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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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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因张继庚带来的祸患就这样过去了,三十四人的尸身被裹以黄缎厚葬在了城西。在战事频仍的年代,是不会有人把他们记忆得很久的。容秀和轻舟前往拜祭了几次,到后来也不免走动得稀了。
不过,傅善祥却也并未用言辞敷衍容秀。转天,诏书衙小官傅学贤被调入了东王府当差。不久,便因为才识过人升为了东殿礼部一尚书。
日子飞快,转眼到了八月,金秋送爽,瓜果飘香,这个季节,是天京城最适宜的时光。更给天朝增添了喜气的是,东王寿辰之后,天王的三子洪天光满月也恰逢此月。所以,尽管北伐西征均不得力,从广州来的红单船也正威胁着天朝长江的控制,天王依旧想借着自己三殿下满月的喜气为天朝一扫阴霾。
为了让这个特殊的日子更加显得富贵吉祥,东王在一个月之前,王三子诞辰之日便诰谕外地的守将各备奇珍异宝进贡。于是,王三殿下满月这天,天王府门口的献宝场面便格外的热闹。
天京城内由于男子大多出去打仗,所以来天王府贺寿之人以女子居多。翼王娘黄蕙卿因为身子日渐沉重,所以并未参加这一仪式,而是让容秀轻舟等女官陪着新进府的六位王娘前往献礼祝寿。
容秀去年春天也曾参与过这座宏伟宫殿的修建,但她并没有等到完工便被调离了出去,所以今天这是第一次目睹天王府竣工后的壮丽。
远远的,她便看见一道两丈多高的城墙横在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头尾,阳光洒在其上,和墙体的金色交汇在一起,仿佛一整块黄金放射着夺目的光芒。容秀的眼睛被刺激得疼痛,不禁低头去揉。不知不觉过了大照壁,她突然听见轻舟在耳畔小心的提醒,前面就是天王府的外城□□,而且到下马牌了,再不下马就是犯天条之罪。
也许是□□的城墙太夺目了,她并没有发现面前呈品字型矗立的三座牌坊及牌坊左右的下马石。容秀等人急忙下马,六位翼王娘下轿,众人搬着放置着进献财宝的桌子,穿过高峻的天父台,从纯金的匾额下穿过,来到御沟之前。
脚下是呈深碧色的御沟,那壕沟挖得极深,长宽都各为丈二,所以尽管水是新鲜的活水,看上去却也深不可测。
容秀等人从御沟上铺盖着黄缎的木桥走过,迎面便是巍峨的真神荣光门。
身边是熙熙攘攘送贺礼的人流,那些献礼的女子们大多满头珠翠,浑身裹着鲜艳的绫罗绸缎,均是一脸浮躁的喜气。这情形配着扎以崭新红黄二色绸缎的真神荣光门真是相得益彰。客家人送大礼讲究用桌子抬着,那些大脚女子力大无比,因此很多人都是双手举着桌腿大步前行。容秀诧异的望望,只见桌子上摞的高高的礼盒都是纹丝不动。难为她们头上插着那么多金银首饰,还能举起如此沉重的桌子。
看到这种情形,容秀不禁眉头微皱,她具有审美的情趣,也知道如何收拾自己。这种本事一半来自天赋,另一半却是在父亲诸多妻妾的争风吃醋中耳濡目染得来的。
“这些人,怎么全不会打扮呀?”她知道红紫二色是断然不能配在一起穿的,但在这些人身上却比比皆是。容秀的心中不由得起了几分轻视。突然庆幸黄蕙卿和她们不一样,那种朴素却大气的风姿,实在是比任何绫罗和珠宝都能够衬托出她的高贵。
“让开,让开!韦俊给王三殿下千岁进礼来了!”那话语虽然无礼,口气却是开玩笑的。献礼的诸人大多和说话之人熟识,所以都没有让开,反而笑着拦住了他的去路:“韦国宗,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呀?”
那吵嚷的声音中还有叫他家中小名“韦十二”的,来人并没有生气,而是一脸喜气的回答说:“我送的礼物,保准是头一份,你们再没有见过的!”
