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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四章 ...

  •   第四章
      天京,江南大营被攻破一个月之后。
      容秀从翼王府一路走来,远远的,只见朱红色的楼阁在槐树掩映下露出了一个角。她笑了笑,知道陈承瑢侯衙就要到了,而轻舟便住在侯衙后面的小院。
      上个月,在烟花绚丽夜空的第二天,轻舟把长长的头发挽成发髻,嫁给了陈玉成。

      “快点,快点,九千岁只给了一天假,领了挥子我可就要和队伍打仗去了!” 容秀还记得陈玉成当初领人来迎娶轻舟时,那从窗外传来的,充满迫切的声音。
      轻舟本来坐在凌花镜前,由容秀和江氏摆弄着新娘发型。容秀可是天经地义的认为,好友出嫁,一辈子只有这一次,所以加倍精心。她们已经梳了一个多时辰,现在正在往高高的发髻上插鲜花和珠翠。
      听到窗外的吵嚷,轻舟对着镜子望了望,然后把凉帽往头上一戴,便急匆匆的走了出去。
      陈玉成站在院子里,在等待中来回走动。看见新娘出来,焦灼的脸上顿时显得容光焕发,他紧紧的盯着轻舟,目光灼热而充满赞赏。
      不用看,容秀也猜得到轻舟一定是羞红了脸,却又不免含情脉脉,暗送秋波。她心里想:“他们也不知道害臊!”容秀轻轻哼了一声,把颈子别开。只见陈玉成的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那架势,要不是陈玉成生的实在俊美,带这样一个兵大爷前来,还真有几分抢亲的规模呢!正想着,陈玉成又开始一迭声的催了起来。
      战争的硝烟,把尘世间所有的男女都卷了飞速转动的漩涡。容秀不由得回忆,在常州的家中,娶亲需要三媒六聘,它不是夫妇二人的,而是双方家庭、邻里的一次集体活动,是要足足折腾几个礼拜都不止的。然而,她又看了看轻舟和陈玉成两情相悦的样子,感到这样也好。
      不过,这次领取合挥真是好事多磨。来到婚娶官的衙门,只见大门紧紧关闭着,门前只有偶尔经过的路人,显得冷冷清清。自从乙荣年(1855年)初,那次大规模的集体婚礼后,婚娶官的差事变得很是清闲。
      陈玉成敲了很久的门,从开始的轻轻扣动门环,到最后变成了用拳头砸。他两眼冒火,大声骂了几句藤县土话。陈玉成突然感到了什么,侧头瞧了瞧,容秀搀着轻舟,两人看他的目光都很怪异。陈玉成尴尬的笑一笑,感到有些惭愧。不过,他心虚的想,她俩应该不懂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就在这时,大门缓缓的打开了。
      一个人慢吞吞的走了出来,正是天朝的婚娶官,他在陈玉成的面前长跪,口称:“陈大人高升!”他显然是认得陈玉成的。
      陈玉成本来火冒三丈,看他这样,反而一点也发不出来了。他随即点了点头,轻轻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婚娶官慢慢的爬起来,掸了掸肥腿绿裤子上的尘土,“你们拿来祭祀上帝的祭品了吗?猪肉狗肉都行!”
      看到众人面面相觑的表情,他的脸一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九千岁刚刚下的诰谕,因为领挥子的人不多,所以祭品都须自备!没有祭品祭拜上帝,不能成婚!”他仰起头,望着高天,感激涕零的说道:“九千岁劳心开恩,无微不至。他知道现在领挥子的人少,要是祭品都由婚娶衙出,多有不便。天父派九千岁下凡,不但给全体臣民赎病,还大战千里之外的妖魔,天朝的国威,都仰仗九千岁英明神武。”他滔滔不绝的向下说去。
      便在婚娶官用抑扬顿挫的语音极尽对东王歌功颂德之际,跟着陈玉成前来的汉子悄悄转身走了。不过,那时几个人盯着婚娶官看,谁也没有注意。
      婚娶官终于在长篇大论后喘了口气,众人这才相对望望,都对这个诰谕一无所知。不过,他们来的时候,可是连影子也没有想起来过,拜上帝结婚,需要肉类祭品。
      陈玉成赔了笑:“我这是第一次,不知道……”
      婚娶官也跟着笑了笑,他认识陈玉成,也知道他现在官拜冬官正丞相,是东王着力提拔的红人。不过,东王定下的规矩是不能改的,除非九千岁金口勒令变更。
      “我知道你这是第一次,下次不就知道了。按说像你这么大的官,能再娶好几个贞人的!”
