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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七章 ...

  •   第七章
      黄蕙卿从容秀那儿听得罗大纲的死讯,和她叹息了一回。在永安的时候,黄蕙卿曾经与罗大纲一起登过城楼击退过清妖攻城,但因为性别的缘故,却并未说过几句话。不过对于苏三娘,她可是极孰的。所以,她的哀痛更多的是对于罗大纲的遗孀。
      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与罗大纲相同的悲剧很可能也发生在翼王身上。黄蕙卿的心中震颤了一下,但还是努力的想了下去。
      她在开始嫁给翼王的时候,是那样的年轻,虽然明知道翼王职业的危险,却从未深一步的考虑。心中只是想着大不了和他同登天堂,在那里,天父的圣光将照在他和她的身上。但现在却不同了,她作为一家的主妇,再不能轻言“死”字。她还有儿子,还需要照顾丈夫的诸位小妻。
      作为翼王府的当家人,黄蕙卿是没有多少时间替别人哀伤的。她问了几句,渐渐的把话题转到了别的上面。倒不是她有意要这样,的确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她来做主了。就比如这个月的二十日,便是北王的生日,送礼和登门祝寿是全都少不得的礼节。
      “姐姐,我看就象姐姐以前送礼时那样,作些精致的糯米饼,礼轻情义重。”说话的是翼王新纳的四王娘钟氏,她另一位王娘钱氏都未曾怀孕,所以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黄蕙卿家事中的帮手。钱氏坐在钟氏的身边,手里刺绣着一条精致的男式头巾,她也是由东王做主赐给翼王的六位王娘之一。
      黄蕙卿点点头,同意了她的提议。翼王虽然在天京的时候掌管过圣库,却是为官清廉,家中也是粗茶淡饭,清贫胜过民间。她的手中没有多余的钱财,这些礼物是有些简陋。不过,她又想,阿正的干爹,也不是个贪图财物的人。
      翼嗣君石定正已经在襁褓中醒了过来,开始用哼哼声着吸引着大人的注意。黄蕙卿微笑着把他抱起来,虽然才七个月,可是这个黑胖的孩子已经相当的沉了。
      孩子进入了母亲的怀抱,立刻安静了下来。钟氏又问着:“姐姐,几位王娘都没有出月子,自然是咱们三个同去,但翼嗣君是不是也抱过去呢?”
      黄蕙卿轻轻拍着儿子,脸上绽出几分笑意:“当然要抱过去,让小孩子多见见人,大了就压得住场面,也能变得聪明!”她说着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默默无言的容秀:“妹妹,你也跟着去吧!”翼殿的女官自然要有一部分跟着同往祝寿,参加的人数越多,越是对对方的一种尊重。
      容秀犹豫了一下,她很自然的想起了北殿许宗扬的求亲,他没有娶楚十九妹,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不过,她回到了天京,继续在翼殿担任承宣,总不成一辈子躲下去。她如果不想嫁,诺大的翼王府还不能保护她吗?在黄蕙卿鼓励的眼光中,容秀终于点了点头。

      北王府的大门上雕刻着一龙一虎的铜画,与翼王府的规制相同。不过,这里门上的一龙一虎看上去要比翼王府大门上的浮雕要大些,姿态也凶猛的多。
      就在容秀一行来之前,北王还亲自站在门前迎客,但现在,他已经回到了府中,替代他在门口接待客人的是十二岁的长子北嗣君韦承业。韦昌辉家道饶富,所以成亲很早。因此,他虽然在首义诸王中年岁排列于后,儿子的岁数却是其中最大的。
      看见翼王娘一行前来,韦承业急忙迎上。因为在诸王中他最仰慕翼王,所以韦承业对翼王的眷属也有种发自内心的喜爱。他脸上的笑容真挚热切,更显得容貌俊秀英气。韦承业不象父亲般城府甚深,而是在性格上有些肖似统兵在外的叔叔韦俊,都是一条肠子的人。