容秀从他的话语里已经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他便是韦昌辉的弟弟韦俊。她见他与北王长得很是肖似,却不象兄长那样白皙,显然是因为长年驻外打仗经历风霜所致。他也不象北王那样注重衣着服饰。韦俊身上穿着的黄袍颇有折痕,那还是癸好三年他在扬州大破清将冯景尼时蒙天王所赐。他得到那件袍服只穿了一次,便压在了国宗衙居处的柜子里,是因为要参加这次大典才匆匆翻出来穿上的。
韦俊打仗极为厉害,那时候已经两克武昌。在黄州逼得曾国藩的座师,清湖广总督吴文瑢自尽,更是威震天下。他也因此成为太平天国所有国宗中最显赫的一位。翼王石姓的国宗大多骁勇善战,却均不如他战功卓著。
当时韦俊在朝中的身份,仅在诸王之下,手中所握有的重兵更是太平军中的精兵强将。容秀看见她认识的陈丕成跟随在韦俊身后,再后边便是抬着几个漆成红色大木箱的汉子们。她并不知道那时陈丕成已经因战功卓越蒙天王赐名“玉成”。他当时隶属于韦俊麾下,并从两湖战场被一同调入了天京。陈玉成在此地出现也是韦俊非要带他来见识下天王府的气派的。
容秀和轻舟都穿的不甚华丽,却很是得体。她们夹在一众绮罗脂粉的行列中,显得格外的醒目。韦俊眼睛一亮,偷偷招呼陈玉成去看。
陈玉成那时的心思一直全放在如何对付清妖上面,男女之事向来看得极淡。不过,他瞟了一眼,也是暗自诧异。他心中本来认为世上最美的女子是李小姐,也就是他在家乡时见过的桂平知县李孟群的妹妹,但眼前的佳人显然要比记忆中的影子美貌的多。
韦俊则很是多看了两眼,他金田起义的时候便已经有了妻室和年幼的子女,这么多年在严酷的教义规范和清一色的男性军旅生涯中虽然不至于犯有关的第七款天条,却也难以压制心底的好色。不过他是风趣而随和的,在军中国中人缘都甚好。比起同样出身于富贵之家的韦昌辉,他对人更有种发自心底的坦率和真诚。
送礼的人越来越多,在人流汹涌中,容秀等人抬着礼物穿过真神荣光门。门两侧各有一座高出墙外的鼓吹亭,亭上锣鼓和唢呐的合奏响彻云霄,吵得人耳膜发疼。容秀不由加快了脚步想赶紧过去。不过,所有送礼之人都不能继续向前走了。天王府的女官命他们在此停下,只能把礼物放置在进入金龙殿的真神圣天门之前。
容秀失望极了,她来天王府之前是想在金龙殿一睹天王尊容的。传说金龙殿的陈设奢华无比,尤其是盘在梁柱上的蟠龙竟然为纯金铸造,而天王一入天京城便躲入了天王府,除了首义诸王,是任何外人都没有见过的。她侧头看了一眼外表淡漠的轻舟,不禁叹气,想到她能够若无其事的到天王府送礼,恐怕早就预料到这种局面了。
“各位看看我的礼物,是不是头一份!”韦俊已经指挥着手下的汉子把五只红漆木箱抬来,头里的四只奇大无比,每只木箱都需要六个人抬。汉子们把木箱放下,都是微微气喘。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宝贝,看起来还真的很沉呢!”容秀暗暗的想,也和周围的人一样好奇着,就连鼓吹亭上的乐手也探出了脑袋向下张望。
韦俊有些得意,挥手让从人打开前面的四只大木箱。那箱子一打开,立刻金光葳蕤,箱子里居然泰然躺着四个大如五石陶缸的铜灯。他送来之前想来已经打磨过了,此刻在阳光下耀眼无比,竟如纯金一般,众人都不禁“啊”的一声。
“这是元朝的东西,据说以前是挂在成吉思汗宫殿里的。万岁金龙殿挂着的顶灯还是竹子编的,早该换下来了!”
