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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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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启禀九千岁,小人写完了!”饶是张继庚苦思冥想,也再难从记忆中搜寻出多一个的天朝忠心得力官员,只有把笔放到那张写满了名字的黄纸旁边。
“傅簿书,拿来给本王!”
“是!”傅善祥脆生生的答应了一声,走过来拿取供词。北王的眼睛跟随着那张黄纸移动,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名字,约有百人之多。他的面容中不由得露出了紧张之极的神色,直到看它到了东王之手,才发现杨秀清已经用嘲笑的眼光盯看他很久了。韦昌辉忙低头咳嗽了一声,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东王识字不多,他虽然在手握大权之后拼命学习了很久,却还是在察看的时候不时发现有些不认识的字,只有叫着身边的傅善祥给他解读,二人说话的声音都极低,堂上之人拼命伸长耳朵去听,却只听到片断的言辞。
“原来九千岁是不识字的!”张继庚又开口了,他虽在下方,那目光中的优越感却有了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在他的心中,这群粤匪都是摧毁名教,败坏礼法的反贼,自然应该铲除干净。
“放肆!”北王拍案而起,他此刻不过是借题发挥,想以此缓解心中的焦躁,却见东王并未动怒,只是凝视着张继庚缓缓的开口说道:“我五岁就死了父亲,是伯父养大的,家里贫苦,没有钱上私塾求学。虽然后来努力学习,还是识字不多。不过张先生写的这些字由傅簿书慢慢读给我听,我自然会知道内奸的姓名!”他口气真诚而平淡,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因贫苦失学不识字本来就不是他的错误,自然不会使东王有任何羞愧。
张继庚眼中的嘲讽顿时退去,神色中不由得露出十分复杂的钦佩来。北王被晾在一边,他的脸色骤然红了红,只有忍痛小心坐下。
东王说完后继续仔细的研读这篇供词,和傅善祥交头接耳中,还不时在其上勾点。容秀似乎从中看出了某些诡异的踪迹,不禁向北王望去,只见他握紧了双拳,却又慢慢松开,重新表现的若无其事。
“好了,就是这三十四个人,傅簿书,给诸位念念!”
傅善祥的音质很好,带着几分南京口音的官话说的极为清脆悦耳,但此时,满堂的人员都无暇去欣赏她美妙的嗓音,均是相顾愕然。
那名单中的人员大部分是北殿之人,容秀多数不认识。她紧张的听着,却听不出什么熟悉的名字。突然,周北顺、刘春山连同几个翼殿官员的名字突兀的落到了她的耳中。容秀大惊失色,正欲开口,却听东王冷冷的说道:“六弟,你府内通敌的人可不少呀!”
北王张口结舌,想开口辩解,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小人在北殿当差,通敌自然要拉北殿的人!”张继庚却在地上帮他解释了起来。
“是小弟失察,管教不当!”韦昌辉忙起身谢罪,脸上诚惶诚恐的神色在东王逼视的目光下尤甚。
容秀轻蔑的转过头,却也按捺住心头的惊慌,等待着东王究竟如何裁决。那些人她虽然都不认识,但以她对周北顺的了解,这个人绝不是内奸。事情本来就并不复杂,应该是张继庚情急之下的构陷,只要把人传来一问便可真相大白,那么,她又何必在此时妄自出头呢?
东王不再理会北王,马上传令,把傅善祥刚刚所念之人抓到此处。
东王府的缇骑四出,不大一会,人犯便俱已带到堂外。东王府的武官进来复命,因为刑堂狭小,三十四个人不能同时带进来,他便请示东王先把名单上的哪些人犯先带进堂上。
“不用,”东王开口说道:“都砍了,把人头悬挂在刑堂外面!”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住手!”容秀终于忍不住心头的惊惧,挺身而出了。她实在不能如东北二王般淡漠生死。周北顺和刘春山都是她所认识的人,尤其因为轻舟的关系,周北顺她更是知之甚深,这个人对天朝忠心耿耿,断然不会是那通妖的奸细。
容秀头脑一热,跳到了刑堂的正中,只见杨秀清独目冷冷的扫过来,那种浴血得来的威严吓得她浑身不能控制的发抖,但容秀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九千岁,为什么不经过审问,就随便把三十多个人判处死刑。就是清妖的官府,处死犯人也要经过三堂会审呢!”