      容秀跟在黄蕙卿身后,手里也捧着只礼盒。她向门口望去,却未曾发现许宗扬的身影。韦承业一身黄龙袍,身后则是林立的侍从。他们身上都穿着金黄色的马褂。不过幸好北王还是不太喜欢铺天盖地的金色,只是在大门的两边扎了两付黄缎以示喜庆,看上去并不那么刺眼。
      容秀环顾北王府外,只见无一不妆点得崭新祥和,也唯有一旁的望楼略微显得有些残破。它在北王负责城防之时曾经起过很大的作用,但现在城防事务易手,它也就随之失去了昔日的功能。不过,韦昌辉还是不舍得让人拆掉,事实上,他在心底真的是无日不在盼望着能够重登这五丈高台。望楼的影子拖了下来,影子的尖角恰恰直指着大门上的楹联。
      “廿九春秋绵冀北,六千岁月颂贤王”。
      容秀走上台阶,凑上前默默念诵,才讶异的察觉北王是在过二十九岁的生辰。她不知道北王一大早起来,便命人把这幅楹联悬挂在了门上,也站在她现在站立的地点默诵有余。甚至开始非时候心中不是滋味,感到要把这幅对子中的“贤王”替换成“闲王”才更加适宜。
      不过韦昌辉还是高兴的心思占了大部分,在几年前,他家虽然富甲一方,却也不过是个乡下的土财主。甚至花大笔钱财捐得的禀生还要遭人耻笑。
      记得在金田村的时候,他刚刚入禀生,便迫不及待的找人镌刻了一副匾额挂在家门口。那匾额上写的是“成均进士”,是禀生的雅称。不过他家的财势早已遭人妒忌,有人趁着黑夜把匾额上的“成均”两字刮了下来。这一来,他就是胆大包天,以进士自居了。在乡人的告发下,官府很快就来过问。他不得不花费了大笔银钱送与官府借以消灾。
      但一个小小的禀生算得什么,他入了教,放眼便是更广阔的世界和男人扬名立万的时机。那些设计陷害他的金田乡邻已经让他在举事后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仇必报才是痛快的人生。
      “廿九春秋绵冀北,六千岁月颂贤王”
      再次默念着对子,韦昌辉心中升起极深刻的得意。在清廷,他不过是一个花钱捐上的小小禀生,但在天朝,随着西南二王的死去,他却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第三号人物了。“王”和“禀生”之间是天与地般的差距。只可惜,他没敢再接着想下去。不过,他抬头看那幅对子,心中有着十二分的把握今天不会有人再扫他的兴致,就像几年前在金田悬匾时那样。
      就连天公也来作美,往年这个时候,天京城还在梅雨季节的尾声,但今年却不知为何提前结束了。这似乎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难道是他会因此翻身吗?
      前来北王府道贺的人很多,却大多是女子。她们的丈夫在外征战,所以她们代表着丈夫前来。下人们跟在这些衣衫明丽、珠翠满头的女子身后,抬着桌子,上面放满了糕饼等物作为贺礼。
      众人会聚于大殿之中,只见四壁彩画色彩鲜明华丽,却并不显得俗艳。作为主人的北王还没有驾临,所以客人们都趁机找着熟人话起了家常。
      女人们聚在一处,自然有比北王生日更令她们感兴趣的事情,那就是翼嗣君。她们都是金田功臣的家眷,自然与黄蕙卿极孰,也就不拘礼节。当七个月的翼嗣君出现在大众眼前,无人不以亲手抱他为荣。
      黄蕙卿非常高兴,再没有看到有人对她的孩子感兴趣更让一个母亲兴奋的了。一群女子围了上去,争着夸说翼嗣君的肥胖,讨论着他到底象父亲还是母亲。不过翼嗣君刚刚睡醒,显得有点不高兴,任众人如何逗弄,也不肯露出一个笑容。
      容秀渐渐被那些热情的女人挤到了屋角,她吁了一口气,用手去擦拭额上的汗水。
      北殿承宣高声宣布着北王驾到,带着几分广西口音的官话清越洪亮。容秀不由得向发声的地点看去,却发现宣布之人正是殿右二十承宣许宗扬。他的眼光正好也在火辣辣的看着自己,容秀急忙转过头,不由得面红耳赤。
      过了一会,容秀感到有些丢脸,便强自恢复了面容上的平静。她把目光转向了北王府迎宾的众人,只是脸上的潮红却一时褪不掉。