四个元代的顶灯以其巨大的造型和光灿的外表震住了这群送礼之人。韦俊环视众人眼中的赞叹,带着俨然的神气又命手下打开第五个箱子。
这个箱子比起前四个却小了许多,但容秀从看抬箱之人小心翼翼的动作来看,箱中放置的应该是贵重易碎之物。
此刻,天王府的御沟边,正立着太平天国的北王。他下了十六人抬的大轿,正欲步行走过御沟上的木桥,却听见天王府南边甬道上传来了鼓乐喧天的声音。北王凝目看去,大道上尘埃滚滚,中间是开路的龙灯,随后则是五彩的旗帜和一眼望不到头尾的华丽阵容。
他知道东王来了,便不敢抢在杨秀清的前面先一步进入天王府,忙命随从及眷属子女跟在自己身后长跪,等候着东王的队伍过来。
不一刻,东王的舆仗已经到了御沟的木桥边。大轿稳稳落下,东王虽不想下轿,却苦于眼前的木桥过于狭窄,四十八抬的大轿无法过去。
东王走出轿子,一副大大的黑晶眼镜遮盖了大半个脸,却依旧能够看出面色不愉来。他一眼看见韦昌辉等人跪在一旁,哼了一声,命他起身回话。
“二兄这御沟怎么还搭着木桥,你现在不管战事,有得是工夫,应早设法换成宽敞的石桥才是!”
韦昌辉忙躬身回话:“四兄说得极是,小弟肚肠稚嫩,没有考虑的周全!”他还想继续解释,东王早已不耐烦听了。他一挥袖子走上了木桥,绣着七条龙的黄靴铿锵地踩着铺着红黄两色绸缎的桥面,那份跋扈整个天朝中只有一份而已。
东王的随从赶紧跟在他后面,这些人骄横惯了,也就都不把站在一旁满面恭敬的韦昌辉放在眼里。他们从北王身边走过,虽然口中均没有说什么,神态中却也带出了几分轻视。北王满面堆笑,唯有眼睛深处的一点寒光深不可测。
转眼间东王的人马都已经过去,北王终于挺直了佝偻的脊背。他的眼睛缓缓扫过身边的部下,目光过处,这些人尽皆垂头不语,就连他的长子,十一岁的北嗣君韦承业也赌气调开了头。上次下关水军哗变的时候,东王因北殿张子朋的过失连带责打了他,当时曾经有一名近侍不服气,用言辞煽动北王抗争,不要受此侮辱。韦昌辉知道东王在北殿安置的耳目甚多,为了不让东王生疑,只得忍痛斩了此名近侍。这个举动让东王从此更轻视于他,也冷了北殿众人的心肠。
韦昌辉暗叹一声,却发现随从中唯有一人并未退缩,却是扬起头,目光炯炯的迎着他的视线。
“许承宣!”北王终于舒展开眉宇间的抑郁,和此人交汇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大家快看,这箱子里的东西,比元代的顶灯还宝贝!”韦俊高声喊道,引得众人纷纷围上来。
“是什么呢?”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九千岁!”众人一惊,争先恐后的跪下。大殿的地板上,迅疾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扑通”声。
几个月前,同为天朝王的燕王秦日纲府中驯马师因为没有对东王族叔下跪,旋即被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这一来人人畏惧,谁敢轻易撩其虎须。
东王迈着方步慢慢的走进来,他虽然个子不高,却在众多跪着的人中显得挺拔卓绝。天朝制度,长跪后便可自行起身回话,但东王不下令,跪在地上的人却是谁也不敢爬起来。
“起来吧!”东王满意的笑了笑,终于在站立于诸人跪姿前良久之后,发出了这道口头诰谕,“韦十二,快让本军师看看你箱子里是什么宝贝!”
