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Fields of Gol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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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
等不及旁人代劳，金发的人类自己拿过水晶瓶重新注满了面前的杯子，放回去时的动作也谈不上轻柔谨慎，结果瓶底与桌面碰撞的脆响过后，一些深红的液体漾出了瓶口，在剔透的瓶身上勾出了几条细细的红线。
“现在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愿意备战的Eldar王族居然寥寥无几？”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因此也惟有缄口不言。Hador当然有直抒不满的自由：从勇敢热情的少年长成英武豪爽的青年，Hador Lόrindol为至高王做过整整十年侍从，此后更是亲率族人多次深入极北苦寒之地探查敌情，这份勇武胆略连Eldar也少有能及。Fingolfin会把原本归属Fingon的Dor-lόmin作为封地交给Hador，对这位人类的欣赏信任可见一斑，人类也不曾辜负这份欣赏信任。如今以“Hador家族”广为人知的Marach家族隐然已成北境一股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却坚持以忠诚回报Noldor之王的慷慨赠予，始终是Fingolfin家族最坚定的拥护者。
然而他Ecthelion与Hador不同。他不是Edain，而是Noldor，同时又是至高王继承人的得力助手，他的立场会被轻易解读为Fingolfin家族的立场，因此他哪怕与金发的人类怀有相同的疑问，也必须谨言慎行——当年Tirion两位至高王子的明争暗斗，他曾亲眼见证，而接踵而来的种种不幸，他亦是亲身经历。此时大敌虽然被迫蛰伏，却依然虎视眈眈窥伺在侧，Noldor决付不起又一次分裂的代价。
Dor-lόmin的新领主见他不语，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每个人流亡都有自己的理由。现在我才懂了你那个委婉说法是什么意思。”又一杯酒后，水晶瓶成功见了底，“但是，你们当中有些人流亡正是为了复仇夺宝，他们怎么肯放过联合进攻大敌的机会？”
人类大概是仗着几分酒意，问得毫无顾忌，而他再一次发现自己无言以对。Hador说得尖锐辛辣，几乎是在直斥那个统治东Beleriand的家族——毕竟，若论仇怨，Noldor三大家族中是他们与Morgoth纠葛最深，何况他们还不惜一切发过重誓，于Arda之内永无退路。于情于理，他们都不该无视至高王的号召。
然而他们偏偏就是在无视。东Beleriand的使者只带来了Maedhros的问候，又以出自矮人之手的龙盔向Fingon击退恶龙的功绩致敬；但关于Fingolfin的提议，使者却只字未提。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Finarfin家族那两位驻守Dorthonion的年轻王子——Angrod留守高地不得脱身，但Aegnor亲自前来表明了态度：Dorthonion将鼎力支持至高王的进攻打算。
“算啦，我不过是发发牢骚。”或许是他沉默得太久，Hador放下空杯向后一靠，解嘲般笑了笑，“吾王Fingolfin都肯隐忍，Fingon殿下也肯宽容，我还能怎样？也就是觉得可惜罢了。”
他也放下了自己的杯子。与人类不同，他的杯中只有清水。“众所周知，Fingon殿下与Maedhros殿下是至交好友。”他没说出口的是，他知道Fingon没有为了联合进攻一事向Maedhros的使者追问，他也大致明白Fingon为何不问——Turgon是Fingolfin家族的次子，亦是不肯支持父亲的决定，Fingon又怎能去苛求统领Fëanor家族的Maedhros？
而在他对面，人类眨了眨眼，恍然大悟。“这么说，Fingon殿下决定去一次东Beleriand，是要作为朋友去当面问个清楚？”不等他答话，Hador已经点了点头，显然相信必定如此，“这倒可以理解——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办。”
他微笑以对，既不确认也不否认。
几天后他随Fingon出发时，同行的除了近卫队，还有那些Finarfin家族的访客——Aegnor达成使命后急于动身返回，因此Fingon也调整了自己的行程，准备顺路在Dorthonion稍事停留。已是深秋时分，Ard-galen的原野早从鲜绿变作了金黄。凉风过处，及膝的长草起伏好似波浪，一眼望不到边，他们一行人骑马徐行其中，感觉正像乘着轻舟掠过辽阔的海面。
“Findekáno，你去过Falas吗？”
也许是触景生情，Aegnor突然问道。当先的纯金旗帜与银蓝旗帜下，Finarfin家族最年轻的王子与Fingolfin家族的长子并驾齐驱，丝毫算不得驯顺的金发迎风飘动，叫人联想起盛夏的骄阳。
