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风归去也（修改稿）》雁小驴

27、第三章

　　第三章
　　“你有没有发现，突然间听不到城外的炮声了！”轻舟说着，站住了脚步，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她这时跟着容秀刚出了朝天宫自家的小院，欲往翼王府当差。清晨的风擦过她的耳畔，吹起了轻舟脸颊边的几根发梢。以前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硝烟和血腥味道已被淡淡的青草气息取代，那种凉快和惬意竟然让人一时间不太适应。
　　在天京城住得久了。城外的炮声已经成为了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种声音。从开始的不安和惧怕，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人们在炮声隆隆中泰然自若的吃饭睡觉。但现在，竟然完全一夜之间消失了。
　　容秀忍不住“噗哧”一笑，“天京城里谁不知道，东王九千岁已经率人马大破了江南大营，你还盼着听那种声音呀？”容秀瞧着隔壁朱衣点家的大门，那两个木制的门环上都栓上了根红色的丝带。他的母亲是寡妇，因为身份的原因，一向很少抛头露面，但现在，江南大营已经从城外拔去，她认定在翼王麾下的儿子将会很快回家，便用这一线红色装饰大门以表达心中的喜悦。
　　“两位大人，到翼王府当差呀？”
　　容秀二人转过身，看见李崇和挑着满满一担子菜走过来。他的脸上有乌青的痕迹，想来是昨晚刚被老婆打的。不过，江南大营一夕之间消失于城外，他的神情也带了三分对自己生意前景畅然的向往。
　　“是呀！”容秀强忍住笑，打着招呼。她心中想着，看来楚十九妹的拳法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那，两位大人在翼王府，肯定清楚，咱们是不是打胜了？”李崇和没有注意到容秀神色间轻微的异样，而是扬起带着乌青的脸，迫切的询问着。城外的战争对他的生意影响真的是很大。
　　“当然打胜了！”容秀回答，她很喜欢李崇和话语中的“咱们”二字。
　　李崇和脸上露出几分喜气，他匆匆与二人道别，然后挑着担子一步三摇的向巷子里面走去。伴随着木腿“哒哒”磕击路面的声音，带着广东口音的吆喝声传过来，连那大着舌头的官话都似乎带上了种音乐般的韵律。容秀看着他走远，知道他会把这个好消息在买卖中传播开来。
　　二人转身向翼王府走去，脚步均是异常轻快。
　　“轻舟妹子，打胜了，陈大人也该回来了吧！你们的亲事该办了。”
　　轻舟微红了脸，把头转到一旁，良久才“嗯”了一声。自从上次与陈玉成在东王府门前邂逅，他就在城外打仗的消息被陈承瑢的太太张贞人知道，迎娶轻舟之事便被她张罗起来。张贞人已经打扫好了天官正丞相陈承瑢的官衙，腾出了房子，就等着婚礼后轻舟搬过来住了。天朝的婚事向来简单，不过是到婚娶官那里登记，然后领取龙凤合挥而已。轻舟虽然羞涩，也推测大概会在这几天举行仪式。
　　“结婚只有一点好，就是能梳‘苏州撅’。那髻子真是好看，可惜当闺女的不能梳！”容秀说着刚从苏州那里流传过来的发型，语气不胜怅惘。
　　“谁让你不早点嫁给许大人，他现在跟北王去了江西……”轻舟忍不住取笑。
　　“哎呀，”容秀大为气恼，忍不住把手伸到轻舟腋下呵痒。
　　轻舟笑着跑开，自从放了脚，她跑得真快，容秀还有些追不上呢！二人跑了一会，终于因为天热停住，自从入了夏，天京城还没有下过雨。路人见她们如此，也并不觉得讶怪。虽然在别的城市，这般未嫁少女的当街打闹是不可思议之事。
　　“什么呀，许大人去江西，事先可一点风声都没和我露呢！你不要再说，他的求亲八成是黄了！”容秀郑重其事的告诫。