      陈玉成也乐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响起来:“这里有两块狗肉,够不够?”
      众人都不由得把目光投到那人身上。
      “你从哪里找到的?”容秀好奇的问。她认出那人是跟着陈玉成迎亲的部下。此刻,他刚刚从街口跑来,手里拎着两块仿佛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狗肉,还冒着热气呢!
      “好了,太好了!”陈玉成急忙打断容秀的问话,“玱琳,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会替我想着的!”他随即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随后的一切便如一场军事奇袭,迅速无比。陈玉成的婚事也如同他带兵打仗一般,充满了速度感。也许这样,他才强迫叔母张贞人等一群想来凑热闹的妇女呆在家中等待,因为有她们参加事情就麻烦多了。
      直到容秀亲眼见到轻舟和陈玉成并排跪在礼堂的祭桌前,对着祭桌上摆放的两盘狗肉,向冥冥中的天父祷告时,她才恍然发现,轻舟嫁出去了。
      祷告完毕,二人并肩站起来,在整个天京,也没有比这更相配的一对璧人了。容秀又是高兴,又有些淡淡的酸楚。她在心里比较着二人,还是感到好朋友轻舟更漂亮一些,况且,她生的比新郎还高呢!
      婚娶官蹲下来,在祭桌下面,一堆乱哄哄的纸片中翻找。灰尘顿时扬了起来,陈玉成和轻舟站的最近,急忙同时大大的后退了一步,轻舟咳嗽了一声。
      “好了,总算找到了!”婚娶官终于抬起头,拿出两张一红一绿的纸片来。他用袖子擦去上面沾着的蛛网和尘土,“这就是龙凤合挥!”他嚷嚷着。
      陈玉成和轻舟接过来,都是微微皱起了眉头。婚娶官又忙了起来,他团团转,找笔墨填写。陈玉成突然把嘴凑到了轻舟耳边,说了一句话。
      容秀看到轻舟的脸微微一红,却又低下头,勉强笑了一下。
      陈玉成说的是:“等我杀尽了清妖,就会回来。”
      然而,清妖是杀不尽的,刚刚升为冬官正丞相的陈玉成成婚后立即奔赴战场,反而先在清妖那里受了重伤。他在攻打丹阳的时候,头部被弹片重创。
      陈玉成的伤势很是可疑,因为从他受伤的位置来看,是来自后方。他身先士卒,后面并无清军,倒是新招来的捻众有一些。不过,自从他头部遭到打击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自然无法追究下去。直到他连夜被送回天京,请国医李俊良诊治过之后,才在轻舟的精心服侍下渐渐复苏。
      在陈玉成养伤的日子,乃是轻舟一生最幸福,最安谧的岁月。只是,太短暂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而,热恋中的男女,又有哪一个不盼望着地久天长。
      陈玉成的慢慢康复令轻舟很是得意,因为她以前的未婚夫张少爷和追求者翼殿尚书周北顺都是死于非命。轻舟在心中其实是隐隐感到自己是有些克夫的,而陈玉成的苏醒证明她的担心完全多余。
      容秀想到第一次去看望陈玉成的情形,还是忍不住笑。那时,他已经苏醒了过来,却还是无力下床。因为头部重伤,所以并未裹着头巾,只见他的头发披拂在脸边,衬着一张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格外秀气。一眼看上去真像个女孩子,竟然比在一旁服侍的轻舟还要俊俏。