箱子被徐徐打开,流泻而出的碧色宝光攫取了众人的视线,竟然谁也没有察觉从门外缓缓走来的北王。
容秀探长脖子,发现那箱子里竟然放置着一个翡翠的西瓜,它用一整块通体剔透无暇的翡翠雕刻,与真正的西瓜一般大小。更奇特的是,从西瓜的外皮向内看去,竟然能够看清隐隐的红瓤和黑子。真让人不得不惊叹,天意如何化作此物了。
容秀不舍的移开目光,虽然翡翠的宝气为任何女子所难以抗拒,但她还是感觉,凑在一群唧唧喳喳围看的天朝官员身边,有点难为情。容秀一抬头,却正好看见了刚走过来的北王和他身后跟着的十二位北王娘。
这十二名女子均是十分美貌,打扮得也华贵得体,在她们身上绝对不会发现红配紫那样穿戴上的低级错误。为首的北王原配曹氏虽然美貌比其她王娘稍逊,却也是一副大家风范,她出身于广西的富贵人家,自然气质不俗。那些女子都很年轻,最小的两个还不过十四五岁,满脸都是稚气未脱的娇态,却也如妇人般盘起了长髻。
容秀虽然对北王再无暧昧的情愫,见了却也不免一怔后暗暗气恼,没想到那人府中却有这么多姿色远过自己的妻妾,还要在外拈花惹草。她心中竟然暗自庆幸现在的男女隔绝制度,得以让她到了婚配的年龄却无法出嫁。唉,在整个天京城,恐怕也只有她和傅善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北嗣君韦承业看到韦俊,便立刻高兴了起来,他马上从自己的父王身边离开,快步来到韦俊的身边:“十二叔!”他恭敬却欢欣的叫着,由于韦俊在外的赫赫战功,他在北嗣君心中的地位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委曲求全的父亲。
“你是三十检点陈大人?”韦承业一眼看见在韦俊身边侍立的陈玉成,不禁又惊又喜。陈玉成那时官职虽然不过检点,但由于他骁勇善战,兼之虽眼下有疤痕却依旧秀美的容貌,让他在天朝和清军中名气都大得很。敌人又恨又怕所以给他起了一个“四眼狗”的绰号,所以北嗣君能够在初次见面就一眼认出他来。
陈玉成微微点了点头,神色间有些淡淡的倨傲,并没有因为北嗣君的抬爱而受宠若惊。
“十二叔,”韦承业转过头对韦俊说道:“什么时候带我到前线打仗去呀?我是一会也不想在天京呆着了!”
韦俊吓了一跳,但随即笑着说:“你年纪还小,而且是尊贵的北嗣君千岁,怎么能到外面受那样的苦呢?”
韦承业脸上显出生气的神情:“十二叔不要把我看小了。我知道,三十检点陈大人参加起义的时候,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呢!”他赌气不理韦俊,而是拉着陈玉成的手,一脸崇拜的问他将兵在外的经历。
“检点大人以后在京都当差,可需要多走动走动,我有很多东西都要请教呢!”韦承业面对自己心目中英雄,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他在同龄的孩子中算是长得高的,也和父亲和叔叔一样有着一副宽宽的肩膀,所以看上去和瘦小轻盈的陈玉成一般高矮。
“恐怕得等到北嗣君千岁以后上战场了,”陈玉成扬眉一笑,“我已经求了九千岁,不日便会协同翼王开往田家镇战场!”他不经意的抽回了被北嗣君亲热握住的手,眉目间都是即将斩敌杀将的欢悦。
陈玉成的声音不大,金龙殿前面吵吵嚷嚷的,很多人都没有听清,但一直注意着儿子行踪的北王却闻之一震。便在几月前,湖北战场连连失利的消息传来,东王本来已经派北王去前线督战,却在他行至采石矶的时候临时召回,改派了燕王秦日纲。这无疑对他本人是个莫大的侮辱,但他用习以为常的容忍佯笑着面对,而手下的诸人也再不敢在他面前说上一句对东王不恭的言辞。
谁知道,燕王并无力挽狂澜,韦昌辉心中已经升起了强烈的希望。他感到东王会因为湖北战局而重新想起自己,没有料到的是这差使最后却给了翼王。一股被冷落和被架空的滋味涌上他的胸口。心中仿佛骤然空了一块,只能用尽全身的气力在众人面前保持常态。北王偷眼望向东王,却见他站在装着翡翠西瓜的箱子前。东王摘下了眼镜,不停的眨着仅有的一只眼睛,满面都是喜悦和惊奇。北王心中一时杀气大胜。
天王为王三殿下满月自然设了酒筵,却在金龙殿内,除了东王北王,其余人等均不得进入。天王府的女承宣美貌优雅,用轻柔悦耳的嗓音招呼二王进殿赴宴。东王仰首走在前面,北王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心腹,北殿右二承宣许宗扬,随后躬身紧随其后。
容秀看着其他官员各自献出奇珍异宝,那些东西虽然珍贵,也让她看得目迷五色,却最终不是她此行最大的目的。但天王的御驾最终没有在众人眼前现身,就是这场典礼的主角,王三殿下千岁也因为太小没有被抱出来。眼见日已偏西,她只得悻悻而归,暗自慨叹天王的神秘莫测。
回到翼王府,她和轻舟前往翼王娘黄蕙卿居处交差。翼王娘的小院安静清幽,槐花落了满地,夹杂着兰草的香气馥郁悠远,便如黄蕙卿娴雅的风度。容秀刚从富贵而吵闹的天王府赶来,不禁面露微笑。
“送了吗?”黄蕙卿听完容秀的交待轻轻点头。她已经大腹便便,便穿着一件家常衣服歪在床上,“这样的庆典,还是少一些为妙!”她早已把容秀和轻舟看成了真心的朋友,所以,有些话便不在她们面前隐瞒。
“扫北的军队现在已经困在了罪隶省的连镇和高唐,九千岁虽然派兵援救,却全军覆没。曾立昌、陈仕保、许宗扬三位领兵的丞相唯有许宗扬逃了回来,看来,天朝是想着不再管扫北的那些人了!”