　　“那么，你是想让他跟你说一声了？”轻舟盯着她问，一边好笑容秀严肃的神情。
　　这一下，容秀大窘，脸红的更加厉害。她张了张嘴，却也知道再说会越描越黑。
　　“黄王娘又在府前呢！”轻舟突然说，容秀松了口气，发现不远处翼王府的门前果然站着黄惠卿。自从翼王领兵驻扎在城外，黄蕙卿便经常抱着翼嗣君来到府前走走，她自然是盼着翼王得胜归来，能第一个见到他。
　　不过，这一次的情形却与平日不同，容秀看见，一个红巾裹头的外国人站在黄蕙卿的前面，要不是他过于高的个子和从头巾中钻出来的金发，几乎看不出与圣兵有什么两样。外国人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而黄蕙卿则抱着翼嗣君微笑着倾听。那人递过来一只包裹，黄蕙卿吩咐身后的随从接过。突然，外国人单膝跪在黄蕙卿前面，他的个子非常高，即使下跪也如同一尊小山。容秀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她看见黄蕙卿伸出手，居然让那人吻了一下。
　　黄蕙卿神态落落大方，毫无扭捏之色，她的仪态非常优雅。那外国人仰视，茶褐色的眼珠中露出了异常倾慕的神情。亲吻完毕，他站起来，转身踢着正步离开。此人与容秀轻舟擦肩而过，嘴里吹了一声口哨。
　　“黄王娘，”容秀走过去，迷迷糊糊的问：“这洋鬼子是谁呀？”
　　“怎么叫人家洋鬼子？”黄蕙卿嗔道：“他是燕王手下的洋兄弟，叫做肯能的。他刚才说他就要跟着秦大人出城去了，所以到这里给丞一玉李好送来她订的书！”
　　现在李以文的两个女儿李好和李妙都已经从育才书院退了学。李妙自然是为了给母亲分担家务，但李好的理由却狂的很。
　　“妈，我也就在这儿跟你说实话，育才书院的先生还不如我知道的多呢！”她的话把母亲宋淑常气得险些晕倒，但女大不由娘，最后她还是托好朋友容秀给女儿找了份翼殿内贵使的差使打发出去，所谓眼不见为净。
　　“王娘，你怎么能让他亲你的手呢？”容秀着急的不行，她是从来不带手帕子的，“要不，你把手在我衣服上擦擦？”
　　黄蕙卿忍不住“噗哧”一笑：“丞一玉告诉过我，吻手是外国人见女子的一种礼仪。就像咱们的长跪一样。”
　　“是吗？他们居然这么作怪！”容秀的脸红了红，却真的很好奇。她虽然也看了几本翻译过来的洋人书籍，可是却还不知道他们有这样一套古怪的见面仪式。
　　黄蕙卿看了看她，暗笑着想，外国人见面后还有吻嘴的礼仪呢。只不过容秀还没有嫁人，这话可不能当面对她说。
　　正说着，一匹火红色的骏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女骑手正是李好。她用红色绸巾裹头，衬着一张黧黑的脸分外生动。因为城外的江南大营已经被攻破，所以她从姑姑那里讨要来了这匹快马。她这个年龄的少女都多少带着几分孩子气，是以尽管朝天宫的家距离当差的翼王府并不是很远，她却总是喜欢骑马前往。
　　“正好，丞一玉，这里有肯能先生给你送来的书！”黄蕙卿开口，并一指身后侍从手中捧着的包裹。
　　李好飞快的下马，她的脸因为听到这个消息变得兴奋异常。容秀看见她几乎是夺过了侍从手中的包裹。
　　“是什么书？”容秀是所有人中最关心的，她马上询问。
　　李好迟疑了一下，然后冲容秀狡猾的笑一笑，什么也没有说。容秀心中大悟，暗暗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发问。李好跟众人打了招呼，便牵着马拎着包裹快步走进了王府。临走的时候，她笑着冲容秀挤了挤眼睛，暗示她一会偷偷来共享。
　　翼嗣君在黄蕙卿的怀里突然不耐烦了起来，开始扭动身子挣扎着要下地。他此时只能发出一些简短的词汇，所以便用哼哼和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愿望。母亲急忙把他放在地上，并叮咛着说：“你要是摔倒了，可一定要自己爬起来”
