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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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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话说北王走出东王府大殿,立刻感到一阵热风迎面吹来,刚才被杨秀清一番言语激起的兴奋之情渐渐散去,督师江西的诸多为难之处一件件排列在眼前。看来,东王这次是下决心要拔掉江南、江北两座大营,所以不惜血本从皖、赣调来了大批兵力。但,如果翼王带三万人马从南昌回驰,江西还有多少兵力可供他使用。他去年冬天被东王派去三次援救镇江,却屡战屡败,在讲究战功的天朝,还有没有威信指挥手下,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独当一面的带兵了。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盼望着能有领兵的一天。有了军权,一切就都好办了。
韦昌辉走出东王府的二门,北殿随侍都在此等待,见他出来,蹲着闲谈之人尽皆站了起来。许宗扬抢步上前,“六千岁!”他见韦昌辉面上隐含着忧愁,不禁心中起伏。
北王脚步不停,却在走了几步后站住。许宗扬急忙侧立于他身边,北王并没有看他,用一种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九千岁已经命我督师江西,替代七弟!”
“六千岁大喜!”许宗扬兴奋的说,他把热切的目光投到北王脸上,却见他的面上并无十分喜悦的神色。以他一向对北王的了解,却也不似作伪。许宗扬一怔,只见北王眯着眼阅读着东王府参护厅门上的颔联。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上面的草书走笔龙蛇,所以须得在暮色下仔细辨认:
“参拜天父永为我父,
护卫东王早作人王。”
许宗扬右眼一跳,虽是周围都是楼台庭院,却感到山雨欲来。北王只是略略一站,便不动声色的继续向大门走去。东王府的官员穿行在北殿诸人的左右,都不曾留意他们中人有何异样。也许在这些东殿人的心中,韦昌辉只是个由东王捏成任何形状的无能之辈。他们眼见得北王微微瘸拐的走着,都又是好笑,又是不免带着点含有优越感的同情。不过,他是被天父下凡责罚,怎么也不能怪在东王的头上。
韦昌辉终于走出了东王府的大门,虽然暮色低沉,府前却依旧是人来人往的热闹。配着炎热的天气,愈发显出份烈火油烹,繁花着锦的气势,与北王府的冷清完全不同。
二十四名轿夫垂手侍立在影壁之前,北王看了看他们,招呼手下牵来马匹。他面带微笑,勉力上马。不知内情之人根本看不出他在前不久遭受过天父的刑杖。
许宗扬虽也骑上了马,他的马头却因礼制略微错后。东王府门前的堂子大街乃是整个天京城修葺的最好的街道,全部用青石板铺就。马蹄踏在上面,声音清脆而有力。
“去年就在这里,韦国兄被处以极刑!”北王语气微弱,只有紧随其后的许宗扬才能听到一字片语。他不敢接口,只有小心翼翼的望着自己的主子。许宗扬的心里却和北王一样,把这份憋恨算到了东王的身上。
人都是不会怪罪自己的。
北王留意察看了一下地面,却看不出当初那场惨剧的任何痕迹了。这样难怪,韦国兄被五马分尸之后,北参护立刻遵照着北王的命令汲来了井水。溅出的血迹在铺陈了街面后立即便被清洗一新。东王府的门前,必须保持洁净。
北殿人马走过翼王府门前,翼王虽不在家,庭前却也并无北王府的寥落。女官们骑着马,三三两两的在望楼下来去。空气中弥散着油漆刺鼻的味道。黄蕙卿听说丈夫已来到皖省,推测他不久之后能家探亲,欣喜之余,让人把望楼刷制一新。只见夺目的朱红在晚风里明丽,带着种喜气洋洋的味道。
许宗扬在那些袅娜的身影中望了望,却并无容秀的踪迹。他感到微微有些遗憾,但马上,更重大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思。
“九千岁打算让六千岁什么时候去江西?”许宗扬小心的观察着周围,知道两人的私语并不能让第三者听闻,便微微侧过身,小声的询问。
“军令如山,就是今天晚上!”
“啊?”许宗扬一惊,他没想到杨秀清的命令居然如此急迫。这么说,仅有的几个时辰,倒要好好利用才是。
“卑职马上去联络天驸马钟万信!幸好,顶天燕秦大人也在城中。”
“万事小心!燕王倒是谨慎,只是天驸马……”北王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个同谋完全能替代自己出面完成任何早已在运筹中的计划。他联络的天北翼燕对抗东王的环节中只有天王的代表钟万信能力不高,但蜀中无大将,天王深藏宫中,不可能亲自出马,他总比天王的两个国兄要强上许多。
北王从腰间掏出一支左轮手枪,握住枪口,把枪柄递到许宗扬面前:“这是刚才离开东殿时,四兄送给我的,你拿去防身!”