容秀低头叹息,东王去年派二万人马前去攻打北京,虽然那些队伍均是天朝的精兵强将,但以这区区之数想去图谋重兵把守的北京无异痴人说梦。从这一年多征战情况来看,军队先是势如破竹,后来便逐渐被清朝的大批人马困住了。东王两次派援军营救,却均是不利。看来北伐军成为九千岁战争棋盘上的弃子是早晚的事情了。
“就是近处的两湖战事也不顺利,飞将军曾天养阵前被清妖杀死,林绍璋湘潭十战十败!就是田家镇也失守了!”黄蕙卿眉宇间的忧色浓了起来。
容秀按捺住心头的不详,笑着劝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在靖港,我们的圣兵水师是赢了的,据说曾国藩曾妖头为了这次败仗都跳水了呢!”
翼王娘故作轻松的一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九千岁已经答应了翼王的请求,准许他去湖北督战,不日就会起身!”
“那怎么行,王娘马上就要生了,这是翼王第一个孩子,他走了可怎么着呀!”
“看你说的,”黄蕙卿甜美的一笑,“谁说离开了他我就弄不好这个孩子了?”她竭力显得若无其事,也感到是自己刚才的话语太过沉重了,便有意转开了话题,“你们两个来的真好,我正巧好有些东西要送给你们呢!”
她身子笨重,懒得起来,便轻柔的一笑,让轻舟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包点心来。
“这是新打的糯米桂花糕!”翼王娘淡淡的笑容便如飘渺在空气中的桂花香气一般沁人心脾。容秀和轻舟都是大喜过望,因为在天京,谁都明白这是一份难得的厚礼。
自从天京城被盘踞在孝陵卫的江南大营围困以来,城中之人虽然不至于没有饭吃,但食粥却已经时不时成为了东王诰谕所规定的内容。在天朝刚刚定都天京之时,曾经在武昌获得大小舟楫数以万艘。那时候,太平军浩大的船队如雪片般密集,曾经一时间铺满了长江江面。清朝水师在这巨大的数量威慑下无不望风而逃。是以,天京虽被强敌伺于肘腋,却依旧能够保持水路的畅通。谁知道,这种优势却在今年仲夏时节被打破,清军从广州调来了配有重炮的红单船和西式的火轮。据说,其中有些船是当年林则徐任两广总督的时候用四十万两白银仿制的英式战舰。它们当年没有阻止得了《江宁条约》(《南京条约》)的签订,如今,却在江宁城下本国人面前大展雄威了。太平军的船只虽然众多,但大多是民船,怎能抵挡得了来自广州水师的坚船利炮。于是,这几个月,吃粥便又成为了家常便饭。容秀周围的人大多数都把藏在深宫中的天王当作神砥一般崇拜着,感到自己吃粥而天王一天能领取十斤肉天经地义。
粥饭吃的久了,也渐渐成了习惯,甚至听说天王赋诗抚慰,容秀也从心里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感动:神爷试草桥水深,如何吃粥就变心?不见天兄舍命顶,十字架上血漓淋。
糯米打成的桂花糕放置在竹条编成的礼盒中,打开盖子,桂花和糯米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细细甜甜的传来。容秀和轻舟相视微笑,然后一同欣赏着饼上精巧的桂花的图案,都是舍不得触摸。
“还有好东西送给你们呢!”黄蕙卿看着二人脸上的喜悦,也同样高兴着,她费力的从枕下拿出了一个布包递给二人:“打开看看!”