　　大家看着那个肉嘟嘟的孩子飞快的跑在府前，真是异常可爱，都不禁微笑了起来。容秀心想，他的父亲王号中有一个“翼”字，还真是恰当呢！翼嗣君很小就学会了跑，似乎从来也没有走过。容秀回头看了一眼黄蕙卿，只见她的脸上爱怜横溢，充满了柔情。
　　孩子突然摔倒了，他是那么的胖，所以肚子先着地，并不疼痛。但他转动着儿童略带狡黠的眼珠，央求着母亲过来。黄蕙卿并没有去搀扶，而是用一个坚定的微笑鼓励他自己站起来。
　　翼嗣君终于努力的爬起，并咿咿呀呀的喊叫着向街口跑去，眼见他越跑越远，轻舟和众侍从急忙在后面。容秀突然问：“王娘，你是更喜欢翼嗣君呢，还是翼王？”
　　黄蕙卿有些奇怪的望了望她，然后低头沉思。容秀感到自己刚才的问题问的有些傻气。她看黄蕙卿沉默了片刻，突然抬头温柔的冲她笑笑说道：“自然是翼王！等你嫁了人，就会知道！” 黄蕙卿抬头望了望青天，天蓝的非常可爱，这片青天是她跟城外的翼王共同拥有的。丈夫即将回来，那么她一生挚爱的这两个人便都会团聚在她的身边。
　　胖胖的翼嗣君终于被众人哄着回来了，那小家伙蹦着，跳着，嘴里喊叫着，仔细听才能辨别出似乎是“杀清妖”什么的！
　　黄惠卿看看儿子，感到他的体重足以让她在翼王面前交差了。作为妻子和母亲，她唯有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丈夫事业的支持。她随即默默的祷告，请求高天中的天父宽恕自己，因为她是把对丈夫的爱置于儿子及一切事物之上的。但，她又随即想到，丈夫翼王又岂不是也把对天朝的爱置于他自己的小家之上呢？
　　一丝银灰色的云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过来，给头顶澄清的蓝色以微弱的瑕疵。黄蕙卿突然想到，刚才肯能说秦日纲被重新授以燕王之位，并派去天京城外督战。黄蕙卿在城中，自然知道这半年来即便是军情再紧急，燕王也从未让东王派去参与过任何战役。如今，战局已经稳定，却为何要以领兵之由让他离开天京？
　　这几天，隔壁的东王府非常热闹，攻破江南大营后的庆祝活动已经先一步筹措起来。那正是城外战势最激烈的时候，天朝的军马虽然从三面把江南大营合围，但绿营军的困兽犹斗却也不可低估。在城外炮声隆隆的伴奏中，只见东王府前张灯结彩，就连府后的虎贲仓也竖起了一根根柱子，并扎彩龙装饰在上面。等到几日后点燃烟花，那一道道流丽的焰火便会从龙嘴里喷出。
　　伴随着炮声的消失，无数匹战马驼着各种辎重进入了东王府。那些都是从江南大营得来的战利品。要是以前，它们是会全部送到灯笼巷的圣库中去的。而且，黄惠卿也从东王娘们的口中得知，东王打算进一步扩大王府，又已经开始计划着拆除东王府周围的民房了。
　　隐隐的不安袭上了黄蕙卿的心头，她打算等到丈夫回来便把城中的情形对他倾诉。有他在身边，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了。翼嗣君的笑声响亮的传来。这个小家伙倒是无忧无虑呢。
　　黄蕙卿看了看街面，还是没有丈夫的踪影。她正想着抱翼嗣君进府，突然看见远处飞来一匹快马，黄蕙卿认得马上的骑手是自己派出城打探翼王消息的参护之一，便急忙迎了上去。
　　“禀报王娘，”参护长跪后起身，快速的回答：“翼王殿下不能回来了！”
　　“怎么？”黄蕙卿的心猛然一沉，一时间又有点不信。
　　“东王诰谕，派五千岁去武玱（武昌）解围，因为军情紧急，所以必须即刻动身，不得延误！”翼参护歉然的望着黄蕙卿失望的脸，仿佛这道不近人情的诰谕是他发出来的。
　　容秀和轻舟围了过来，她们听到了翼参护的说辞，也感到东王实在是太过分了。翼王自从乙荣年七月二十日清晨匆匆回来一趟，便立即被东王派了出去，算起来已经快一年了。怎么着也得让他和家小见一面再说。翼王的五个儿女还全都没有见过父亲呢。