许宗扬接过来,反复查看,真是爱不释手。“比卑职那支强多了!”他兴致勃勃的说,一边以内行的手法握枪,向着前方瞄准。□□枪身上,刻着“M1847”,不过,许宗扬并不认得。
那是美国柯尔特枪械公司1854年制造的M1847型左轮手枪,乃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东王爱惜六弟,便割爱相赐。不过,杨秀清的东西,他韦昌辉是不想要的。北王看着部下喜出望外的表情,含笑一叹。
“谢六千岁赏赐,卑职自然不会耽误了六千岁的大事。天朝的存亡,都在六千岁身上!而且,”虽然确信无人听见,许宗扬却更压低了声音,“东王府的内线告知,五千岁现在已经不在大胜关,而是在溧水!”
溧水,古有伍子胥落魄时乞食江边浣纱女,发达后投金报恩的典故。但如今,此地最知名的却是秦淮源头胭脂河。
月色中,翼王的大营便静静的矗立在胭脂河的天生桥畔。胭脂河两岸峭壁色作娇红,便如美人脸上的胭脂。不过,三更天,营盘中的翼王只能听到胭脂河水隐约流动的声音。
这座营盘,白日里还属于清军将领张国梁,但翼王率人马突袭,迫得他丢掉所有的家当狼狈逃窜,连全部军帐也让给了敌人。张国梁的营帐不大,也没有什么奢华的陈设,却布置的很是舒适和富有文化气息。几案上放着一张仿制古琴,几卷画轴和几本书籍,还有一盒象棋。看来这个出身草莽的将军,成名后不但以书写“一笔虎”来附庸风雅,并努力研习“琴棋书画”希望侧身于儒将的行列。
石达开和张遂谋计议军情完毕,相对会心的一笑。在他们看来,拿下江南大营已是稳操胜券的事情。张遂谋因为智计过人,颇受翼王的倚重,虽然来石达开身边还为时不久,却隐隐已然是翼殿的军师了。
已是深夜,张遂谋却还是舍不得离开翼王的营帐,刚才商议军事时的兴奋还在头脑中盘旋,他非常想和翼王再坐一会儿。
“翼王殿下不弹上一曲?”张遂谋笑眯眯的问,他早就发现了桌上的仿制古琴,也知道翼王会弹,但来到翼殿后军务一直非常繁忙,他始终无缘倾听。
翼王也起了跃跃欲试的兴致,他还是从黄蕙卿那里学到的琴技,虽然弹的时间不长,蕙卿却总是夸说他很有天份。不过,她其实弹的也不甚佳,但二人却都对切磋琴技非常有兴趣。翼王研习后不久,便能指出黄蕙卿曲调中的错误,而她也从不着恼,依旧是用倾心爱慕的眼神凝视着他。在她的心目中,自然感到自己的夫君样样都好。
那是他刚刚到天京的日子,夫妻二人难得拥有着彼此,他的身边也没有那么多来自东王赐予的礼物。每一天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铸造钱币,安民,外交,谋划如何对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清妖。一日忙碌下来,他往往用修剪花卉以求得心情的平静。
那时候夕阳西下,庭园里兰蕙芬芳,蜜蜂嗡嗡的叫着,蝴蝶则翩然的在花间飞舞。他侍弄着花草,而黄蕙卿便在一旁弹琴,每到她弹走音的时候,就会红着脸冲他笑一笑。
“弹错了,你可不要笑话!”石达开说着,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他走过去端坐在古琴的前面。张遂谋虽然谋略过人,却不懂音律,他看见翼王在琴前伸出修长的手,姿势相当优雅和正确,不禁暗暗佩服翼王文武双全。
翼王想先试试琴,便先信手拨了一下琴弦,“争”的一声,为音阶中的“变徵”,悲凉凄楚,乃是不详之音。石达开脸色一变,他本来满心欢悦,想弹上一曲,却顿时没有了心情。眼见张遂谋托着腮坐在一旁,还是满脸企盼的样子。张遂谋视力不好,因此双眼眯得着厉害,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翼王把双手从琴弦上收回,淡淡一笑,“有一年多没有玩这个,手法生疏,还是不弹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上面染了些浅淡的尘土。看来,张国梁也不过把琴放在此处作为摆设。他再瞧了瞧桌上那几本书,《柏枧山房集》三十一卷本簇新的书摆放的整齐,上面也落着层淡淡的尘土,而旁边几本看上去倒是经常翻阅,乃是《品花宝鉴》、《三国演义》等从买卖街租来的通俗小说。翼王对这些书全无兴趣,但他也不想看天朝刚刚印刷,而发放到各军中的《天情道理书》。那里,记载着他翼殿的参护,李凤先因冲撞东殿兵部尚书侯谦方而被处死的事件。东王欲以此教导天朝军民,都要记得尊卑上下。他的四兄还是很给他面子的,《天情道理书》中并未记载,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不肯给侯谦方让路的小参护是翼殿的。
“张先生白日里好生威武,”翼王眼见张遂谋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便转移开话题:“都说清妖张国梁勇悍三军,今天却也在张先生的枪下伤了脚踝!”