东王眉头一皱,脸上顿时升起一片阴云。
“啪!”没等东王发话,韦昌辉已经拍着桌案先站了起来,“快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女子拖出去!”
太平天国那时男防女防把得极紧,就是夫妻同宿也是犯天条的大罪。冬官正丞相陈宗扬夫妇因为私下偷情而被东王的诰谕斩首示众还是今年正月才发生的事情。此时刑堂中人除了傅善祥都是男子,他们互相观望,但上峰没有指名,却是谁也不敢第一个去动手。
傅善祥突然走上前去,伸出手,“啪”的一下,打了容秀一个响亮的耳光。
容秀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打过,而且是打脸。她呆了一下,才想还手的时候,傅善祥已经握住了她的两条胳膊,然后贴紧她的耳朵急切地说:“你要不想跟他们一样砍头,就别说话!”
容秀一下子醒悟了,她飞快的掠了东北二王一眼,只见两个人都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怎么也看不出彼此间隐伏的猜忌和隔阂已经重云密布。她猛然明白了北王和傅善祥对自己的回互,也懂得了再向东王抗争只不过是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她是应该在这种情况下沉默的。不过,这样一来,她又和卑躬屈膝的北王有什么区别。悲伤和软弱的感觉袭上了她的心头,容秀非常看不起自己,因而低声啜泣了起来。
傅善祥急忙把她半拉半抱拖到了刑堂的一角,并抬起头冲东王妩媚的一笑。
此刻的东王已经对因容秀而起的小小意外不感兴趣了,他挥了挥手,催促手下速去堂外砍头。
不多时,三十四颗血淋淋的人头便都盛到盘子里,送到了刑堂之上。这些人的躯体在此肯定会有些拥挤,但刑堂容纳三十四颗人头还是绰绰有余的。
血腥的气味浓重无比,间或夹杂着“滴滴嗒嗒”血水坠地的声音。容秀几乎呕吐,身子软软的没有了丝毫的力气,把体重都倚靠在了傅善祥身上。
东王凝视着那三十四颗死不瞑目的脑袋,独目中并未升起一丝波澜,但等到他的眼睛移向堂下的张继庚时,却不由得眨了一下。此人用手支着的眼睛也和他一样只睁着一只,却饱含着胜利后的嘲弄。
看到东王盯着自己,张继庚舒坦的叹了一口气,能有这么多人陪葬,他感到非常快乐。
就在这时,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马疾驰到堂前方才被骑手命令停下,容秀把伏在傅善祥怀里的头迷迷茫茫的抬起来,眼睛不禁一亮,是翼王,翼王来了!
翼王显然是闻讯后单人独骑匆匆赶到,为了挽救这三十四个同僚的性命,他纵马飞奔,但却还是晚了一步!
“四兄,你……”翼王看到了那些盛在盘子中的颗颗人头,英俊的面容因抽搐变的狰狞,他的手颤抖着,向腰间的刀柄滑去。
“四兄,你杀这些人之前,可曾详细审问过他们,他们可曾承认通妖叛国!”石达开的话语咄咄逼人,直中要害。”
东王不禁语塞,他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一切。其实,翼王来之前已经知道了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被抓走的,也从时间上推测出东王并未来得及审讯。
“你这是自毁江山,亲者痛仇者快呀!”翼王的目光无比悲痛,他一个个的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容,最后定在了翼殿尚书周北顺脸上。周北顺睁大了双眼,那目光中的惊疑还未褪去,他就是死也恐怕以为刚刚的经历是一场噩梦吧!