      为了这次生日庆典,北王打扮得格外隆重。那悬挂着繁重珠宝璎珞的金冠和飞舞着七条彩龙的黄袍也只有他这样身材高大的汉子穿起来才体面。因为他再不用登临望楼主持城防,所以脸比以前还白皙了些,这在众多黑皮肤的广西妇人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的六位王娘连同十几名能走路的子女都是穿着华丽,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容秀不由得有些惊讶。因为自从离开了常州府的大家,她再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一家人口。尤其是那些北嗣君和北金,都依照天朝的礼仪穿着统一的黄色和红色的小小袍服。他们成两队,看起来整齐得有趣。
      北王眼睛一扫,已经发现东王府并未来人,这并不意外,他也不敢而因此在人前显出不悦。不过,既然东王府没有来人,翼王娘黄蕙卿便是祝寿诸人中身份最高的。他领着原配曹氏缓步向她走来,寒暄了几句,便逗弄起翼嗣君来。
      “快叫干爹!”黄蕙卿慈爱的拍着儿子的臀部,教他学语。虽然她也知道翼嗣君不过七个月,还不会说话。
      “我还是不抱他了,省得弄脏了新袍子!”北王笑着说道。他伸出粗大的食指,轻轻蹭着孩子柔嫩的脸颊,引逗得翼嗣君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
      这孩子也还真的和他有缘呢,在这之前,无论众人怎么逗弄都无法获得孩子脸上片刻的笑容。大家都有些惊奇,也因为孩子无邪的笑声感到心情舒畅。
      在大殿的众人当中,也只有韦昌辉的父亲,韦元玠有些不高兴。而且仗着自己年纪大,也把这种不高兴摆在了脸上。他虽然只有五十多岁,却已经在金田家乡的时候就把当家的重担交给了二儿子韦昌辉,而甘心成为颐养天年的老太爷。
      作为心理上的老人,他最喜欢家中的热闹。因为热闹是家道兴旺的证明。所以,在他看来,任何韦家的庆典,家中大大小小的成员是一个也不能少的。韦俊等子侄身在前线,以国宗的身份统帅人马,那是因为军务繁忙不能前来,他没有什么可说的。而大儿子韦滨也在这样一个喜庆的场面里未能出席,就令他着实不悦了。
      其实大哥未能出席,韦昌辉是第一个察觉到的。不过,作为主人和当家人,他相当得体的掩盖了心中的不满。自从入了天京,韦家以其家族男丁众多而人才辈出,韦俊和死在西征初期的韦以德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只可惜他这个大哥韦滨没有半点才能,派他出去打仗只会给韦家丢人,且一味的贪财好色,倒和洪家的两位国兄有得一拼。他没有来肯定又是到哪里胡闹去了!
      北王决定等寿日的庆典一结束,便要好好的教训下自己的哥哥。今天早上他听许宗扬说,现在韦滨正跟东王副王娘的远方表哥争一处房产。如果是真的那可是活的不耐烦了,一定要在他闯祸之前制止,谁不知道就是东王府的猫狗都是动不得的。
      “春官又正丞相蒙大人到!”随着许宗扬悠长圆润的声音回响在大殿。容秀不由得又斜了眼睛偷偷去看,幸好许宗扬这时已经不再看她了。
      蒙得恩快步走进大殿,他的背由于经常在天王面前弯曲显得有些佝偻,容秀立刻认出了这个以前女营的副总管。在天京呆的久了,她也知道他是天王的心腹宠臣。不过,吸引她眼光的却是蒙得恩身后的两名少女,她们衣着光鲜,年幼而美貌,尤其是皮肤,是那种得吹弹得破的莹白。众人的眼光不由得都投到了这两名瓷娃娃的身上,暗中赞叹不已。
      蒙得恩上前替天王给北王祝寿,他寒暄了两句,便以一种炫耀的口吻告诉韦昌辉:这两名少女就是天王送来的礼物,乃是新赐给北王的王娘,都才刚刚十四岁,正是无双的妙龄。
      那两名少女在蒙得恩的介绍中给北王下拜祝寿,声音清亮圆润,纤细的腰肢盈盈欲折。她们小小的脸蛋上压抑着惊恐,竭力露出讨好的笑容。在她们的年龄,很多女孩还在父母的羽翼下享受着未嫁前的呵护,但她们却已经在天王府被诸多天王语录,例如《天父诗》下训导得进退知礼。不过,她们的笑容里也有几分真诚,因为从天王府转到北王府虽然是换了一个囚笼,但她们的境遇还是被关在一起的很多人羡慕的。