张遂谋听到,得意的笑了起来,双目更是眯成了一线。他今日阵前用长枪刺中张国梁脚腕,虽然并未把敌人杀死,却是大张三军将士的威风。
“只是可惜没有把此人活捉!”张遂谋笑过之后不禁扼腕惋惜,当时他用长枪在张国梁侧翼偷袭,得手之后眼见正在混战中的张国梁翻身落马。几名圣兵围了过来,便欲生擒,只可惜冯子材舍死抽刀砍来,势若疯虎,竟然把他抢了回去。张遂谋见他抱着张国梁上马逃走,天朝的兵将虽多,却都不敢应对冯子材疯狂的攻势,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二人骑着一匹马逃逸而去。在这之后,有视力好的士兵指着地上马去方向上一串血珠给张遂谋察看,他们推测张国梁应该受伤不轻。
“此人当年也是入过教的!”石达开感慨了一下,不过,他的二兄因为科考屡次不中,便泄愤毁佛焚书,多少有识之士都弃之而去,走的又岂止一个张国梁?
他记得早年罗大纲投奔上帝教的时候,不久便拉名字还是张嘉祥的拜弟张国梁入伙,他二人与同来自天地会的女将苏三娘十分交好。那时,罗大纲的威风勇武,苏三娘的英气和漂亮加上张嘉祥的俊秀文气都非常引人注目。而且,他们的装束也与众不同,不同于广西乡村中诸人的朴实,而是都带着种广州城里的时髦劲儿。他们三个站在一处的时候,真的仿佛深山里的一道风景。只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帐帘被猛然挑开,清冷的夜风随之卷进帐内。翼王桌前的烛火被吹的摇摆不定,张遂谋急忙用手护住火烛。曾锦谦几步走上前来,他看了一眼张遂谋,虽然知道他也是翼王的心腹,却还是犹豫了片刻。只见曾锦谦把口唇贴在石达开的耳畔,用低低的声音讲了几句。
张遂谋用力眯着眼睛,却看不清烛光摇曳中翼王变幻的面容。耳中只听到翼王对他郑重的嘱咐:“张先生,本王有要事出去一趟,你先在此暂时歇歇,明早还要攻敌!”
翼王一向对他说话甚是客气,此时却用了一种命令式的语调。张遂谋不敢再说,只有领命称是。
石达开与曾锦谦一前一后出了营帐,月亮虽然明亮,却并不圆满,而是象枚新剥开的莲子。夜风清凉,闪烁的星子沉浮空中,草虫在旷野里鸣叫,翼王的心中荡出微微的恍惚。
远远的天生桥跼促在细窄的河道上,河水箭一般急驰在桥的下边。因为此地土质坚硬,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为了挖凿这条运河颇费了很多的民力。尤其是这座天生桥,原本是一块大石横在运河的前面,却也在无数民工的力量下洞穿成了浑然天成的桥梁。那时候,朱元璋并没有运用火药,筑凿运河的工匠乃是用火烧红岩石,随之泼上冷水使得石块碎裂。他们便是用这种蚕食的方式,一点点的开掘出了这架巨石造就的天生桥。
翼王举目观瞧,只见桥上站着一人,他背转身子,双手负立,似乎在欣赏着难得留意的月色,又似乎倾听脚下河水奔流。翼王和曾锦谦的脚步都很轻,那人却马上觉察了出来。他转头观看,袍服上七条龙在金黄色的绸缎下黯淡着,却蓄意重新飞舞,他的脸迎着月光,石达开看得非常清楚。只听到此人微笑着开口:“七弟!”