　　她们想劝慰黄蕙卿一下，但看见她紧紧抿着的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参护大人，能把你的马借给我一下吗？”黄蕙卿的声音沉着悦耳，那是一种下定决心的语气。容秀二人猜测着她想去做什么，又惊又喜的对视了一眼，心中都被假想中的浪漫激动得兴奋不已。
　　翼参护自然急忙点头应允。黄蕙卿转过身对翼嗣君说：“阿正，过来！”
　　孩子笑着向母亲跑来，他跑得快了，突然向前扑去。就在即将跌倒之前，他被母亲稳定的双手接住，然后像腾云驾雾一样飞上了马背。翼嗣君咯咯的笑了，这是他第一次骑马。他感到像作游戏一样，有意思极了。

　　东殿承宣口述诰谕完毕，然后趾高气昂的走出了营帐。翼王把目光在四周将士脸上一扫，发现他们均是又气愤又诧异。翼王示意心腹张遂谋与曾锦谦留下，然后斥退左右。
　　“殿下，九千岁的诰谕似乎太急了一点！弟兄们这几天都等着进城和家小们团聚呢！”张遂谋说道。他的亲眷也在城中，算起来都快两年没有见面了。
　　翼王没有接口，他低头研读着那封书写在黄缎之上，被东殿承宣刚刚送来的文书。其中措辞极为严厉，毫无转折余地。诰谕号令翼王手下的军马必须即刻发兵救援武昌，不得延误。
　　“让众位贤弟辛苦了！”翼王抬起头，语气颇为遗憾。他知道手下的三万人马虽然有一部分是刚刚自江西招来的天地会成员，但军中能打仗的老兄弟很多人在城中都有家眷。他们迫切盼望在大胜之后能入城与家人团聚。但无东王诰谕允许不得进城，众人都在城外眼巴巴的等着。如今，东王的诰谕的确是等来了，却不料是这样一个即刻行军的命令。
　　武昌城的确是在清军的包围中，但既然守城将领韦俊已经支持了多日，又何须急在一时。而且，即便在围攻江南大营的过程中，东王也抽调了六千将士由检点古隆贤率领前往武昌援救，那么，为何不让得胜后的疲惫之师修葺几日再行西征之举。
　　“五千岁，刚刚城中咱们的人送来消息，说是东王已经封秦日纲秦大人重新为燕王，并让他督军前往丹阳，金坛一带，追击败溃的向妖头！”曾锦谦小声的说：“不过，他部下的四丞相，可是诰谕在城外休假三天了。看来，他提防的，只是金田起义的老臣！”
　　翼王的眉峰一挑，又听见张遂谋说道：“看来，他是想把几个碍眼之人都从天京搬开！”翼王的眼光刮过来，张遂谋双目眯得厉害，却并未退缩，“先是北王，然后再是燕王和殿下。东王的居心，真的难说！”
　　“那依张先生之见，又该如何？”
　　张遂谋叹了一口气，“卑职以为，只有先依照诰谕动身，再静观其变！否则，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殿下要是贸然行动，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
　　“张大人，现在也只好如此了！”翼王长叹一声，“东王诰谕，谁敢不从，迟了就是军法处置。有劳二位大人出去通知诸位贤弟们，立刻收拾行礼，向武昌出发！”

　　帐外人喊马嘶，隐约还有骂声传过来。翼王独坐帐中，感到万般对不起手下的兄弟。他们辛苦作战，与家人只隔着一座城墙，却不得见面。只有上帝才知道，他这次出兵援助武昌，这些人中有的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他沉思着想，前几天，他在东王面前表露了忠于天王的意思，竟然在大破江南大营之后被东王严令不得进城而即刻离开，他是否害怕自己见到天王，因此对他不利。而且，离开天京的，可并不只是他一个翼王而已。他这个四兄从来是想要什么便明白无误的表露出来，但现在，翼王却不由得在心中祈祷冥冥中的天父，希望自己的疑心是猜错了。