      “女馆虽然解散,但天王府的美人还是不少呀!”北王哈哈的笑着与蒙得恩开玩笑,同时目不转睛的望着这两名少女。他决定今天晚上就让其中的一人侍寝。不过,当他碰巧听到原配曹氏轻轻哼了一声之后,北王又改变了主意。
      曹氏是他结婚十来年的结发妻子,在金田村他还没有入教的时候就嫁到了他家,给他生了长子北嗣君和其他几个孩子,一直就感情深厚。何况,在自己的生日,无论如何也不能惹得家人不高兴,因此而折损了他的寿数。
      眼见得已经正午,寿筵的菜肴被仆人们流水驾的端了上来。香味让众人垂涎欲滴。
      “感谢天父皇上帝,祝福有衣有食,无灾无难,魂能升天!”简短的赞美上的的祷词照顾了众人迫切的心理。他们刚刚一念完,便在跪祷的北王身后纷纷站起来。
      北王招呼众人入席,他和家眷们都摆出了主人的架势,用和悦的笑容和丰美的食物招待着前来贺寿之人。
      虽然如此,北王的心里还是感到有些简慢了。因为在金田村时,丰盛的酒筵之后往往继之的是一天一夜的大戏。妻子曹氏也在他筹办生日庆典前在他枕边吹风,说是城外买卖街的青阳班子唱得不错,但天王的诏旨规定“戏”是生妖十九项之一,他是万万不敢违逆的。
      “来来来,谁也不要客气!”韦昌辉笑容和悦,劝慰着大家吃菜。菜肴已经上全,有客家诸人都喜欢吃的狗肉,还有天朝看得极为珍贵的鱼。不过天朝严禁饮酒,每人的眼前只有清茶一杯。他真心诚意的希望他们多吃,因而在天父天兄之下感谢而使得他的福祉绵长悠远。
      那时候天京城被江南大营包围,粮食运输虽然因夺下芜湖而使得陆路畅通,却还遭受着红单船的水上阻击。来祝寿的客人们都是好久没有看到如此丰盛的菜式了。他们的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感激,纷纷的把筷子伸入那些许久未曾见过的肉里。
      韦元玠向左右看看众多的宾客和族人,心中的不快淡了许多。韦家的人虽然没有来全,尤其是他最惦念的儿子韦十二,但现在看起来的确是一副和乐融融的兴旺景象。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把黄杨木的小梳子梳理长长的胡须。这副光可鉴人的胡子,是他的骄傲。
      “东王驾到!”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从大殿外传来,显然距离甚远。所有赴宴诸人皆大惊失色。北王的面容抽搐了一下,手中的筷子悬到了半空。席间如潮水般此起彼伏的谈话声被猛然截断,只听见府外隐约传来东王依仗的鼓乐声。
      “东王驾到!”东殿的承宣官在东王驾临前先一步骑马来到,他气吁吁的在大殿门口通知着席上的众人。因为时间紧迫,他骑马立于殿外,脸上带着种东殿人特有的骄横之气。
      “四兄大驾光临,小子府中蓬荜生辉!”北王已经从震惊中恢复,刻意把语气中的诚惶诚恐发挥到卑微的极致。他率领着众人从大殿内走出。韦承业横了他一眼,掉头便向内殿走去。他年轻的脸上,是满面的羞辱和怒气。
      韦昌辉走在前头,并没有看见儿子的举动。他当先一步趴在院子中,把头低低的伏下。虽然天朝的礼节只限于长跪,但他感觉,这种五体投地的姿态让东王看见,应该更加感到满意。
      东王绵延数里的仪仗走过来着实费了些工夫,北王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在院中纹丝不动。他身后的诸人皆是长跪,时间一久便腿上酸楚,他们心中叫苦,却也不由得惊叹北王的忠诚。
      杨秀清被四十八抬的玻璃水轿抬了进来。他走下轿子,身后照例跟随着才女傅善祥。东王个子矮小,但站在一群跪着的人前却显得身材卓绝。不过,即使是他们都站着,杨秀清也不会感到任何自卑。在他的心目中,不是自己长得矮,而是别人都太高了。然而,看到这番众人皆匍匐于脚下的情形,他的心中还是略微平息了些许来之前因副王娘煽起的怒火。
      午后的阳光着实刺眼,东王走了几步,不由得停下。身后的傅善祥体贴的过来,双手捧上一副墨晶近视眼镜,东王接过来带上,遮住了半个脸孔。这下,他清楚的辨别出北王在哪里了。
      “六弟快起来,这是为何,你我同是天父之子,也同为二兄效力!”