“六兄!”石达开应道,眼见那人面上殷勤喜悦,翼王突然庆幸自己的脸背着光线,神情对方应该看不出来。
桥上所立之人正是北王。
曾锦谦退后一步,低声说道:“五千岁,卑职在桥边守着!”他在金田的家和韦昌辉家相距不远,与北王是小时候的朋友,又是在北王的鼓动下入的教,即便是来到翼殿也是由北王推荐的。癸好年(1853年),曾锦谦因扬州失守,东王曾有意处斩他以示惩戒,还是拜托北王再三求情才能免于一死。他在几天前从石镇吉处得知韦昌辉因儿子未出迎天父而受东王杖责之事,现在月色下看他脸色苍白,心中不由得暗暗替北王难过。
石达开看了看曾锦谦,无声的点头,然后快步走上天生桥。
“七弟小心!”北王急忙提醒,“这桥几百年了,桥面有些风化!”他抢步上前,却忘记了自己的脚下,还是翼王伸出手,扶住了他。
石达开不由得感动,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起义初期的那种亲密无间。他定了定神,留神观看,桥的对面也埋伏着一些人马,当是北王带来的手下,但他们相距甚远,天生桥上二人的交谈应该是只能入得彼此的耳朵。
夜风吹动翼王身上薄薄的绸制龙袍,虽是夏天,但午夜时分,天气却也带着几分不舒适的凉意。
“六兄深夜来此,有什么事情跟小弟说呢?”其实韦昌辉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地点,要密谈什么,石达开在聆听曾锦谦耳语之时便猜出了几分。而他也在自江西回师天京之际,便预料到将和北王为了天朝未来的局势会有一次谋面。至于天王,他也打算着攻破江南大营之后单独拜见。
“愚兄来这里是想问问七弟,七弟统帅大军驻扎此地,已将向荣老妖头团团围住。那么,这场仗七弟是否想打赢?”
翼王一怔,但转念一想便心如明镜。他叹息一声:“拿下江南大营只在这几日!”他虽然在预测着天朝的胜利,语气中却有一种凄凉的调子。极深的悲伤从翼王心底升了起来,在东王与天王北王的冲突中,他虽然一直作为旁观者存在,但他们之间随着时间堆积起来的怨恨,他却看的是太清楚了。看来,在环饲周边的大敌崩溃之后,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真的是在所难免。
“我知道,七弟定然能够大胜清妖,但七弟想过没有,如果打胜了,整个天朝局势将如何变化?”
北王的声音一向洪亮浑厚,但在此时却突然变得急促而尖锐起来。石达开压住心头的感慨,正欲开口,却听到北王抢先一步说道:“七弟,杨秀清怕是会趁着这个机会篡位造反!”
翼王的心猛然沉了一下,虽然常年在外,但东王的个性,他真的是再清楚不过了。而即使远在西征前线,东王在京的种种飞扬跋扈,他也并不是全无所闻。
“七弟还记得当年翼殿的尚书周北顺吗?”
仿佛两把匕首突然亮出,刺中了翼王心中埋藏已久的隐痛。石达开至今也不相信东王是因为受了张继庚的蒙骗而杀掉的一干兄弟。因为那个江宁秀才的谎言是那样的拙劣,英明睿智的东王又怎能不轻易的瞧出破绽。只是最后,他为了顾全大局,与东王达成了谅解,没有继续追究此事。
“七弟还记得翼殿参护李凤先吗?”北王又加了一句。
翼王继续沉默着,他想起刚刚发到全军,令将士们学习的《天情道理书》,那本书中记载着侯谦方路遇李凤先,因对方不下马行礼,而由东王主持公道,处死李凤先的全部经过。他的四兄洪恩浩荡,并没有写明那个胆大妄为的参护是翼殿的,也算是给了他这个七弟一个面子。
月在云块中穿梭,映得韦昌辉的脸明灭不定,他一向英俊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杨秀清自从来到了天京,便大权独揽,一步步逼迫二兄,现在更是到了让人忍受不了的地步。他建东王府拆毁了众多外小(百姓)的房子,让多少人无家可归,而且他的宅子比二兄的天王府还要大和华丽。他在朝野上下遍插了耳目,缇骑遍地。他的族亲在天京横行霸道,世人无不侧目。”北王深知翼王的个性,知道什么言语更能引起对方的不满。但说到最后,他气愤中不禁加了几句话,却是他心迹的真实写照:“你我虽与他同为神子,被二兄并肩封王,却被他任意欺压,形同奴仆!”