　　翼王叹息一声，掀开帐帘走了出去。间或的骂声立刻听不到了。那些士兵本来是在有气无力的收拾着行装，却也因为翼王的驾到而卖力的跑动了起来。出现在翼王眼下的情形竟然是一眼看上去生机勃勃的。
　　翼王仔细察看，那一张张呆滞的，容忍的，看不出任何反抗意味的面孔在他眼前沉浮，却难以辨别其中积极的意义。他知道，这些人心底都在暗自不满着，而当这些不满压抑到一定时候，终归会如火山爆发。就像……
　　四兄呀，四兄，你是否太强势了呢？如今江南江北两座大营已经全部荡平，天朝的局势到了全盛，你可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有什么异心呀！

　　黄蕙卿抱着儿子站在城头，眼下的苍莽大地，一览无余。前几天战火的痕迹宛然，许多地方都烧成了焦土。大军迤逦西行，便如一条游动的长龙。在牵线阵中行走的战士，都是头裹着红巾，看上去整齐而肃杀。三角形的黄缎军旗在队列中点缀着，显得夺目耀眼。只有为首的大旗形状为长方，乃是翼王的旗帜。黄蕙卿欢悦起来，却依旧辨认不出队伍中哪个是丈夫。
　　“阿正，你看，那在队伍前面的就是你的爸爸！”黄蕙卿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给他遮着头顶的太阳。一滴滴汗水从她的额头淌了下来，夏天的天京真的不愧有“火炉”的称号。但翼王是在那儿吗？黄蕙卿看不清楚，她只能凭着那面最大的黄缎旗推测丈夫应该就在旗下。
　　翼嗣君并不热心，他已经在城头跟母亲望了好久，只看见队伍单调的开拔，看的时间长了，他也就失去了最初目睹时的兴趣。现在，那些金黄色的旗帜并不比夕阳下的落叶更吸引他的目光。他想着翼王府的花园，那里有着半大的鸡鹅。他想回去，追着它们玩。太阳渐渐有了热度，翼嗣君感到身上晒的厉害。于是，他开始扭动身子，嘴里哼哼着，借此表达心中的不满。
　　“你的爸爸在那里！”黄蕙卿指着远方城下那幅黄旗给儿子解释。因为没有风，大旗缠绕在旗杆上，远远望去，就如一片枯黄的树叶。翼嗣君无动于衷的看了一眼，继续哼叫着抗议。在他小小的心灵中，素未谋面的爸爸只是一个模糊而悠远的印象。
　　黄蕙卿长叹一声，只有抱着翼嗣君缓缓走下城头。她骑上马，向翼王府的方向驶去。只见街道上人来人往，很多人脸上都浮动着喜气。今年入夏以来虽是大旱，城中庄稼收成并不好，但有了来自江南大营的财物，起码整个天京城的人就都不会挨饿了。

　　翼王骑上马，回首天京。一带城墙蜿蜒起伏，如同铁壁一般保护着这座城池。那里，住着他的亲人们。他并不知道妻子便在城头向这里凝望，因为距离遥远，他也同样看不见从未谋面的儿子。
　　起风了，风吹动他身前的翼殿旗帜，发出“呜呜”的声音。翼王心头升起一份不详，因为他感到那种声音真的很类似哭泣。
　　大军向西而行，往湖北武昌的方向前进。翼王没有再回头。他想着，自己手下有三万人马，无论如何也要打一场硬仗，尽快解武昌之围，以便设法重归天京。也许是他急于解围的心情太迫切了，所以在用兵的先机上失去了从容。后来，天朝的将士陈兵武昌城下，虽然人马数量远超过了围城的湘军，但直到天京之变前夕，武昌城围尤未解除。

　　当天晚上，容秀和所有天京城的居民都目睹了一场焰火。它从东王府后的虎贲仓上被点燃，随后铺盖了西面半边天空。那象征着盛世的繁华，倾天朝举国之力，便是秦淮河最盛时元宵节的焰火，也无法与之比拟。
　　焰火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容秀和轻舟正在园子中纳凉。虽是傍晚，暑气却没有完全散去。容秀剥着红菱，她的指甲剪得很短，剥起来有些费力。
　　“看，火球！”轻舟眼尖，首先发现了焰火，便招呼容秀来看。
　　开始出现的焰火是花卉图案，竟然是根据《镜花缘》中“十二婢”，“十二友”，“十二师”的顺序排列的。轻舟发现的时候，“十二婢”中已经错了四种过去，只见天空中升起了无数朵月白色的栀子花，均是脉脉含情，逼真的好像有一种能闻到花香的错觉。