      韦昌辉的头还平视着院中的砖地,他的眼光凌厉无匹,似乎要把下面的砖块击碎,但等他抬起头,却是满面的春风,眼睛也水汪汪的蕴含着仰慕的柔润。
      “四兄说的是,小弟肚肠稚嫩,总是想跪着领受四兄的训导。四兄的训导真如春风拂面,令小弟听到了加倍的精神。四兄国事如此繁忙,还亲临小弟的宅院与小弟过生日,真是令小弟惶恐之极!小弟在这里率全家迎接四兄大驾,祝四兄千岁千岁千千岁!”
      容秀听到耳中,脸微微的红了红,却是为他丢人。这么阿谀奉承的言辞,亏得他也能说得出口。
      杨秀清面色稍愉,命众人起来。天朝的礼仪,下属参加上峰,长跪后可自行起立答话,但在东王面前,现在已经无人敢于这么做了。
      就在这时,东殿的一个参护上前,贴着东王的耳朵低低的说了些什么。东王脸一沉,却又佯笑道:“全家迎驾?我那侄子,北嗣君怎么不在呀?”
      韦昌辉急忙回头观看,果然没有发现儿子韦承业的身影。他心中急怒,不敢对东王发泄的怒火让他脸色铁青,俊秀的容颜也因此扭曲。
      “快把那小畜牲给我拿来!”他对许宗扬喊道。
      许宗扬急忙起身,飞跑到后殿找寻。
      北王回头,面上急速的恢复了谦恭,让一边偷偷察看的容秀叹为观止。
      “小儿不识礼仪,让四兄笑话,一会小弟自会教导。”韦昌辉自然知道是府中的内线把儿子的举动告诉了东王府的人,却没有想到东王会骤然拿儿子做文章。他心中恨极,只能竭力维持着面上讨好的笑容。
      “不过,除了北嗣君,你家还有一个人也没有来呀!”杨秀清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的。
      韦昌辉心念数转,他已经知道东王来意不善。正措辞着如何回话,突然听到韦承业的声音从殿后传来。
      “我不去,你放开我!”
      他看见自己的儿子被许宗扬抓着胳膊提了过来。韦承业的身材在同龄少年中算得上是高大的,武艺也很高强,但他哪里是能征惯战的许宗扬的对手。许宗扬虽在北殿担任承宣,职同指挥,官职比检点还要低上一级。但他当年却是扫北八丞相之一,端的是地上马上都能敌万人的上将。只见北嗣君奋力的挣扎,却丝毫撼不动握着他胳膊的双手。许宗扬俯下身子,在韦承业耳边轻轻劝说,但那高傲的少年却怎么也听不进去。
      东王不由得笑了一下,他是喜欢有骨气的人的,北嗣君这样反抗反而令他感到有点意思。就在这时,韦昌辉一个箭步抢了上去,扬起手在儿子的脸上扇了一巴掌。东王在一旁观看,他不敢打得轻了,这一掌真是使出了全力。
      韦承业呆了一下,口鼻中顿时溅出血来,有几点甚至喷在在父亲的手上。
      “畜牲,还不跪下!”韦昌辉强自镇定,对视着儿子那双干净的眼睛。北嗣君眸子中的愤懑和羞辱最终化为了对父亲的彻底失望。北王知道自己今后很难再得到儿子的尊敬了。溅在手上的鲜血仿佛在灼烧着,有种刺痛的触觉。他的胳膊依然勉力举着,知道儿子如果再出言不逊,他还要再来第二巴掌。但北王灵巧的心机很快占了上风,他冲抓着儿子的许宗扬使了个眼色。
      许宗扬急忙把北嗣君按在地上,他仓促之间力气使得大了些,竟然听到了骨头折断的声音。北嗣君的脸扑到了湿漉的砖地,疼痛和羞辱让他憋闷的哭了起来。十二岁少年的痛苦往往会让他们在未经人事的心灵中夸大,他感到今后再也无脸见人了。
      东王感到很没意思,他自然不是为韦昌辉来祝贺生日,但来此也并非为了惩罚北嗣君。这个意外的插曲虽然以自己完全占了上风而结束,但心里却总有点不得劲的地方。
      “小孩子不懂事,六弟慢慢训导就是,不用去打他!”东王轻咳了一声,又把话题转到了此行的目的。“六弟可知道,还有谁没迎接本军师前来吗?”