北王眼中的杀气即使在黯淡的月色下也让石达开看的暗暗吃惊,他想起当初几人在筹划打天下时候同寝同食的情分,更是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杨秀清一向对七弟礼遇有加,”北王讥讽的笑了一下,“我贸然来此说这话,也不怕七弟告发我到杨秀清那里去!只可惜二兄当年请石相公出山的苦心算是白费了!”他说的是当初上帝教中的一段佳话。石达开成名非常早,九岁就在乡里崭露头角,等到十六七岁,更是声名传遍两广。冯云山得知他的大名,便与洪秀全一同到贵县请他出山,邀石达开加入上帝教,共图反清的大业。这段事迹在上帝教中交口称颂,是与当年刘备的“三顾茅庐”媲美的。
翼王上前一步,沉声说:“六兄不用激我,四兄如果想废主自立,我第一个就不答应!”石达开不再犹豫,何况,远在去年,那次雨中北王的送别,他就已经站在天北燕一边了。
韦昌辉大喜:“有七弟这句话……”他心中的大石落下,竟然一时语气哽塞。他与洪秀全、秦日纲、陈承瑢三人在城中商议诛杨,秦陈两人本不欲拉石达开入伙,但他和天王却坚持说此事必须得有翼王不行。因为石达开战功卓著,只有他的威望能与东王滔天的权势抗衡。有了翼王的支持,诛杨便多了九分的把握和七分的正义。
“不过,”翼王盯着北王脸:“日久见人心,如果四兄一心向着二兄,他就依然是天朝的军师!”
北王听后冷笑,只说了一句:“但愿他杨秀清会这么想!”
听到北王的话,翼王不禁长叹,他知道东北二王之间的仇怨是结的深了。在东王的逼迫下,北王不得已杀死了自己嫡亲的兄长,他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隐忍韬晦,怎么可能轻易罢手。而杨秀清大权在握,野心勃勃,他会退让甘于一人之下的地位也是绝无可能。
北王控制住自己的心情,继续向他诉说:“实不相瞒,我在出京之日,便私下找人会见了二兄。他对杨秀清的步步逼迫也是流泪不止,却毫无办法。只是说寄望于七弟。七弟,你知道前不久天父下凡之事吗?”
石达开一怔,他已经从驻扎在天京附近的族弟石镇吉处听说了杨秀清假托天父下凡杖责北王的经过。那还是不久之前,而且韦昌辉的伤势应该没有平复,但这话,怎么也不好当面开口。
北王见他踌躇不答,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他苦笑着说:“不是我被杖责那次,杨秀清待我虽然还不如他东殿的一条狗,但要不是他深夜闯入二兄宫殿,责罚了赖娘娘,我也不会对他狼子野心看的这么清楚。七弟,”他意味深长的看着石达开,“别人不知道,你我同为首义王,难道还不知道他那套天父下凡是什么把戏?”
石达开眉头微皱,这桩天父下凡的“事迹”他倒是没有听说。翼王自然早就看出所谓的上帝附体是杨秀清假扮,但在起义之初的危险岁月,“天父下凡”颇能鼓舞那些贫苦农民的士气。不过,既然来到了江南繁华之地,就应该把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束之高阁。如今杨秀清屡屡假扮天父,却越来越多的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用以威吓同僚,真是让人不胜厌烦。
“六兄,我与四兄从无仇怨,他对我也向来器重。不过,他和我的交情终究大不过君臣之义。但他在军中颇有声望,最好的结果是他并无谋逆之心。但如果他谋逆成为事实,就是杀,也只需杀他一人!”石达开盯着北王脸上翻滚的杀气,郑重其事的提醒。诛杨自然需要步步小心,但诛杨之后呢?当天父的精神支柱和天朝的中枢指挥骤然同时失去的时候,谨慎更是必须的。
北王怔了怔,随即干笑了两声:“七弟还是心慈手软!”他随即又用言辞挑动着说道:“杨秀清的声望主要靠的是天父下凡,七弟你可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难道以七弟的才能还不能取代他成为正军师吗?”
“不是,六兄,四兄如果谋逆篡位,才可杀他。杀他是迫不得已,是因为他欺君罔上。你我诛杨是正义之师,自然不能伤害无辜。他的儿女尚小,就是外面带兵的杨国宗,也和他并无血缘,乃是后认的联宗!至于正军师之位,”翼王苦笑,他无论如何不想在东王尚未谋逆的生前说出瓜分他权力的话语,即使是对北王的客套,“六兄就不要再提了!”
