。应是对灭门的伤痛感到暂时的舒缓吧,我这样想着。

      “明日我会当面向华大侠道谢,然后便要与你们辞行了。”他忽然淡淡地说。

      “你要走?”我一时未有准备,心内怅然若失。“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以后我会隐居,钻研琴艺。”杨羽沉思片刻,又说:“如果你愿意,明年你我相遇的那夜—上元的前夜,我们可以在此处见面,共论琴道。”

      “那便如此约定了。”

      待到我回酒馆时,夜色已深。回房之前,我走过回廊,发现华锦生房内的灯仍亮着。轻轻推开房门,只见昏黄的油灯下,华锦生披着外袍趴在桌前已然睡着。我走到他身边,发现桌上摊开的几本书册全是医书,有关各种外伤止痛之方。我一时心酸,并万般懊恼为何今日竟不顾他的叮嘱离开酒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然而,我不能一辈子受他的照顾和保护,何况今晚在庙会我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和快乐。我于是不再多想,扶华锦生上床,便回房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