      “小弟肚肠稚嫩,未曾察觉!”刚刚打了儿子,韦昌辉心中还乱得很,倒也不是想不出来,只是无心于此。他垂手在东王身侧躬身侍立,掌上还沾着儿子的血迹,却不敢擦拭。
      “把韦国兄带上来!”东王冲身后的众人吩咐,他的语气威严,已经不是刚才寒暄时候讥嘲的口吻。
      当北王的大哥韦滨被东王府的牌刀手五花大绑着押上来后,韦昌辉真想上去给再给他一巴掌,不过这次要再打却和刚才违心打儿子不同,他真是恨死这个添乱的东西了。
      “韦国兄强占民宅,犯了天条。这按律法是应该处死的。不过,”东王哈哈的笑了笑,“今天怎样也是六弟的生辰,万万不能扫兴。我把他押来,交给六弟亲手处置。这怎样处罚,就要看六弟的了。”
      杨秀清脸上带着笑容,独目虽遮在黑晶近视眼镜之后,却不难想像镜片后的目光的锐利。韦昌辉知道自己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都难以逃过他的眼睛,便微笑着对视,表情谦恭无比。他心中盘算,为何东王不假托“天父下凡”处理此事,那是他惯用的伎俩。但他很快明白,自己人微言轻,已不值得东王如此。
      强抢民宅?他思索了一下,已经知道是哥哥和东王副王娘的表哥争抢房产事发了。哥哥韦滨固然是没有出息,不懂得给他长脸,但说到底还是他这几天忙着给自己祝寿,过于张扬了场面,忽视了韬晦。韦昌辉强端着脸上的笑容,不敢把心中的怨怼有一丝一毫的泄漏。手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因收缩而使皮肤紧皱。
      韦滨看见弟弟,当着东王的面,他不敢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却已如释重负。
      “小弟自然会好好处置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他的目光射向绑跪着的大哥,眼睛里有一丝狠毒飘了出来。北王随即召唤手下的参护,把韦滨押到北牢
      “不过,四兄,今天是小弟的生日,府中略备茶饭,四兄是否在此吃过再走?”他弓着身子,婉转的劝说。
      “不用了!”东王虽然还在笑,表情却有了几分骄傲,“我要是有六弟那样清闲就好了,现在天朝哪里少得了我呀?我这是抽空前来,还要去处理国事!”
      他转身向外走去,北王忙率众人出府相送,并跪在府前目送不提。

      东王坐在四十八抬的水轿当中,此轿专为夏天准备。坐在其中,即使是在骄阳下行走,也感不到丝毫的暑气。轿下的地板乃是一整块玻璃铺就,玻璃下是青青碧水,金鱼在水中悠闲的游,宛若一块活动的地毯。这些金鱼都是名种,身长均超过三寸。水轿甚大,不但办公的桌椅完备,就是休息的床榻也一应俱全。
      那四十八个轿夫抬轿的手段都极为高明,水轿行走在天京城平坦的大道,感觉不到一丝轻微的波动。不过,过了中午,杨秀清还是有点困倦,他躺在水轿内的床榻上,想着假寐一小会儿,但轿子外面的鼓乐声是太响了,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以东王热爱排场的天性,他是不会传诰谕让这些乐手停住的。
      傅善祥已经在一旁窥探了多时,她看着他从床榻上重新坐了起来,便乍着胆子问道:“九千岁把韦国兄交给北王处置,是不是想着留他一条性命呢?”
      “你看呢?”东王反问,他此刻已经摘下眼镜,独目锐利卓绝,傅善祥轻叹。
      “九千岁刚刚杀了李寿春和曾水源,是不是也不想再多杀人命,所以才这样做以示仁慈?”
      傅善祥说的乃是当时天朝的一件大案,此事关系重大,朝野内外听闻者无不震惊。原来天官正丞相曾水源与东殿吏部一尚书李寿春都是东王的心腹,也是天朝少有的通晓文墨之人。二人本来都极受东王的信任,却因为一些小事渐渐触怒了东王。
      这两人被杨秀清贬斥官位而发下东牢,几天前才刚刚获释。傅善祥本以为东王已经回心转意,却不料,这只是他杀人的前奏。
      几天前,曾水源和李寿春对坐在东王府门口晒太阳,那时他们在东王府已经无事可作。突然,有一个东殿女官走过他们俩身侧的时候说了句:“东王如果升天,你们这些当官的可就难了!”