“去过一次，承蒙海港之王Círdan盛情款待。”Hithlum的王子本来一直微微蹙着眉头，被这么一问，神色倒舒展了几分，“那是Mereth Aderthad之后，Aranwë去Falas迎娶Aeriel[1]，我代我父亲送去祝福。不过他们没在Falas久留，而是迁去了Nevrast，现在应该在Turukáno那里。”
“Brithombar和Eglarest我都去过，那还是Nargothrond刚落成的时候，Findaráto邀我们去他那里暂住。”Aegnor回忆着说，“当时Nerwen也在……她还问Findaráto为何不为这全新的国度找个王后。”
这让Fingon愕然抬起头来：“她开玩笑吗？”
Finrod的未婚妻Amarië留在了Valinor，没有加入Noldor的流亡，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Galadriel虽是Finwë家族年纪最小的公主，却素有睿智美名，她会问出这种问题，未免太不可思议。
“她本意是不是玩笑不得而知，但Findaráto的反应……”说到这里，Aegnor也不禁抽了抽嘴角，“那一套‘我不会留下后代继承国度’的说辞过后，依我看，再没有谁敢在他面前重提这事了。你知道，我哥哥他虽然从不大发雷霆，但吓起人来可一点不含糊。”
Fingon还来不及失笑，金发的王子已是话锋一转：“说真的，Findekáno，我没料到你会挑这个时机决定成家，还以为你是辗转听说了Findaráto那件事，这才急着为你们家族后继有人未雨绸缪。”
被这样半真半假地调侃，Fingon枉自“英勇”名声在外，仍然招架不住。Aegnor欣赏着堂兄的窘态，着实大笑了一回。
他率领近卫队紧随两位王子之后，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也不禁跟着莞尔——虽说认真想来，这不是不讽刺的：至高王继承人即将成婚的消息与联合进攻Angband的号召相比，引起的反响居然更大，何况两位直接当事人还都半点没有大肆宣扬的意思。
“至少这个消息不会让Angaráto失望，”笑罢，Aegnor说，“还记得么？上次我们问到你的婚礼会是什么时候，Itaril和Finduilas[2]都还年幼呢。”
“那你呢？”总算抓到了反击的机会，Fingon可不打算轻易放过，“这样说来，你的耐心才是非同凡响——连你妹妹都安顿在了Doriath，你这个当哥哥的还等什么？”
出乎意料，这一次Aegnor没像往常那样游刃有余地笑语回敬。金发的年轻王子端坐马背，目视远方，竟有一瞬的怔忡：“……世事无常啊，Findekáno。”
这看似没来由的感慨过后，Aegnor忽然安静下来。像是受了他的传染，一时再没有人贸然开口，隐约的风声里只剩了众多马蹄起落的杂沓轻响。
他们有意避开了Serech沼泽的茂盛苇草，一径向东，不久便找到了注入沼泽的Rivil小溪，开始逆流而上。地势渐行渐高，转眼周围挺拔的松树便由疏而密，直至成林，连空气中也充盈了松脂特有的清香——“松树之地”Dorthonion，果然名不虚传。这片高地不算气候宜人，物产也不丰富，因此历来不受Eldar的青睐。尽管Angrod和Aegnor经营多年，此地人烟还是远称不上稠密——到抵达Rivil泉源为止，他们遇到的Noldor与Sindar多数都是布置在边境的前哨守卫。
但Noldor与Sindar绝不是Dorthonion居民的全部。他沿途注意到，如同Hithlum，这里还存有另一股无处不在的新生力量：在树林中狩猎，在山地间巡逻，在缓坡上宿营，外表酷似Noldor的凡人足迹遍及Dorthonion，人数之多绝不逊于Eldar。这些凡人的来历与过往，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这是Bëor家族，被Eldar称为Edain的三支人类家族之首，当初与Nargothrond之王Finrod在七河之地邂逅，自此便世代保持了对Finarfin家族的忠诚。
“你们交给他们的领地，应当不在这里？”Fingon在又一次向远处几个猎手打扮的人类颔首还礼之后，低声问Aegnor，“我这一路都没看到他们的孩童。”
“你观察得没错，”Aegnor眼望前方，肯定了堂兄的说法，唇边的笑影淡薄得好像晌午骄阳中消散的雾气，“他们的领地Ladros离这里还有段距离，你若取道Dorthonion前去东Beleriand，多半会路过——那是在东北方，毗邻Aglon隘口，接近高地的尽头。”
“这就是了，Hador家族的凡人也不是一开始就被安置在Dor-lόmin。”Fingon不由得看了一眼这向来开朗，今天却一反常态的堂弟，“赠给他们单独的领地还是Findaráto的建议，我父亲考虑后同意这才是长久之计。连你哥哥那样处变不惊的人，意识到他们的岁月有多短暂时也感叹了很久。”
“所以，我哥哥从来都是那个最明智的啊。我们至少也要五十个太阳年才能长大成年，同样的时间却是他们的大半生。这样的反差，对我们是困扰，对他们又何尝不是。”Aegnor仍然微笑着，正在变暗的天光透过松林的重重枝干照下来，在浅灰的眼中映出了幽幽的光亮，“既然万物之父立意在两族之间划下鸿沟，与其望之兴叹，不如……干脆不见。”
他此言一出，Fingon的惊异比方才听说Galadriel曾问Finrod何时婚配更甚，然而他没来得及追问，新的马蹄声便响了起来，前一刻还在林子深处，下一刻就接近了大路。来的不是旁人，正是Finarfin家族排行第三的王子，留守Dorthonion的Angrod——他显然是得到了消息，亲自带人迎了出来。一番寒暄之后，Angrod引着他们前往附近的Noldor营地，茂密的松林很快遮蔽了最后一线日光，天顶也随夜色渐浓而现出了点点繁星。