翼王的手掌一合,紧紧握住刀柄,上面轻微的花纹因为力量奇大搁的手心发疼。对面之人毕竟的天父附体的人间肉身,代表着天朝的信仰,而天朝是在宗教下立国的。石达开虽然已经从深信不疑转为不信,却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让民众对此产生怀疑,想到这里,他轻轻移开了手掌。
正在迟疑的时候,东王的侍卫已经围了过来,他们只听东王一人的号令,若是他人早已抢上前拿下,但翼王在天朝威信甚高,他们都不敢轻易动手。
翼王把这些人视若无物,却把悲愤的目光转到了北王脸上。死去的官员大多出自北殿,许多也是翼王举荐而来。他的目光扫来,北王身后的诸人尽皆低头无言。北王虽是面色如常,却也不由得移开了与石达开对视的目光。
“是我做错了!”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东王终于发话了。
“是为兄误信奸人的谗言,把一心一意为了天朝出力的忠良误杀了!”杨秀清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东王的泪水唤回了人心,那些从广西便与他一同出来打天下的老兵都是深深的动容了。九千岁何其尊贵,尤其攻陷南京之后,他的声威更是因为手握大权而如日中天。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翼王把手掌距离刀柄更远了些,但心中的怒气却并未因为东王的话语而熄灭。
东王伸手让围住翼王的左右退下,亲自走到石达开身边,拉着他的手,满脸痛惜的说:“是为兄太急着铲除内奸,一时没有觉察。”
石达开目光悲愤,他个子长大,所以居高临下的盯着东王。若是常人早已心生胆怯而移开了目光,杨秀清却依旧带着遗憾的表情迎着他的视线继续说道:“现在虽然说什么也晚了,但这些弟兄升天也是好事,他们已经跟着天父到天堂享福去了!”他加重了“天父”两个字的语气,曾经因烧炭磨练得有力的手也施加了一种提醒的力气。
翼王强忍着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抽出了被东王握紧的手,然后拂袖而去。战马在堂外嘶鸣了一声,那声音也似乎饱含着一种深切而无奈的悲怆,马蹄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杨秀清干笑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到堂中的靠背椅上坐下。
“本军师今日误信奸人谗言,错杀了好人,天父自当会下凡责罚!不过,众位弟弟,这挑拨离间,罪大恶极的奸人应该如何处置?”他的话马上把众人的憋愤转到了张继庚身上,堂上之人都用凶狠的眼光怒视着他,有个距离他最近的伍卒,竟然抬起腿,毫不客气的踢了他一脚。
“你不是能‘天父下凡’吗?怎么‘天父’不下凡道破我这个小小的伎俩?”张继庚语气中讥讽之意刻骨,而且继续用手支着眼皮,露出一只眼瞅着杨秀清,便是那种姿态也是对独眼的东王之大不敬。
“把他拖出去,五马分尸!”东王的嘴里淡淡的说出了四个字的裁决,张继庚的手不由一颤,眼皮骤然合上了。
死亡逼近,一切都似乎变得淡了,张继庚曾经多次想过,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无非是“骂贼而死”。但现在,却完全没有了力气,也一句骂人的话语也想不起来了。心中胡思乱想着,突然生出极深的埋怨来,却是对着江南大营中的统帅向荣与张国梁而发的。
朝阳门因为正对着江南大营,是南京城最紧要的门户,所以守城的将领和士兵都是反贼中的精兵悍将,张继庚最初却是向守卫相对薄弱的水西门下手的。但他好不容易拉了水西门守将下水,辗转报之向帅的时候,向帅身边的得力大将张国梁却以水西门距离大营遥远而非朝阳门不可。如果当时向帅当机立断,因他的内应从水西门攻进,南京城也许早已光复,那么他现在又何至于此。
为什么非要朝阳门不可呢,要知道,水西门虽然距离大营路途遥远,但长毛的守卫却相对不强,而且水西门附近便是东、翼二王的王府。官军一入水西门,他所拉拢的东殿参护便可趁乱立斩杨秀清,擒贼擒王,在此一举。