“天朝的钱!”轻舟打开布包,发现包里赫然躺着十几枚崭新的铜钱,它们看上去圆整厚实,在白色的麻布上发着黄澄澄的光。
“哎呀,咱们天朝的钱真的是越铸越好了!”在今年的六月,天朝的圣宝便已经铸造成功,但那时的数量很少,而且由于工艺的原因,钱币正面反面均是两个字,尚无法熔铸成四字。容秀拿起了一枚铜钱,反复的看着。只见手中铜板正面镌刻着“太平天囯”四个字,“囯”字中照例少了一点,取国中有王之意。这大概也是天王隐匿深宫的一种心态吧。背面则是“圣宝”二字。书法甚佳,她在女子中算得上有些文才的,自然识得这此中奥妙。
“好漂亮的字!”这些字笔力雄厚,王者之气显现无余,难得的是铸造时也毫不走形。
“是翼王写的!”黄蕙卿忍不住说道,她的脸上完全是对自己能干丈夫的骄傲。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容秀笑嘻嘻的说。她拿着那些钱,真是爱不释手。这些钱币做工精巧,压在手里沉甸甸的,比咸丰通宝更厚重,更有钱币的庄严感。
“前几天听苏三娘说,现在清妖那儿一两银子能换两千七、八个咸丰通宝呢!他们的钱,真是贱得像纸钱一样!对了,他们现在没有铜来铸钱,居然用纸印宝钞当钱,这不就是死人的纸钱吗?真是快完了。”容秀连说带损,嘴巴已经笑的合不拢了。
“是吗?”黄蕙卿挑了挑眉,“庚戌年(1850年)广西,钱最贱也没有过两千文呀!”
“是真的!”容秀加重了肯定的语气,“她刚刚在镇江郡那儿打了清妖回来,说是亲眼见到的!”
黄蕙卿点了点头,眉头微微皱起:“只盼望天朝早些打下天下!”她出身于民间讼师家庭,自然知道铜钱贬值吃苦的还是百姓。
“以后,就再不用清妖的钱了。让这些钱流出去,谁看了也不会用‘咸丰通宝’那样的薄钱。”
钱币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尽管吃着粥饭,容秀还是感到了莫大的满足,她根本没有黄蕙卿那么多的顾虑,只单纯的从这些钱币上看到了天堂圣洁的光芒。
“现在咸丰通宝在天京恐怕不好找了呢!九千岁铸钱的时候,除了用那些古刹的铜佛之外,还把清妖的钱都熔了!”
“啊?”容秀扬了扬眉,却没好意思再说什么。她低头凝视着手上做工精良的钱币,转开了话题:“轻舟,明天是礼拜天吧,咱们正好出城去买卖街花这些钱。王娘,你可要我们捎些什么回来呀?”
容秀和轻舟去的买卖街设在天京城的太平门外,正对着清朝孝陵卫的大营。太平军进入天京后取缔了城中所有的商业,但却在城外对食货作出了部分妥协。
容秀拉着轻舟一头走,一头看。自从南京改号天京之后,她们都再没有见过这般人头攒动的交易场面,均是感到兴奋无比。
“看看看,我说过来,来对了吧!要不哪里能看到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容秀轻嗔着轻舟,埋怨着她临来时因胆小的磨蹭。女人天生都对买东西有种强烈的爱好,容秀当然也不例外。
买卖街中以武器交易为多,据说,江南大营的清兵也经常来此赊当枪支刀具,反正买卖街设在城外,属于天高皇帝远。天朝虽然也有些制度规范买卖街,却仅限于不可交易鸦片。容秀目光浏览着那一间间紧挨着的店铺,其中伙计们都笑容可掬,与战前完全无异。这些店铺中也有几家是洋人开的,店主高鼻深目,却也用红巾裹头。容秀看见,笑起来。
“唉,聚宝门、水西门外面也有买卖街,你非得来对着清妖大营的太平门!”轻舟也被久违集市上的热闹场面深深吸引,却还是不由得埋怨。
“哈,我来太平门,就是想见识见识江南大营的!”容秀说得颇有几分豪气,“你总担心清妖会来捣乱。其实,这里的买卖街开得最久了,而且一直都很太平。哪里有那么多的倒霉事儿都让咱们今天碰上?”
