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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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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绿暗坐在黑暗里,努力忽略掉眼前的种种幻象,一双枯槁苍老的手伸向他,还未触及他的眼便已消失。
一个哀伤的女子看着他,无措的双眼闪烁着:“为什么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因为你已经死了。”他冷冷的说。
女子的茫然只持续一瞬,她便连同她的不解一并消失了。
然后他看见了她,是凉生,但又不是她,这也只是个幻象罢了。她穿过门走来,湿漉漉的头发兀自滴着水,眼睛凄然而美丽,嘴角挂着尚未褪去的嘲讽笑意。
他看着她,说:“你知不知道,我骗了你。”
她在他面前慢慢地蹲下来,抱着膝盖,仰头看着他,凌乱的长发散落在脸旁。她看着他,非常认真且懵懂的长久地望着他,好像并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深深地看着她,脸色惨然:“我并不是要有意欺骗你,我骗你是因为想要骗自己。是我不愿面对。我害怕你会知道真相,因为一旦你发现了真相,你必然会离开我。我不想你离开,我希望你留下来。”
面前的“凉生”一点一点地淡去,并且很快消失掉,一切恢复原状。空气中连一丝波动也没有。
他却仍然对着面前已经了无痕迹的空气说话,好像还有人蹲在那里仰头听着:“我希望你留下来。像你期望的那样永远在我身边。”
而她已经消失。
绿暗来的时候凉生正蹲在地上摆弄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听见他的声音,便扭过头来,笑容满面地看着他:“我找到了一个好东西。这纸箱里有好多有意思的东西”
绿暗淡淡扫了一眼,就走过去拾起放在沙发上的书看了起来。
他的冷淡丝毫没有减损凉生的热情,她仍然兴冲冲地摆弄箱子里的东西:“这本书我看过的,”她从里面抽出一本小说来,哗啦啦地翻着,“凶手正是主人公最相信的人。”
“真正的阴影恰是烛台下面。”绿暗面无表情地说。
“嗯?”
“有时候离真相靠的太近,反而会被迷惑。”
“也许我们以为的真实,其实正好是幻觉也说不定。”凉生随口应道。
绿暗闻言却突然将将视线从手中的书移开,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问了一句:“凉生,你还是希望死去么?”
“是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毫不犹豫。
他怅惘而又悠长地叹了口气,说:“死亡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它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好。”
“也许死亡解决不了其他事,但这件事,只有我死才能解决。”凉生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什么?”
“只有我死了,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绿暗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悲伤,止不住的痛苦从他眼中流淌出来:“即使你死了,我们也不能永远在一起,你知道我总是要消失的。”
“可是我想至少能够和你站在同等的高度上,我不想有任何东西成为我们的阻碍,比如生死。”凉生看着神情忧伤的绿暗,温和而轻柔的说, “记不记得《七年》里有一句话?”
“什么?”
“‘我相信我到这个世上来,只是为了和你见上一面。’”
清亮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投落下雪白的影,窗外陌生人断断续续的低语显得异常突兀。绿暗躲避在月光的清辉背后,专注地看着“她”,少年的手臂轻柔地落在“她”虚幻的肩上,用沙哑而惨淡的声音低低地说:“你就要离开了,是么?”
“她”用茫然的微笑看着面前神色落寞的少年,然后温柔地拥抱了他。
漫漫长夜有时亦短暂如一瞬,而失去的亦永不再来。
六.
这一天又是清明,天色自早晨起就阴着,现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屋内的光线昏沉而阴暗,凉生盘腿坐在地板上,怀里抱着前几天无意翻出来的纸箱。纸箱不算太旧,但是因为久不见天日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从敞开的口看进去,里面林林总总的都是些书,笔记本,影碟和杂志之类的物事。凉生吹开上面的薄灰,就着阴暗的光线从里面抽出一本书来。她把右手撑在地上,想要站起来把客厅的灯打开,手中的书页间却突然掉下一张纸来。起身的动作停了停,她坐回原位,将那张纸捡起来展开。折得很整齐的稿纸上是大半页流畅而又略显凌乱的字迹。
“我一直在迟疑是否应该写一封类似于遗书性质的东西,来打点一下万一于意外死于手术台后的身后事,但转而又觉得我潦草的人生实在没什么可打点的。不过是几片散乱阴郁的心情,几缕繁杂的念头,和大捧大捧文不对题的日记罢了。若非要说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不过是这十七年来零零碎碎收集起来的一些书和影碟而已,随便收到箱子里也就是了。
其实若真要死去的话,我并没有什么遗憾,这样的念头曾经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虽然此次的病症有些意外,但倒还并不至于悲痛。只是父母大概就没有我这样的坦然心情了吧,对此我是十分愧疚的,但也无能为力。倘若明天手术能够成功,我便该认真收拾好心情重新生活了,但假使没能度过此劫的话,也只能算作命数了吧。”
一封简短的信便只写到此,凉生顺着纸页向落款处看去,却瞬间怔在原地,如同此生以来经历的所有冬日的寒冷全部叠加起来落在身上,寒气顺着地板一路直冲上肺腑,周身都是冰冷的。那里清清楚楚赫然写着:“2006年4月4日尹凉生绝笔”
一瞬间,她什么都记起了,她其实早已死去了,死在手术台上,那年她得了一个动脉瘤,手术十分危险,而她并没有被幸运之神眷顾,父母悲伤地离开了这里,只有她孤独的魂魄夜夜归来。原来他不是鬼,她才是,一切本该是颠倒过来的,就像那首回文诗一样,也是可以倒过来念的,可是她并不知道。真相就在眼前,但是因为离得太近我们反而看不见,盲点总是停留在离眼睛很近的地方,就如同真正的阴影恰是烛台下面。她想起绿暗一次一次的提示,想起那日他脸上痛苦的神色,忽然理解了,原来即使她死了也依然不能同他在一起,因为她早已是个鬼了,鬼死了,大概连魂魄也不剩下了吧。真讽刺啊,原来他和她打得那场赌里,只有上帝才是那个最孤独无聊的赢家,现在梦醒了,游戏结束,她输得惨不忍睹。
七.
绿暗站在凉生背后,看着她捏在手中的信,他的心便也如同那张纸被捏得皱了起来,蜷缩成一个苦涩而又无奈的形状。
“凉生……”他的声音是幽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看见她转过头,满脸的泪水冲散了她一贯的嘲讽笑意,她的哀伤如同眼中不断流出的泪水一般奔流不息:“你早已知道了,对吧?”
他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浑然不觉自己已将嘴唇咬得快要渗出血来。夜幕已垂落,黑暗的影覆盖了他们俩,温柔而又悲伤。
她的影子一点一点淡了,只有眼中的泪依然洒落成珠地奢侈而又廉价地掉下来。他看着她,他知道,此刻她愿意付出一切留下来,可是她已经一无所有。
她眼里的悲伤尽数照进他的眼瞳,凄然的沉默凝滞在空气里。两人彼此无声地面对着这场生离死别。
在她透明得只看得见一双晶亮的眼眸时,她又听到了那首歌,那首悠长又寂寥的歌,那曾是她当年濒死时于幻觉中听到的,自她死后就这么覆盖在她的魂魄上,不断在她耳边回响。她噙着泪最后一次对着绿暗微笑了。原来那真的是一种召唤。
我们终于无法再相见。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2008.9.28至2008.12.13于西安
宿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