晚餐早已准备停当，依此地标准要算相当丰盛。三位王子在篝火边落座，随行的卫士们也被妥善安置在附近。他不觉得饿，只吃了些拌有松子的莓果就端起了斟满山泉的水杯，水刚沾唇，却察觉有人在注视自己。轻轻放下杯子，他回过头去，发现那是一个佩着Finarfin家族徽记的族人，但不等他细看，便有人唤了一声“Arminas”，而那个注视他的精灵一边答应着一边匆匆去了。
篝火旁的人们也不像很有胃口。Fingon把每道菜都尝了一点后坦承已经吃饱，Aegnor则几乎没碰什么食物，若不是兄长Angrod投来不赞成的目光，年轻王子就会把第三杯酒也一饮而尽。夜晚的凉爽冲淡了松枝燃烧的气息，随着餐盘撤下，更多的酒送上，不管是王族还是卫士，都渐渐放松下来。
“你们这里人手还是紧张了些，”闲谈一阵后，Fingon评论，“Findaráto不打算给你们更多援助吗？Nargothrond如今势力遍及南方，领土广大，臣民众多，Noldor其他王国无出其右。”
“正是因此，他们才更加不愿卷进战乱。”Aegnor倚坐在比两人合抱还粗的老松树下，用三个手指玩弄着半空的酒杯，几绺纯金的乱发被火光映得泛红，看起来就像一簇簇鲜活的火焰，“我们也不能苛求他们……这么多年的安居乐业，哪怕Noldor也快要忘了潜在的威胁，宁愿相信这和平会持续到永远。”
晴朗星空、甜美流水、广阔天地、自由子民，当初Fëanor为Noldor描绘的美好图景，如今俨然已成现实，而尝过了安定的滋味，自然不会主动选择动荡的苦涩，正如Finrod对至高王的进言——倘若重启战端，纵使胜利也必定要以许多生命交换，这对刚刚找到理想生活的寻常Noldor来说，无疑是难以接受的。
“好在我们不是孤立无援，”稍停，Angrod续道，“Findekáno，你来时想必已经见到了不少Bëor家族的凡人。他们虽说没有Eldar的天赋视力，却和我们一样看得清Angband的威胁——二十多年前东边Aglon遇袭，他们不是坐视不理，而是积极参战。可惜那些接受他们援助的人，本来最该看清形势，偏偏视而不见。”
Angrod提及那个统治着东Beleriand的家族，忍不住轻哼一声，但看了Fingon一眼之后终于没有多说，而Aegnor放下杯子，大笑起来：“你确定那是‘视而不见’，而不是‘袖手旁观’？不过Findekáno正要去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可以问个清楚明白。”
从卫士们围坐的地方，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听清三位王子的交谈。Finarfin家族那位名为“炽焰”的王子今天分外尖刻，他想。那是从Fingon半开玩笑的反诘开始，就像……就像这话题触动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敏感伤痕。同样的表现，他曾在Turgon身上见过多次——不管何时提到那位逝去在冰海中的金发女子，Gondolin之王那日渐完美的王者威仪都会裂开一道缝隙，微不可察，却深不见底。
而他懂得那是为什么。
不知不觉，他想得出神了，直到Fingon喊了他的名字，他才发觉那边的晚宴已经结束。急忙应了一声，他起身循着声音找去，发现Fingon没有前去Angrod安排好的宿营处，而是心事重重地等在夜影笼罩的松林边缘。
“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见他走近，Hithlum的王子简短地说。深秋的Dorthonion，夜晚出奇地寂静。他们悄无声息地踏过林间铺了厚厚一层松针的土地，偶尔有干透的松果碎裂开来，发出细碎的响声。
“Ecthelion，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他心中一沉，忽然知道了Fingon将问他什么——这个问题，Fingon迟早会问。
“你说Irissë出城后与你们失散，独自闯过险地到了Himlad。”背对着他，Fingon止住了脚步，“可是后来你去东Beleriand查探她的踪迹，却没有结果？”
“Curufin殿下说，他们没听说她的消息。”
而他已经知道，Curufin所说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她曾在Himlad逗留数月，Curufin绝不可能一无所知。
Fingon得到确认，深吸了口气。毫无预兆，Fingolfin的长子重新迈开了步伐，这次走得又急又快，直到出了松林，一道断崖赫然横在面前。
他默然在驻足的Fingon身后站定，顺着那位王子的视线极目远眺，发现黯淡天穹下，白日里温暖的金色草海竟是改换了面貌，恰似长夜降临之后、日月升起之前Belegaer海的幽暗波涛。他记起，从Dorthonion望去，Angband的险恶历历在目；但他随即又想到，Noldor王族当中除了一人，再没有谁比他眼前这位更了解Thangorodrim的恐怖与黑暗。
“明天我们回Hithlum。”
良久，Fingon最后向Himring的方向投去一眼，转过了身。
“我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Fields of Go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