不过,虽经密信据理力争,向帅和张帅却依然不同意。他便只好又去策反朝阳门了。朝阳门的守将陈桂堂和张沛泽都是广西出来的老贼,为了拉他们下水不知费了张继庚多少力气。但与向帅约定好了里应外合的日期,江南大营的援军却先是因为伪天历与皇历相差几天而失约,后又因为大雨倾盆不至。他竭心尽力,却也难敌绿营之窳败。如果向帅军队能冒雨攻城,有他在朝阳门作为内应,又何愁南京城不下。
他多次策反,却始终不能得到江南大营的有力回应,终于使得城内的长毛有了警惕,最后一次献出朝阳门因为栅栏阻拦也是天意。“天亡我也,非战之罪”,这句话用在他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眼中突然异常酸楚,便是肿胀的眼皮也阻挡不住泪水缓缓流下。张继庚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人粗暴的拖了出去,然后便被扔在院子里的泥地上。
他听见周围的贼人开始找马,太平天国的刑部并没有为“五马分尸”这种酷刑准备专门的马匹,每次施刑都是临时拼凑。
身边闹哄哄的,东王和北王都各带着自己的人走出刑堂外观看。东王的舆队为这场刑罚提供了三匹马,北王的舆队则提供了两匹马。把五匹未曾经过训练的马赶到规定的位置,并让它们在施刑前不得移动相当的费力。最后,这场拉马赶马的活动演变成了一场游戏。呼喊声,笑骂声不绝于耳,周围的人都从弟兄们的死亡中恢复了过来,因参与这场活动而变得兴致勃勃。刑堂的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更多的人则蹲在墙头上,指手画脚,口沫横飞的议论着。所有参与施刑和观刑的人手上都有着许多条人命,这种情形在他们眼中并无残酷之处。
最后,连东王和北王也加入了进来,笑着指挥那些赶马的人如何操作。东王因为兴奋,高高的颧骨上显出两小片红润来,北王的鼻尖则沁出了一层白麻麻的汗珠。他们因为共同的游戏精神彼此间亲热融洽,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金田举事前韦昌辉私铸兵刃,而杨秀清从临近的紫荆山上提供木炭的友爱岁月。
“拔不去眼中铁,呕不尽心头血,吁嗟穷途穷,空抱烈士烈。杀贼苦无权,骂贼犹有舌。”张继庚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狱中揣摩许久才定稿的绝命诗,便曼声的吟诵起来。
很多人都听不懂他的金陵官话,而且,他究竟说什么,凶手们也并不在意。
“这只妖人好像在说什么呢?”远远的,北王注意到了张继庚口唇上的蠕动,便对身边的东王说。
“是吗?”东王眯起眼睛,他唯一的一只眼睛视力也不是太好。
“四兄,这几天,我从城外的洋人处寻觅了一些黑晶眼镜。如果戴上,能保护眼睛,而且能看清远处的东西,一会自当献给四兄!”
“真的有这样的东西?”东王的心思很快从张继庚身上移开,他对那个能纠正视力的眼镜起了兴趣。
几根绳索拴住张继庚的四肢和头颅,面部的肿胀让他的眼睛难以睁开,兴奋的呼喝还响在他的耳边,那些吵嚷的广西方言令他感到异常孤立,他就是在这样一种欢快而游戏的气氛中带着遗憾和对绿营军的困惑离开了人间。
“张沛泽,你知罪吗?”行刑完毕,杨秀清突然转开目光,迅速的投到了一人脸上。
那个人就是擒拿住张继庚的张沛泽,他以为立了大功,正得意洋洋的躲在人群后打着哈欠,突然听到东王的口中提及他的名字,大惊之下,急忙走到院中东王驾前长跪。他在东王锐利的目光下不由得眼神游移:“小人愚钝,不知犯了什么罪!”
东王面沉似水,紧盯着他油汪汪的脸说:“上次张继庚利用鸦片控制你,让你卖朝阳门给清妖,但本军师姑且念你主动投案,便给了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本来以为你会从此诚心对皇上帝忠贞不二,谁知道你又偷犯犯天条,复吸鸦片!”
张沛泽大惊失色,却咬着牙低头强辩:“小人不曾!”