      这两个人瞠目对视,那时四下无人,他俩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没有忍心把这名女官供了出去。但此事不知怎的竟然让东王知道了,他装扮成天父下凡,当众斥责二人有异心,并把他俩斩首示众。
      想那天官正丞相乃是朝中百官之首,东殿吏部一尚书在东王府也是一人之下尊崇无比的身份。在以前,由于东王的信任,他们的权势曾经一度超过了北翼这两个首义二王,却在顷刻之间因为忤逆东王的心意而身首异处。
      傅善祥感到,随着东王对自己信任的加深,她可是越来越不了解他,也越来越怕他了。他杀了太多的人,尤其李寿春曾水源。这二人是她共过事的,而且那么年轻,都才二十多岁。她忐忑不安的在一旁等待,不知道东王会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这就得看六弟的了!”杨秀清讳莫如深,但他看了一眼傅善祥小心翼翼的神态,终于压抑不住心头的得意,又向她透露:“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做事的人。本军师想用,你就是个人才,本军师要想废了你……”他不再说话,只是轻易的把手掌翻过来压在了桌上。

      随着东王御驾的远去,到北王府祝寿之人从大门口起身,也都纷纷向主人告辞。他们均感到了尴尬,所以尽管寿筵菜肴丰盛,却也不愿回去品尝。
      韦昌辉急忙阻拦,但此时此刻,他也提不起精神真诚的挽留。眼见得一干祝寿之人渐渐远去,他垂头丧气的走回大殿。一桌桌的筵席上,所有的杯盘俱已冰冷,唯有一只只讨厌的苍蝇在殿中嗡嗡的飞舞。
      他心头烦躁,却听见殿外老父韦元玠带着哭腔的声音:“干什么打孩子呀?这嫩胳膊嫩腿的,折一下都不得了的!”他只是心疼孙子,却不敢入殿向当了北王的儿子质问,只有在远处设法把自己的不满传递过来。
      韦昌辉忍了忍,他毕竟是个中国人,不敢向父亲发火。
      随后他又听到妻子曹氏劝慰的声音:“阿爸消消气,这大热的天……”
      韦昌辉立刻暴怒了,不敢向东王和父亲发泄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他大步走了出来,冲着自己的王娘吼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掺和什么?还不……”他的眼睛一扫自己手上的血迹,却怎么也不好当众说出让妻子回去给儿子处置伤处的意思。
      “唉!”曹氏看了他一眼,把头转开。虽然是对着韦元玠,却是说给他听,只是声音里带着点硬度:“承业已经送到后殿接上了骨头,国医也在请来的途中,阿爸随我去看看好吗?”
      她劝着韦元玠,但韦元玠却还不肯走:“老二,老大还押在北牢,九千岁开恩让你处置,你还不把他快放了!”
      “放?”他气愤的反问,“放了他,咱们家……”东王府的内线环饲,他及时的刹住了口中的言辞,不敢把言下的真意流露出来。放了哥哥自然是轻而易举,但东王把韦滨交给他处置,可不是“开恩”那么简单的。韦昌辉摆出北王的威严,发口头诫谕命令妻子赶紧把老父拉走。
      韦元玠不敢违逆北王,哭着离开。不过,他并没有去看受伤的韦承业,而是先去拜祭上帝,用以给孙子祈福。远远传来他的慨叹:“还不如在家里种地呢!”他的话语让曹氏深以为然。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夫荣妻贵在她的心中远比不上安安生生过日子诱惑要来得大。
      北王心中烦闷,但他也不想在此时回转大殿,因而面对那一桌桌冷却的筵席。心中担心儿子的骨伤,想了想还是先不去看,于是,他独自一人向北殿后的牢房走来。
      以前他被东王委以城防重任的时候,北王府的牢房里挤满了犯人。他的府前,也有一大片空地被开辟出来作为警示市人的刑场。那时,点天灯,五马分尸等热闹的节目都是经常在他眼皮底下上演的。不过这些都已经是昨日的黄花,现在的北牢,冷冷清清,茂密的青草从通向牢房路径的石板下不屈的钻了出来,而北牢中,唯一的犯人便是自己的大哥韦滨。
      牢房前的看守也是刚刚派来的,看见他到来急忙长跪为礼。北王摆了摆手,吩咐看守在此处守着,不得让任何人进来。
      听到北王的脚步,韦滨立刻从牢房里的竹床上坐了起来,他走上前握生铁铸成的栏杆,探着头欣喜的叫了声:“二弟!”