买卖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还真的不少,其中所有的江南人都在潜意识里回到了战前。六朝脂粉,十里秦淮,那时的南京比盘踞在天子脚下的北京更有一份经历了千年的从容和沉淀。如今,这些人也只能在天京城高峻的城墙和孝陵卫远山重叠的营盘背景下享受着瞬间的繁华了。
“是鸭血粉!”容秀眼尖,指着拐角处高挑出来的布帘,招呼轻舟去吃。
“欢迎两位姑娘光顾,小店可是以前夫子庙的老字号!”伙计手里拿着一条雪白的毛巾,笑眯眯的招呼着容秀和轻舟。小店的外面用竹竿支起一个简单的凉棚,凉棚下是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桌椅。这一切都神似战前的夫子庙,只是人却少了很多。那时候夫子庙鸭血粉老号的摊子前,经常是连座位也等不到的。
容秀拉着轻舟坐下,不一会,两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便送了上来。容秀尝了一口,发现没有以前夫子庙真正的正宗味道纯正。那时候她寄居在轻舟家中,往往是女仆江氏从夫子庙给她们买来。江氏用一个厚厚的陶铫盛着,拿到家中还是微烫的。于是轻舟和容秀便马上喝下,那股浓郁香滑的滋味至今都令人回味。
“怎么不说话了?”容秀问着发呆的轻舟。
“我在想江姆妈!”一滴清泪落到了眼前的碗里,轻舟低下头,怅怅的望着碗中滑开的涟漪。
自从容秀从身不由己到主动投靠天朝,日子就像长了翅膀般飞着。她真的很少有时间去想自己曾经的亲人,就连表哥赵烈文也刻意忘却了很久,更不要提江氏了。容秀看着轻舟轻颦着眉头,知道她也许在藉由着江氏思念深居东王府的母亲,便笑着安慰:“你看看你就是爱哭,眼泪都掉到碗里了。江姆妈就住在江宁女馆,一会儿回去,咱们一起去看她!”
轻舟点点头,把目光重新投在碗中:鸭血的确不如战前时细嫩,而且汤中的鸭肝,鸭肠等物也比战前少了很多。她记得小时候与母亲和江氏同去夫子庙,往往逛得累了便会坐在摊子前要上三碗鸭血粉。她坐在两人之间的凳子上,身材矮矮的,双脚尚悬在空中。母亲胡氏一手护着她,另一只手却总是要把自己碗中的鸭肠鸭肝等物夹到她的碗中。现在,母女间曾经的亲密无间,却都和眼前的这份鸭血粉一样,再不是战前的滋味。
“伙计,来三碗鸭血粉!”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棚子外面传来。容秀听出了这声音的熟悉,她抬头张望,却一眼看到了快步走来的陈玉成。他穿着天京城中的平民服饰,看上去只如一名平凡的俊俏少年。
陈玉成看到桌边坐着两个少女,感到虽然面熟,却记不清在哪里见过了。其实,在这之前,他和容秀是见过不止一面的。
“陈姐姐!”在陈玉成微微的疑惑中,他身边跟着的两个女孩子已经飞一样的跑到了容秀和轻舟的桌子前,原来却是李以文的两个女儿李好和李妙。
“真是巧呀!”她们早已和容秀混得熟络无比,便打了个招呼,笑嘻嘻的坐下,然后招呼陈玉成一起过来。
那一桌,应是容秀最大,却也比陈玉成只大一两个月,都是十七岁。轻舟是十六,两个检玉李好和李妙分别是十三岁和十一岁。少年人总是最容易混熟的,陈玉成开始坐在一众女孩子中显得有些拘禁,但很快便恢复了潇洒的本性,高谈阔论起来。
他走过很多地方,算得上见多识广,如此的年轻,但言谈举止间却已经隐约看出后来俾倪天下的王者气概来了。最让容秀吃惊的是,他在妇女面前谈吐极为风雅,看样子也是读过不少书的。他应该比自己不大吧,如何却懂得这么多的事?容秀又开始暗自悔恨自己是个女儿身,要不便可以随军出外征战。天京城虽大,但比起天下还真的是太小了呢!