东王勃然大怒:“你做的好事,自然有天父在头顶观看。你欺瞒本军师,就是欺瞒天父!来人,把从张沛泽住处搜出来的鸦片和烟枪拿给他看!”
东王的缇骑刚才抓那三十四个被诬陷的犯人时,也按照东王的密令搜来了张沛泽私藏的烟膏烟具。此刻,当那些证据被扔在张沛泽面前的时候,他整个人立刻瘫软了下来,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砍了!”杨秀清轻松的吐出这两个字。
张沛泽听到这最终的裁决,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昂起头高声叫着:“诸位兄弟,我张沛泽狼心狗肺,对不住九千岁的不杀之恩。我居然敢再抽洋烟,欺瞒九千岁,欺瞒天父,真是猪狗不如。众位弟兄千万要以我为戒,万万不能欺君逆天!”
容秀没敢出去观刑,但张继庚最后的惨叫连续传来,却也让她一下子如释重负志。
“谢谢姐姐刚才帮忙!”她从傅善祥的怀里挣脱出来,低声表达了谢意。
“我是看在同是女子的份上才帮你的!”傅善祥莞尔一笑,突然说:“如果害怕就不要再这儿混下去了!”她的话虽然直率,但语气却很是真诚,说完后,傅善祥转过身,利落的走了出去。她以前也是缠着足的,但现在放开了脚,步伐是那样的敏捷而矫健。
刑堂中的人都已经全部走到院子里看热闹去了,空荡荡的大堂中只有血腥的气味飘渺,容秀迟疑的抬起头,突然发现堂中除了众多的人头便只有她了。恐惧立刻攫取了她的心灵,容秀急忙走出了刑堂,院子里,张沛泽正在刺目的阳光下明正典刑。她捂住了嘴,不让自己的惊呼脱口而出。
刽子手挥舞着雪亮的钢刀,向下方长跪之人伸长的脖颈砍去。容秀的眼光急促的转开,正巧与傅善祥似笑非笑的眼睛相对。
“如果害怕就不要再混下去了!”这句话蓦然从她心头升起。容秀按捺住心头的慌乱,起码在众人面前保持了表面上的平静。
张沛泽复吸鸦片本来是极为隐秘的事情,却被东王一口道破。众人在钦佩之余都是心生畏惧,就这样,借用张沛泽的人头,东王因失察而降低的威望起码在表面上被挽回了。
该杀的都已经杀了,东王命手下从圣库领取珍贵的黄缎,发给误杀的忠良,允许以厚葬的方式对这些人进行抚恤。至于张继庚被分开的尸体,他命人马上把它们分别挂在面对江南大营的正阳门、朝阳门、仪凤门、金川门、神策门和太平门这六个主要城门,让城外的清妖知道,他们的内应已经被诛。东王在临走之前,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停下了走向暖轿的脚步问道:“那个刚才不肯给官簿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不高,却令人畏惧。容秀心中一沉,只见那派去取官簿的东殿官员急忙上前一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回话:“禀告九千岁,此人名叫傅学贤!”