北王欲言又止,却把口中的话语强行忍下:“如今一切都是未知,最好他杨秀清并无反心!”他转开话题:“四兄派我去江西督师,军令如山,为兄万不敢在此耽搁!那么就告辞了!”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异样的凄凉,仿佛预感一般,觉得这般兄弟间互相关切的情感将会一去不复返。
韦昌辉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幅情形,几个人并肩跪在香案前,虽然香案上摆放的不过是祭祀的三牲等寻常之物,但跪着的人却是同一条心肠,而且他们已经在上帝前面按照中华的礼仪结拜为了异姓兄弟。
大哥自然是那个虚无缥缈的上帝长子耶酥,而这些人当中,还是天父的次子洪秀全容貌最为出众,冯云山说他有帝王之相,真的是所言非虚。天王那时候英俊神武,声音洪亮,当他出现在教众面前的时候,必然会掀起一阵狂热。韦昌辉的心微微酸楚,想起一个时辰前在天驸马钟万信的引荐下私见天王的情形。
只见天王坐在一张宽大的靠背椅上,向来挺直的脊背显得有些佝偻,眸子在漂亮的脸上不时闪动,似乎在害怕着什么。北王算了算,即使是身为六弟,也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他注意到天王的额角,那里露出来的头发闪亮着几线银丝。
在进入天京之前,一切都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南王没有死,事情也许不会变得这么糟。冯云山比洪秀全长相要朴实平凡得多,他的双眼总是眯着,倒有几分七弟帐下丞相张遂谋的影子,不过他的视力倒是没有任何问题。这双眼睛让南王看起来慈祥温和,而且总是带着几分宽厚的笑容。在军中,年纪幼小的牌尾都非常喜欢缠着他。还有勇猛的西王,萧朝贵生前,可是把他当成心腹的。就是东王,那时候也大多凭着如神的指挥使得他信服,全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味的以“天父下凡”压制人心。但对他来说,还是年龄仅仅小他四岁,同样出身于富贵之家的石达开最让他感到亲近。他们曾经在上帝面前立过重誓,要驱除鞑虏,光复中华。建立一个无处不均匀,无处不保暖的太平盛世。北王凝视着七弟翼王,他的脸背着月光,看不出面上是否跟自己一样感慨。
“六兄万事小心,”翼王见北王转身预行,急忙走上一步叮咛:“到了江西,曾国藩老妖头的湘勇最是要提防,他们比吃粮饷的绿营厉害的多!”
“那曾国藩不过是条老癞皮狗!”北王哈哈一笑,全然没有把敌人放在心上。
“唉,”翼王没再说什么,比起兄弟阋墙,曾国藩刚刚崛起的湘军真的不过是癣疥之疾。他看看北王,只好最后嘱咐:“六兄去了江西,一切有翼贵丈!”他心中同样凄楚,知道如果东王篡位,不得已杀掉他,那么即使存活下来的人感情自然也不能如起初那样亲如骨肉。
翼王见北王郑重的点头,随即目送他一瘸一拐的走到桥的对面。眼见北王在夜色中被人搀着上马,几十匹黑色的骏马飞驰而去。那些马匹皆是衔枚疾行,片刻间便融入了夜色。
翼王在空荡荡的桥上默立了片刻,转身向对岸走去,桥下流水湍急,声音便如同哭泣。天生桥的桥面果然风化的厉害,所以走在上面需要加倍的小心。翼王想着,自明初朱元璋凿出此桥已历时将近五百年,但从金田起义算起来,天朝的纪年不过才是丙辰六年。
曾锦谦急忙迎上:“翼王!”他的神情充满了关切。
石达开摆了摆手,无声的上马。在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愿说。
转眼间大营便在眼前,翼王下马后略略一望,发现守夜军士姿态似乎不同于以往。不过此时他心乱如麻,自然无心询问。几声杂乱无章的弦音传来,翼王留神倾听,乃是出自自己的大帐。但那人只拨了几下,也许感到并不好听,便罢手不弹。
“本王都要愁死了,张大人倒是好有兴致!”翼王一哂,随之加快了脚步。他没有注意到列于帐外的士兵脸上都露出了一种压抑的好笑。石达开掀开了帐子,顿时吃了一惊。
“四兄,你怎么在这里?”石达开脱口而出,居然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质问的语气。
只见东王大剌剌的坐在大帐正中的那把椅子上,像以前任何一次拜访翼王府的时候一样毫无拘束。普天下也只有操着帝王、妓女和盗贼这三种职业的人才会有这种在别人地盘上反客为主的态度。东王的侍卫侍立在他身后,而东王则正在研究着那张仿制古琴,看上去很有兴趣的样子,竟然把琴身翻了个个。张遂谋跼蹙的站在一旁,颇有些心虚的望了望正走进来的翼王。
听到石达开进来询问,东王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右颊上居然还露出了浅浅的酒窝,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翼王突见他脸色一沉:“七弟,你上当了,还不知道吗?”
