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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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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听见客厅传来轻微声响,沉闷的脚步声混合着窗外的清明雨时断时续,寂静的空洞感。她放下手中的书走出去。客厅里一个穿着白色T恤深蓝牛仔裤的少年站在冰箱前正在里面找些什么。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
少年从冰箱里摸出一听可乐,转过头来看着她:“我是绿暗。”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在我家里?我想我并不认识你。”
“我们是不认识,但我要纠正你的是:这里是我家,而不是你家。我想你搞错了。”少年坐到浅色的布艺沙发上,拉开了易拉罐的拉环。
“你家?你是说你在这里住着?住了多久?”
“从3月至今。”
“你撒谎,如果你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是你的问题。”
“难道还撞鬼了不成?”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可说不准。”显然她的话被绿暗听到了。
她惊诧地望向少年:“那么说你是只鬼了?”
“随你怎么想,总之我住在这里。”
“这样……好吧,你要住在这里也可以,但你要保证我的隐私并且不要太吵。”
“我希望你也能够做到这点。”
“我想我们达成一致了。我叫尹凉生,是你的新室友。”凉生微笑着伸出了手。
凉生很少在白天见到绿暗,大约是鬼的缘故,白天不太方便出来,对凉生来说,绿暗在不在她并不在意,她依然如以往一般散漫而悠闲的度日。即使夜晚绿暗出现,她也是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只穿着内衣就从浴室出来,对坐在客厅看电影的少年丝毫不以为意。绿暗也一样专注于面前的电影,对其视若无睹。他们好像两个独自生活在自己世界的人一样,完全不知还有他人存在。好像这间屋子有两个平行空间一般。但有时,凉生会和绿暗一起坐在沙发上,分抽一包烟,共享一部电影,只有此时两人才会像对普通室友般偶尔交谈几句。
“亲爱的幽灵少年,请问你是怎么死的?”
“我是个患有重度妄想症的精神病人。”绿暗没有理会凉生话里的戏谑,冷淡地答了一句。
“然后呢?”凉生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锲而不舍地问下去,“你自杀了?”
“不是,我从疗养院跑出来。那个冬天太冷了。”
“有多冷,比这人世更冷么?”
“没有什么比人世更冷。但已经足够冻死我了。”绿暗点燃了一支烟,不再说话。
凉生环抱住蜷起的双腿,头枕着膝盖,歪着脸看着一言不发的绿暗。空气再次慢慢沉淀下来。
二
如果你有一支笔,你想写些什么?是你的过往回忆,你幻想中的未来,还是你此刻失落的心情?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诗,叫做回文诗?”绿暗盯着面前的电视,突然问。
“我不知道。是什么?”凉生心不在焉的答。
“回文诗是一种可以倒过来念的诗。比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就可以倒过来读成:浅清水斜横影疏,昏黄月动浮香暗。”
“你举的什么破例子啊,根本都不通。”
“有很多事都好像这回文诗一样,也可以是反过来看的。只是人们并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搞起哲学来了,我们亲爱的暗绿同学?”凉生笑嘻嘻地冷嘲热讽。
绿暗不理会她,目光停留在面前的电视萤幕上。凉生也不再说话,甚至收起了脸上戏谑的神色,也看起电影来。只一会儿,困倦便袭来,她把头靠在绿暗的肩上,任由头发上的水浸湿了少年的T恤。面前电影里的人们还在命运中挣扎,而她已经睡去。凉生很轻,绿暗的肩膀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于是他纵容她这么靠着自己,在寂静的夜里独自看着电影,一直看到结束。电影放完的时候,绿暗把凉生横抱起来,抱进她卧室的床上,帮她拉好被子,关上灯,然后关了门走出去。关门声响起,凉生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望着昏沉幽暗的房间,沉默不语。
她趴在书房中长得夸张的案上,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字:“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瘞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阕词写到这里就停下了,因为笔者此时正趴在桌上走神。原来他的名字镶在这首诗里。是谁给他起的名字呢?这样不真实但又充满了美感。一如他本人。她在幻觉中勾勒他的轮廓,少年的皮肤是极白皙的,有着细长的眉,时常会有眼睫覆盖他明亮而漆黑的眸,模糊了他的神情。那双薄唇总是紧闭,有时也会叼着烟。她久久地凝望着,直到眼前被一层氤氲的雾气遮盖,再看不清他的容颜。那张脸渐渐变得遥远而陌生,令她不安。我的少年,请告诉我你是谁?你是如何存在过?