东王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身边的童子急忙替他挑开轿帘,杨秀清昂首走了进去。四十八个身穿黄马褂的侍卫抬起了那顶金碧辉煌的大轿。刑堂的大院相对几千人的舆队来说是太狭小了,所以东王的人马大多都等候在院外的街道中,东王的轿子一被抬出去,喇叭,唢呐和锣鼓便开始吹吹打打。
容秀的耳朵被震得发麻,但她和其余侍立在刑堂院子中的人一样,都不敢掩耳不听。过了好大一会儿,那股如疾风般的喧嚣最终远去了。
“走吧!”韦昌辉等东王舆队的鼓乐声最终消失后,才开口说道。他命令手下抬回北殿官员的尸体以便殓葬,北王命令的话语是那样无精打采,手下人的动作看上去也是有气无力。
北王又盯了一眼容秀,只见她孤零零的站在周北顺的尸体前面,看上去是那样的惊惶而柔弱,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翼贵丈黄玉琨叮咛了几句,便率领着手下离开了。
他是骑着马来的,身边只有不到一百人的随从,北王排场距离东王相差了很多。韦昌辉的手下鱼贯抬出一具具的尸体,垂头丧气的跟在他的马后。
容秀叹了一口气,走到黄玉琨面前,协同翼贵丈把周北顺和其他几名翼殿官员的尸体送回了翼王府。一路上,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翼王府的大门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虽然相距甚远,却蓦然升起了一种回家的感动。突然,她看到了一个轻盈苗条的身影在府前徘徊,是轻舟。刚才翼王回府后没有跟任何人交待发生过的惨剧,只是把自己锁在了翼殿的内室,便是翼王娘黄蕙卿也不得进去。轻舟还不知道周北顺的死亡,但隐约的担心却让她不由得放弃了未嫁少女的矜持,到府前守候。
容秀急忙跑了过去,想在那之前阻挡住轻舟的目光,但她已经看见了。因为周北顺脚上的靴子是她亲手缝制的,黑靴的底部绣着金鱼和牡丹。
“被打了吗?怎么被抬回来了?”轻舟的声音虽然有些埋怨,却带着种轻快。她想走过去细看,容秀急忙拉住她,哭泣了起来。这下子,轻舟什么都明白了。她迷茫的把头向尸体的方向探了探,看到的情形迅速让她低下了头。
抬着尸体的队伍走的越来越近了,轻舟扑到容秀怀里,开始小声的啜泣。容秀拼命搜寻着安慰的辞句,却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尸体从在她俩身边一具具的经过,血腥的气味变得浓重了起来。轻舟把头深埋在容秀的怀里,她用力抓着容秀的手,竟让她感到了轻微的疼痛。队伍终于过去了,和煦湿润的春风又填充了二人左右。轻舟抬起头,泪眼婆娑的对她说:“我不敢看!”也许是不屑自己的软弱吧,轻舟又把头伏在容秀怀里哭了起来。
容秀能说什么呢,游走在政治的边缘,她感到自己也是怯懦的。但怯懦应该是政治的必须吧,“如果害怕就不要再混下去了!”这句话又一次敲打了她。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到了翼殿的大堂,堂中的几案上还放置着一封写了一半的训喻。周北顺被抓走的时候,正在为翼王起草着这封文书。东王的缇骑命他立刻起身,便不容他继续写完。周北顺放下笔,把一枚太平天国圣宝压在纸上以防被风吹走,那是天朝正在试验中铸造的钱币,是昨天由北王送来给翼王察看的。他随后跟随着差人从容的出去,目光安抚的看了一眼正为他磨墨的轻舟,用眼神告诉她无事,然后目光便留恋的掠过那只写了一半的云龙边黄纸,担心的只是思路被打断,回来后恐怕不易接上。
容秀拿起了那枚制钱,只见铜钱的边缘还有些不规则,“太平天囯”四个字也铸造的不甚工整,但却比以前送来的钱币美观多了。相信再过一两个月,这种印制着“太平天囯”字样的钱币便能够试制成功,从而流通于世。
翼王娘在这时候走了进来,她听说了周北顺的遭遇后安置妥当一切,便马上过来安慰轻舟。但她来没有来得及走上前来开口说话,一个侍女就慌慌张张的跑来:“东王驾到!”
屋中的人都是一惊,随即听到了院子中的马蹄声。东王这次却没有率领他那支庞大的仪仗队,而是带着百十个随从轻骑前来了。
“七弟妹,七弟在哪里?”东王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轻舟立刻停止了啜泣,苍白的脸惊惶的抬起,柔弱的双肩也微微颤抖。翼王娘怜惜的看了她一眼,走过去挡在轻舟的面前。
便在这时,东王已经迈着敏捷而矫健的步伐走进了大殿。他让随从都在门口等候,身边便只跟着一个东殿内簿书傅善祥。
“启禀九千岁,翼王殿下在东厢房,不过,”黄蕙卿迟疑了一下,“他不许别人打搅他!”