恐惧骤然袭来,全身寒意彻骨,石达开双臂微动,便想去扶腰中的佩剑。
“五千岁,刚才九千岁深夜来此与殿下商议军情,卑职说五千岁查营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张遂谋在一旁急忙说道。他眯着双目望着翼王,努力着把眼睛中的焦灼敛去,语气也竭力控制的镇定。
石达开看了心腹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苦心。翼王随即与东王对视,在那只凛然生寒的眼睛下强笑着说道:“四兄又在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呀!”东王终于撑不住,乐了起来。他指着琴底的一行字说道:“你来看,都说七弟是儒将,文武双全,怎么也上这样的大当!”
石达开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他擦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这天可真热!”
“我觉得现在还算凉快,城里才是真热,”东王看着他脸上的汗水,关切的说道:“毕竟今年还没有下过雨呢!”
翼王走到东王的近前,微微恍惚的读着琴底烫制的一行楷书:“汉武帝六年制。”
“你看,这不是假的吗?”东王得意的看着翼王。
“啊,”翼王也随即明白了过来,不禁哑然失笑。不过,他自从得到这张仿制古琴,却还没有仔细察看过,“它是清妖张国梁留下的。此人当年也在教中,可惜不能为我所用。”翼王的眼睛扫过桌上摆放的《柏枧山房集》,知道这是桐城派大师梅曾亮的遗著。此人当年也曾在天京城中倍受东王礼遇,与汪士铎、包世臣并称为天朝“三老”。不过,他们三人都早已逃出了城外,投奔清廷去了。梅曾亮的弟子朱琦当年以全家姓名保举张国梁投诚,后来自然时时来往,并不时有书籍相赠。
“我说呢,”东王并未把话题转到张国梁身上,而是继续兴致勃勃的吹道:“为兄现在鉴赏古董的本事可是见长。以前多宝楼刚刚建造的时候,里面是有不少假货的,但现在就是西周的青铜器,我也能一眼看出真假来!”他非常想炫耀一下这个显示身份的奢侈爱好,唯一的眼睛变得神采飞扬。
“这西周的物件那可是要先看工匠们的手艺,再看纹饰,到了最后再看锈色。正经的西周青铜器,都是陶范铸出来的,纹饰都不带重样的,这就是所谓的一器一范了……”
人一谈起爱好往往滔滔不绝,翼王看东王有收不住的架势,急忙不露声色的接口:“四兄的本事,小弟万万比不上。只是不知道四兄深夜到此,有何要事呢?”
“哈哈,为兄来此,是想和七弟商议攻占江南大营的军国大事!”东王说完后来脸色一肃,吩咐手下全部去帐外等候。翼王留意到他说的是“军国大事”而不是“军情”,便看了一眼张遂谋,张遂谋急忙说道:“卑职告退!”随之便倒退着出了帐子。
“七弟,你手下的张丞相长得倒有点像南王呀!”等到帐中只剩下了两人,东王开口说道,他的语气中很有几分感慨的调子。
“是呀,如果三兄还在!”翼王口气怅然,他随后盯着东王问道:“四兄也常常思念三兄?”
“三兄真乃谋国的奇才,”东王的语气异常真诚,而且为之惋惜不已,“可惜当日蓑衣渡之战,要不是二兄一意孤行要从那里渡江,三兄也不会白白的送了性命!”
翼王一怔,他本来是想用南王提醒对方不要忘记当年打天下的不易,却不料他居然把冯云山的死与天王联系了起来,但翼王转念一想,东王说的却是半点不假。当年天王与南王督军欲入湖南,坐船经过蓑衣渡。南王查得蓑衣渡河床狭窄,地势险峻,恐怕清军在此埋伏。曾经力荐天王走旱路绕行,却被心急的天王否决。最终太平军一万人马在蓑衣渡遭到清军将领江忠源千余楚勇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而南王也死于此役,便是连尸首也失落了。不过,即使南王不在,天王若是在入天京之后不是一头扎入后宫享受,全不问政事,那军国大事也不会演变到今日这般地步。
翼王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的跟着东王的思路,也回忆起天王的不是来了。正在这时,他又听见东王说:“七弟,你刚才说的张国梁,就是那个罗大纲带来的拜把子兄弟,当年不也是为了看不上二兄的烧书才投靠了清妖的吗?我大字不识,也知道古书里面还是有些话是有道理的!”