　　“芙蓉，木香－－”
　　“月季，石榴－－”
　　“海棠，芍药－－”
　　两个人一种一种的数着，数到后来，却也是相视一笑，感到有些乱了。其实那其中却有六六三十六色花卉。无不是色彩艳丽，形态如真。
　　最后，一朵鲜艳夺目的大红色牡丹在天空中徐徐绽放，层层叠叠的花瓣看上去仿佛在微微颤动。当红色的花瓣渐渐黯淡，却有金黄的色泽沿着牡丹的轮廓明亮起来，它久久的停留在空中，盛开了很长时间。
　　花卉之后，便是各种象征着吉祥如意的动物。容秀二人扬起头，都是紧张的看着，一边猜测天上幻化的图形究竟是什么。
　　“鹿！”
　　“仙鹤！”
　　“是孙猴子！”
　　她们一边看，一边比着谁更早一步猜出来。兴奋之中她们都不曾留意，东方天王府的方向，静悄悄的并无一丝一毫的声息，便是连那里的灯火，都在西边天空华丽的衬托下黯淡了下来。在东王府的北面，北王府、燕王府同样是悄然无声。和北燕二府一样，男主人离开的翼王府虽是与东王府只隔着一条堂子大街，却也显得寥落凄凉。
　　黄蕙卿和翼嗣君也在府中观看，翼嗣君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当一个礼花在天空中绽放的时候，他就跳起来拍着胖胖的巴掌。他的弟妹们被各自的母亲抱着，都睁大了眼睛，有的叫嚷着，有的则把手含在了嘴里。所有观看之人无不又惊又喜，这样的美景，他们都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众人之中，只有黄蕙卿眼中映着天空中幻化的图形，面上的笑意却因为心底的忧愁时不时的罩上一层阴影。
　　这种盛况，自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自从天京城外的江南大营在东王的指挥下被移去之后，天朝在军事上进入了一个昙花一现的全盛期。
　　武昌是天朝与清廷相争最白热化的前沿，它位于长江上游，“两江三镇，九省通衢”，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若争天下，安定天朝攻打北燕的后方，都必先得武昌不可。国宗韦俊乃是当时天朝一流名将，曾有“韦国宗三克武昌城”的俗语，可见武昌城经历的战火，是何等的激烈。在天朝三克武昌之后，韦俊便驻武昌，主持湖北军事。
　　此时，韦俊的对手是刚刚崛起的湘军，他们把武昌围的如同铁桶一般。兵临城下的将帅中，胡林翼、罗泽南和李续宾都是湘军顶级人才。但破江南大营之后，翼王石达开率大军从天京开拔救援，人马远远超过围城湘军的数量，相信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武昌城围被解，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乙荣年（1855年），翼王经略江西，“八府五十余县皆陷，存者惟南昌、广信、饶州．赣州、南安五郡。”今年二月，东王为解除天京的围困，在江西首府南昌旦夕可下的时候，下诰谕调回了主持江西军事的将领石达开，因此放了当时困守孤城的曾国藩一马。东王从来就有这样的胆识气魄，他相信，自己能够轻易舍弃的东西，也能够轻易的拿回来。现在，他派蛰伏多年的北王韦昌辉前往赣省主持大局。北王出山，一举攻克饶州府，江西局面，为之一新。
　　再说皖省军事：从天京孝陵卫溃败的江南大营，被燕王秦日刚率军追到了金坛。向荣自缢，唯有张国梁独力支撑大局，如困兽犹斗。虽一时难以尽数铲除，但天朝的京畿却获得了定都之初就未见到的和平。
　　然而，天朝的危机，不在被硝烟笼罩的战场，而是，萧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