“别人不许,我也不能吗?”东王哈哈一笑,“快找人给我带路,我要亲自见见七弟!”他的口气比黄蕙卿还象王府的主人,翼王娘无奈,只有亲自引路带他去见翼王。
傅善祥并没有跟着过去,而是留在了大殿。轻舟怯生生的叫了声姐姐,然后走过去寒暄。容秀发现,她们两个人是早以前就认识的。
“我从天王府出来,在送往翼王府之前,曾经在东王府住过一段时间,所以认识傅姐姐!”轻舟与傅善祥交谈了几句,转过身跟容秀解释。
“我早就想来看看翼王府,今天九千岁要来,我就求他带着我来了!”傅善祥笑着回答,她随手拿起桌上书写了一半的训喻,赞道:“字写的不错嘛,提议废除《待百姓条例》?果然是有见识,九千岁最近也在考虑这件事呢!”她在东王府呆的久了,言谈举止间也带上了几分东王反客为主的风格,竟然毫不客气的品论起翼王府的公文来了。
《待百姓条例》是太平天国癸好三年(1853年)定都天京后颁布的制度,其内容废除工商,使万民土地财产都归天王所有,致使民怨沸腾。就连东王后来都不得不承认:“荡我家资,离我骨肉,财物为之一空,妻孥忽然尽散,嗟怨之声,至今未息。”翼王在安徽的时候废除了这个违背常理的制度,并在重回天京后打算把皖省的经验搬到天京施行。
轻舟突然落泪了,因为周北顺被带走的时候,她就在一旁为他研磨。
窄窄的春衫袖口,一段皓腕如雪,墨香暗渡,殿外是燕语呢哝。周北顺写完一半,心猿意马,抬起头,四目交接处柔情似水,就在这时,抓他的人来了。
傅善祥感到了不妥,疑惑的望着轻舟泪流满面的脸,容秀叹息着说道:“这份训喻,是刚刚被砍头的周尚书写的!”
傅善祥一呆,手中的训喻因为颤抖清脆的响了一声。四下里顿时静的出奇,所以这时伴着帘外软风而响起的足音便显得格外清晰。在翼殿待得久了,容秀自然能够听出那脚步是黄蕙卿的。
轻舟抬起头,勉强的一笑,低声的说:“翼王娘有孕在身,她进来了,谁也别再提这事!”
话语刚落,翼王娘已经走了进来,她这一阵经历的不遂心之事颇多,容止中自然带出了一段憔悴。却依旧是强颜欢笑,保持着大家的仪态。
轻舟眼睛红红的,头发颇有些散乱,却带着笑冲她说道:“傅姐姐是东殿的贵客,以前我在东王府的时候也是幸亏她帮忙,才到了这里!”
黄蕙卿点了点头,自然知道不宜在傅善祥面前再提诛戮忠良的事儿。便也笑了笑,走到轻舟面前替她绾发,随后和傅善祥话起了家常。
“妹妹不必担心,三十九王娘是很受九千岁宠幸的!”傅善祥看着轻舟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说道。她口中的三十九王娘就是轻舟的母亲胡氏,因为柔媚而善于逢迎是东王府五十四位王娘中唯一的一名年纪超过了二十岁的。
轻舟一呆,却也不得不继续维持着脸上破碎的笑容。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东王从翼王府的东厢房走了出来,他满面含笑,想来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翼王把他送出房门,礼节十分周到,神色间虽然还有些郁郁不乐之色,却也看得出他同东王在这件事上达成了某种谅解。
“七弟,你我现在都处在天朝的高位,有些事是明知道做错了,也要硬着头皮错下去的!”东王目光闪烁,这句话,却是只说给翼王听的。
听到东王起驾的声音,傅善祥一笑,和三个女子告辞,便想跟着东王的队伍离开。容秀突然想起了一事,便急匆匆的问她:“姐姐是在九千岁跟前能说得上话的,可否替小女子求个情?”
傅善祥眼珠一转,“你先说说看!”
“那个不肯给九千岁官簿的人是一心为着天朝着想的,请姐姐劝劝九千岁千万不要因为他的莽撞责罚他!”容秀知道那三十四条人命是无论如何也换不回来了,但能保全的就应该尽量保全。
“妹妹认识这个傅学贤吗?”