翼王虽然没有说话,却在心底暗暗赞同。天王的焚书排儒不知道失去了多少江南士子的人心。他是在江西主持过科举的,对此真的是再清楚不过了。这样看来,说天王全不问政事真是冤枉了他,深居后宫的洪秀全对烧书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二兄打仗不行,坐朝理政又全没有本事,连人心都拉拢不来。七弟,你说,皇上帝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做‘主’?”东王把身子探了过来,独目中寒光逼人。他直直的望着石达开的脸,目光中有种急不可耐的神色,连带他拖在帐后长长的影子也带了十足野心勃勃的迹象。
翼王大吃一惊,良久才颤声说道:“二兄尽管不管事,也是君!”他的头脑中一阵混乱,东王的野心在这之前虽有种种迹象表现了出来,但他总是心存着万一的侥幸,希望东王并无此心。但如果东王真的想取代天王自立,那么比起不理政事的天王,飞扬跋扈的他也许更不适合做一个主上?
东王盯着他看了半晌,独目中杀意显现。
翼王看见后暗自吃惊,推心置腹的话语本在唇齿间犹豫,现在却不宜再说。他不确信自己如果直言劝诫东王不要篡位,会不会被对方寻衅杀掉。
翼王定下心,坦然的迎着他的目光,旁敲侧击的说道:“四兄,你说难道不是?你我曾在上帝面前结为兄弟,立下誓言匡扶二兄,为的不就是救民于水火,从清妖那里光复汉人的江山?”他的目光冷淡而坦诚,给东王因野心而狂热的头脑注入了几丝凉意。
两人对视,最后还是东王先移开了目光。也许他真的是感到了几分理亏,也许是他真的是非常喜欢翼王。杨秀清尽管杀人不眨眼,但对于当初的结义兄弟却还是不同。如果他们公开反对,他也许会毫不手软的杀了他们,但他们的外表都是那么恭顺,就是杀也没有理由。因此,他没有痛下杀手杀死心腹之人告诫多次需要严防的北王,而且,他已经打算好在登上天国君主的宝座之后依旧锦衣玉食的供养洪秀全。至于翼王,照现在看来也只有遵从北王例让他在大破清妖后远征去了。相信他们在木已成舟之后,会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尊位。
杨秀清把桌上的琴棋书画等物亲手挪到地上。突然,他发现了桌角放置的一物。那是一柄小小的木剑,被张国梁的小说挡着,他刚才没有看见,“这是什么?”他好奇的问。
“一个小玩意!”翼王淡淡的说着,那是他用枣木亲手削制的宝剑,是准备送给素未谋面儿子的礼物。不知为何,他非常不喜欢东王的手触摸到它。
“四兄,你腾出桌子是想摆放地图和小弟商议军情吗?”他走过去帮着东王把桌上的东西挪到地上,便是木剑也拿了下来。翼王的话果然立即转移了东王对木剑的注意。
“不错,知我者七弟也!”东王欣慰的笑了。“七弟,把地图拿来,咱们一起看看,明天也好会同四丞相,一同进攻杀尽清妖!”
“四兄也要亲自出马?”
“不错,到时候本军师会指挥天京城将士出城共同作战!”
翼王把地图拿来,徐徐在几案上展开,整个天京一带的大小要塞顿时呈现在眼前。天京城用红笔标在正中,带着几分温暖如家的感觉。
“四兄,几下人马合兵一处才能战胜清妖!”翼王一语双关的暗示。他见杨秀清低着头察看地图,脸与桌面挨的很近,不知道是否听明白了。他随即想到,合则胜的确是不假,但胜了之后呢?
“七弟,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快来看,明天我让四丞相在正面迎击江南大营,守城士兵再从龙脖子出来。然后,你趁势三面夹击如何?”东王抬起头,用粗大的手指把地图下的桌面点的“砰砰”作响,他满面兴奋,已经把江南大营的清军看成囊中之物了。
翼王不动声色看着,地图上显示出胜利近在咫尺,但为什么心底却升起了如此深切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