      北王阴冷的脸色让韦滨把对弟兄的亲热急忙刹住,他张了张嘴,迟疑的改了口:“六千岁!”
      北王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四周,只见牢房前摆着各式结着蛛网的刑具及桌椅等物。他突然感到了疲累,但最终没有在那张落满尘土的椅子上坐下。
      “六千岁,小人冤枉呀!那房产本来是我先看中并搬进去的,谁知道梁用潮仗着自己的表妹是东王的王娘,要我把那房子让给他。这口气我如何能够忍下,再说我要真的让出去也是堕了咱北殿的威风!”韦滨迟疑了一会,终于开口了。他感到十分的委屈,所以说到后来已经忘却了对东殿的恐惧。
      北王静静的听着,还是没有说话。他这时候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并仿效着东王在《天父下凡诏书》中教导的那样:“尔等为官者,凡遇下官有事到案敬禀,或是或非,且随他直禀明白,切不可半途之中,见他有不合之处,即大声骂他,致他心无定见,常多惊恐。即有错处,亦须待他言毕,悠然教导,不然恐他日后即有合理之处,其亦不敢来禀也。”
      有时候,他会在细节上模仿东王,虽然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韦滨停了下,偷眼看着面容和蔼的弟弟,胆子果然越发的大了。
      “要知道我是北王的嫡亲兄长,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典东厨。虽然妹子是东王的小妾,可再怎么说还是我的身份要尊贵得多!所以,他让我把房子给他的时候,口里不干不净的说二弟你如何如何,我就亲自上去给了他一个嘴巴,还教训他不要仗着是东王府的人,就尾巴翘到了天上去!”
      北王目光闪动,他已经冷静的推测出大哥再无生还的余地。燕王府的牧马人只是没有给杨秀清的同庚叔行礼便被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何况这次是兄长亲自动手打了东王府的人。
      杨秀清一向专横跋扈,惯用打狗不看主人的伎俩打压朝臣。上次牧马人的案子他借机折辱了石达开、秦日纲、陈承瑢、黄玉琨等人,这次故伎重施整他韦昌辉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杨秀清要让自己亲自下手,这招数还真的是狠毒呢!
      “二弟,你得给我做主!那房子可是一水的青砖,柱子都是梨木的!”
      北王气得冷笑了一声:“你的命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还在这里说什么房子?”他的面容霎时转为狰狞,让一向怕他的韦滨哑口无言。
      良久,韦滨擦了一把汗水,对着北王冷峻的容颜哀求着说了句:“阿正,这房子我不要了,还不成吗?”
      “阿正”乃是北王幼时在家中的小名。那时候,北王只是学步的小儿阿正,还未曾蒙天王赐名。韦滨的年龄要比他大上五岁,所以,在韦正童年的岁月中,他经常当马驼着弟弟玩耍。金田的乡间山明水秀,哥俩个的童年也如村外清澈的蔡村江之水,充满了天真无邪的手足之情。
      北王一怔,悠远的记忆似乎打开了情感的闸门,哥哥虽然并无才能,却也是天资所限,他本人并无过错。况且,韦滨自小就看出韦昌辉的才干胆识都远远超过自己,因而甘愿把当家人的位置让出来。他听从弟弟的驱使,从未拿出兄长的架势敢有丝毫不敬。
      北王的冰冷的表情融化了些许,几乎忍不住开口安慰,但他最终忍住,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虽是左右无人,他还是没有叫出那句:“哥哥!”
      韦滨却全然没有他那么多的算计,他估计自己的惩罚最多也不过是几百小板,只是不甘心看上的房子。不过,他从上午被东王府的牌刀手抓获,还未曾吃午饭,此时腹中的饥饿上来,便央求弟弟赐给他一些饭食。
      北王长叹一声,转身走出牢外,吩咐看守拿出最好的菜肴端给兄长。他能给韦滨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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