容秀摇头,却见傅善祥似信非信的样子,她心中着急,忍不住催促。
傅善祥莞而一笑道:“妹妹放心吧,九千岁问他的名字是想大用这个人的!”她见容秀惊讶的样子,又扬头笑着补充了一句:“我最知道九千岁的意思了,妹妹再用不着担心!”
她说得是那样笃定,容秀不好再问,只好一笑送她出府。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按照常理,翼王是应该留东王用饭的,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带着几分抑郁之色把杨秀清等人一直送出了翼王府。
东王上了马,得意的扬了扬脑袋,往身后的马臀击了一鞭。他的百十个随从簇拥着他远去。排场虽然比不上平日,看上去却也是威风凛凛。
“四兄的才能,天朝上下无人能及!”看着东王的人马走出一箭之地,翼王突然开口了。
黄惠卿诧异的向他望望,丈夫的脸上神色复杂,似乎在钦佩,又似乎在遗憾着什么。她却不知,刚刚东王来到东厢房,却并未谈及张继庚一案殃及无辜之事,而是单刀直入,问道:“几天前,为兄让七弟想对付洋人的法子,七弟可曾想出来了?”
石达开一怔,他翻身从床上坐起,看着东王。东王微微眯起独目,看他的眼光很带着几分揶揄和嘲弄。
“四兄,”翼王考虑了一下,郑重其事的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只可惜苦无良策。”谈及军国大事,他自然肃容以待。翼王自送走英舰之后,便一直在苦苦思索破解洋舰利炮的对策,他与北王和翼贵丈都私下探讨过,但却是谁也没有想出好的法子。
“哈哈,我就知道七弟你想不出来!”东王得意的说道,然后,他把自己几日来苦思出的对策和盘托出。翼王开始听着,还不由得想起刚才那血腥的一幕,但到后来,却越听越是动容,不知不觉已把万事抛之脑后。他和东王讨论起具体实施的细节来。
东王队伍转过街角,渐渐的,连马蹄声也听不到了。翼王在心中渭然长叹:“以铁索横断金山江面,使得洋人战船不得上驶。四兄,你真是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不能不让小弟折服。”
翼王夫妇及跟随他们出府送行的官员便转身回去。容秀落在最后,怔怔的望着东王马队带起的尘埃落下,无精打采的正想也跟着进府,却见谭绍光从王府前一条小巷的入口走出,身后跟着的却是李以文的女儿李妙。
此刻正是傍晚,燕子在巷子里擦着地面翩然的飞,柳梢刚绽出新绿,转瞬即逝的光线却把它们都染上了淡淡的金黄。少年和女孩便浴在这夕阳的影里,黧黑的脸上都满是喜悦的笑容。那时候,他是十五岁,而她是十一岁。
九年之后,在苏州城里,被封为慕王的谭绍光被害时是二十四岁,而身份已经贵为忠二金的慕王娘随后殉节也才刚满二十岁。那时候,却是一个凛冽着寒风的冬日。
容秀这一天都因为张继庚的事件而郁郁不乐,见到谭绍光二人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她舒展开眉头,出神的望着这一对未来的璧人。此时,检二玉李妙看上去还是个孩子,而谭绍光却长成少年的模样了。
“先生,我的伤养好了,被派往和州回以文兄的队伍!特地来和先生告辞!”几天没见,谭绍光又蹿出了个子,竟然比容秀还高了。他自信的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充满着一种英挺的锐气。李妙扎着两个丫角小辫,光着脚丫站在他的身旁,可怜可爱的样子,黧黑俊俏的脸上有种看不出性别的清丽。虽然还是两小无猜,并无男女间的情愫,李妙却已经开始喜欢抢在姐姐前面给在功臣衙养伤的谭绍光送好吃的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慕王夫妇在苏州殉难的死讯传到天京,容秀都无法想像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她心中的回忆宁愿永远定在这个旖旎着春风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