“检点大人,你怎么和两位检玉一起来了?”看着说话间已经渐渐熟悉,容秀不由得问。
“我们两家都是广西滕县大黎乡之人,而且是住得很近的邻居,所以……”
“我和妈绊了嘴,玉叔,”李好斜看着不比自己大多少的陈玉成,抿嘴笑笑,“正好到女馆捎来阿爸的书信,便带我出来避避风头!”她打断了陈玉成的话,抢着说道。
“你阿爸出征在外,不要老是和你妈拌嘴!”陈玉成不禁劝道,他的年龄也不大,却作出一副少年老成的姿态来。
李好噗哧一笑,“可是,我并没有错呀!妈不让我和育才官林大人去学西人之技,是她看得不够长远!”她随即遗憾的说道:“其实,要不是妈生气,我还不想来呢!今天是礼拜天,我正想趁着休息好好看看从林大人那里借来的洋书!”
“林大人?你说的是林绍璋吗?从他哪儿能学到什么?”他口中提到的林绍璋便是今年三月在湖南湘潭指挥作战,致使全军覆没的天朝将领。陈玉成攻城掠地战无不胜,提起林绍璋口气便不是很恭敬。
那时林绍璋从湘潭战败回来,被东王革掉了春官又副丞相的职务,在戴罪派往湖口协同罗大纲守城之前,暂领天京育才官的职务。此人打仗不擅长,钻研学问倒是一把好手。他与检一玉李好都是对西洋机械学兴致极浓,一老一小钻研在一处,却让讨厌洋鬼子的宋淑常看着不顺眼。
“玉叔你可说的不对,”检一玉李好神色严肃,“天朝早晚要取代清妖坐天下的,到那时候,可不是不用打仗了吗?既然天下太平,就要以文治为主,百工典造也要赶在前面。清妖现在在长江上横行,靠得是仿制洋人的船只。仿制的船已经如此厉害,真正的西式火轮还用说吗?咱们天朝要不学点他们的长处,就算是统一了天下,也还是要和清妖一样,受洋人们的欺负!”
李好的话语说得很是有条理,其中的见识更是非凡,让容秀惊讶中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一直以来,她和宋淑常交好,至于她的两个女儿却了解不深。李好和李妙的名字本来就相近,又都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她往往会把她们看成一体,在这之前并没有发现姐妹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同。这一看容秀却发现李好已经开始发育,细瘦的身材蹿得高出了妹妹一头,已经显出少女的婷婷玉立来了。
陈玉成也是一愣,随即笑着点头辩解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在行军的时候也经常找书看来着!”
李好调皮的看了看他的脸,似乎在揶揄着什么。陈玉成也马上醒悟了过来,便“嘿嘿”的一笑。他自然偷看了不少天王诏旨焚毁的妖书,幸好军中之人多半不识字,他看的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不过,陈玉成看这些妖书却并不是为了将来和平之后治理天下,却是为了增加见识,以便能够更好的带兵打仗而已。他看书全为实用,所以把常人读书所必须练习的书法和作文都全然跳过。陈玉成极为聪明,自然变得谈吐不凡,只是字写的平平,作文章就更是不擅长了。
李妙崇敬的看着意气风发的姐姐,憨憨的样子,一如平日的沉默。鸭血粉已经送上来了,她轻轻推到高谈阔论的二人面前。
少年人聚在一起往往会有共同的话题,在他们眼里,仿佛颠覆世界都是那样轻而易举。几个人纵论国家大事,用激烈而锋利的言辞品评当今天下的英雄。人的一生,也只有在这个年龄才会心怀坦荡,以天下为己任。当年华老去的时候,他们回首今日或许会感到当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可笑,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会等到那一天了。
陈玉成十四岁从军,身边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女。坚硬的心肠柔软了下来。他平时也不甚喜欢在人前夸耀自己,此刻却变得格外话多。他的大眼睛闪动着光彩,滔滔不绝的只是讲述自己在外征战的胜利。比起容秀时不时诧异的发问,他更加中意轻舟温柔的沉默和时不是投射来的关切目光。
甲寅四年的秋天,天高悠远,从玄武湖不时吹来一股股带着湿气的风。远处江南大营的旗帜,历历可见。与江南大营对峙的天堡城和地堡城上却飘动着太平天国金黄色的旗帜。五人正在此高谈阔论,突然,一小队辫子军从孝陵卫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