亲爱的,如果你给我一支笔,我只想写上你的姓名。
三
空气中她听见有人在唱歌,悲伤的,苍凉的曲调,被一个历尽沧桑的老男人轻轻哼唱,沙哑的声音却并不真实,飘渺地像是销薄的丝絮,飘飘然地就升到天花板上去了。她伸出手,想去抓,指间却只有夏日潮湿而黏腻的空气,一恍神间,那虚无的歌声便消失了,好像一道划过水面的伤痕,一瞬过后,便再看不见。世间一切似乎都是这样转瞬即逝的,再漫长的时光于宇宙来说也不过只是一瞬,又有什么是留得住的呢,只有消失和死亡才得以永恒。
凉生躺在床上,头痛使她胡思乱想,身体沉重得充满了脱力感,这样闷热的空气里却流不出一滴汗,她觉得自己是个体内充满了能量却无处爆发的炸弹,这样的压抑让人有些无奈和沮丧。她从床边摸着一盒烟,抽出一根点着,从嘴里吐出的袅袅青烟顺着刚才空气里的曲调响过的轨迹直往天花板升去,只可惜还未升上去便已消散了,像一个最终破灭的梦想,无论怎么挣扎着向上而去都只是力不从心。
开门声响起的时候,凉生刚来得及转过头去,指间的烟就被绿暗劈手夺了下来扔进烟灰缸里,燃烧处尚静静地冒出一丝丝的轻烟,缠绕在空气中。
“生病了还这么不安分?”
“发烧身体很重,多抽几支会好一点。”
绿暗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希望能死掉啊……绿暗。”凉生把目光转向别处,幽幽地说。她的眼神空洞而绝望,带着一点百无聊赖的懒散。
“为什么?”
“死掉的话便可获得永生。”
“人死掉便会消失,永远消失,再不存在。不可能会永生。”
“但你并没有消失啊。”凉生的视线转过来,停留在绿暗的脸上,隐隐间带着一丝期待。
“我随时会消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刻,但我知道那一刻必然会来临。”绿暗和凉生的目光相对,眼睛里有一股悲悯的味道。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凉生轻轻叹息。
“等你死时就知道了。”
“绿暗。”
“恩?”
“我们来打个赌吧。看是你先消失还是我先死去。如果你先消失就算你赢,我先死掉就是我赢。”
“我可以和你打这个赌,但我赢了的话能赢得什么?”
“我还没想好,等结果出来再告诉你。”
“好,你先睡一觉吧,明天早上起来或许能好点。我走了。”绿暗转身向门外走去。
“绿暗,我其实多想死去啊……”关门的时候他听见一声悲伤的叹息,“如果那样便可永远在你身边。”
四
“爱究竟是什么呢?”电影结束的时候绿暗说。
“你不知道什么是爱么?绿暗。”
“我从没爱过。”
凉生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她似乎想了很久,又好像只停留了一瞬,然后她怅然地看着他,用绵延悠长的语调说:“爱是残酷的温柔,只要你爱着,即便那人就在你眼前,你看着他,仍是会觉得疼。”
绿暗看着凉生说话时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样子,突然有些不忍,于是他问:“凉生,你也是这样痛苦的爱着的么?”
“什么?”她茫然而慌张地看着他。
他低下头,用亲吻答复了她的不解。她尚未从目前的状况中清醒过来,只是觉得绿暗的嘴唇很冷,带着烟草的味道。
绿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亲吻凉生,他只记得她那时的眼神很脆弱,像是充满了不安全感和惊恐的柔弱的小动物。他只是想让她不要那么不安。凉生虽然常常摆出一副嘲讽而高傲的满不在乎的嘴脸,但谁都看得出,她是在掩饰内心的慌乱和恐惧,可惜她掩饰的技巧并不高明,这种欲盖弥彰的伪装只是越发让人觉得可怜。他不知道她的内心为什么总是如同一只受惊的鸟一般惶恐和张皇,但每当他看到她那极力掩饰下的脆弱时便会觉得非常非常不忍,心中充满了酸涩感。也许是基于这样的怜悯和疼惜,在得知她迷恋着自己的情况下,他便想要借此给她一些安慰。他只是希望她能多拥有哪怕一点点的快乐,他害怕看到她眼底的绝望。他想至少可以在分别前给她多一些温暖。他以为自己内心真是这么想,他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爱着。
我在夜晚意犹未尽地想起你,想念如同从心中生长而出的藤蔓将我紧紧缠住,不能呼吸,这种感觉如同夜间汹涌无常的海浪般一次次扑面而来,淹没我的神智和呼吸,我只能看到你的脸,只能想到有关于你的一切,想到我此刻无可奈何的思念。
我想念你,却又不敢太过深入地想念你,我怕我会忘记你,又怕我会永远都无法忘记你。
这感情是绣在腐朽丝绸上的暗花,带着颓靡而阴郁的悲伤。它是在夏季的雨夜后忽然生长出来的苔藓,潮湿的水汽是昨夜未及擦掉的泪。
这苦海回头便是岸,而我已无法回头。
凉生翻了个身,忽然又听到那个男人的歌声,于是她漫无边际的思绪被止住了,只是安静地听着那歌,听着它绵延了自己一整个失眠的夜。
这是不是一种召唤呢?天亮的时候,她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