      他皱着眉头喝着苦涩的中药:“再加点糖吧!”他轻轻的央告着妻子轻舟。

      按说,人家属于新婚燕尔,容秀不该总来打扰,但她心里就是有点不服气,她就不信,轻舟会重色轻友。
      “毛豆——”小贩的贩卖声拖得长长的,与秦淮河潺潺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天京的儿童们早就等着这一声吆喝,听见了便从宅子的门后纷纷出来。赤着双脚的广西孩子跑在前面,穿着鞋子的金陵孩子在后面飞快的走。
      小贩拿出一只白瓷的小酒盅,一个铅制铜板一小盅。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围着他,阳光覆盖在他们生满黑发的头顶,便如一群快乐的小鸟。
      容秀微笑着绕过挑子,来到陈衙门前。朱红色大门上,绘制着两只涂满金粉的大象。就在两年前,衙里还住着因夫妻同宿案而被东王斩首的秋官丞相陈宗扬、天王的宠臣蒙得恩、并殿右十二检点林启荣等男性。而自从男女隔离制度被取消之后,他们死的死,搬的搬,还有人出京督战,这所气派的宅院就变成了专门的佐天候衙。
      紧闭的大门内静悄悄的,因为男主人陈承瑢此时常驻东王府,成为了东王世子的家庭教师。他现在与东王打得火热,谁都以为陈承瑢乃是杨秀清的心腹之人了。容秀转到衙后,那里有个小小的院落,是轻舟和陈玉成新婚燕尔的家。
      一只黄猫卧在围墙上,听到有客人来,懒洋洋的支起头,冲容秀叫了一声,便又接着卧倒睡上了大觉。容秀微笑,她认得它,也知道那猫是轻舟结婚后和陈玉成养起来的。
      容秀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小门,走到院子中。只见一株高大的老槐树斜倚在暖阁的一角,它的阴影洒落下来,轻舟,这个小妇人便坐在树下的小竹凳上。她的面前,摆着一小篮新煮熟的毛豆。看见容秀走近,轻舟急忙把食指竖到唇齿的边缘,适宜她轻一些。然后,她忙着把身边竹凳上的篮子拿起来,擦了擦,示意容秀去坐,“他在睡觉!”待容秀坐下后,轻舟轻声的说。
      容秀看着轻舟脑后梳着代表妇人标志的发髻,不禁微微的有些恍惚,仿佛岁月无形的舞步在眼前飘然滑动,却又无法捕捉。
      “哎,”轻舟用肩膀碰了碰容秀,“我的头发掉下来了,帮我挽挽。”她伸出手,拈着一角毛豆,指尖上沾满了水渍,呈现淡淡的莹粉。
      容秀看着她,果然发现轻舟的发髻松了,几缕头发垂在脸侧。看来她还不太会梳这种属于妇人的发式。容秀伸手替她挽好。她歪着头打量着轻舟,轻舟似乎比先前还要美貌了一些,但这份美貌却是容秀所不熟悉的,属于妇人的艳丽。
      “要不要吃?”轻舟指着毛豆,悄声的问。
      容秀摇摇头:“你在干什么?”
      “给他剥豆呀!”
      “他不会自己剥吗?”容秀有些好笑,又有点淡淡的轻视。
      “他呀,”轻舟抿嘴一笑,悄声的埋怨:“才懒着呢!”她说着把一粒豆子放在碗里,那些碧绿色的颗粒,已经有大半碗了。“他的衣服都央告着让我洗呢!”轻舟接着抱怨,但也只有容秀听不出,那抱怨中实际上饱含着幸福和满足。
      “他居然在家里不干活!”容秀有点生气了,声音也不觉高了几分。客家女子在广西是农田间的劳动主力,自来在家庭中都享有很高的地位,和江南女子不同。在容秀的印象中,好朋友宋淑常的丈夫,李以文,虽然在外面当着丞相,威风八面,但在自己家,也是要亲手洗衣的。就连高高在上的天王,虽然流传下来几百首《天父诗》教育嫔妃恪守妇道,为后世非议为不务正业,欺压妇女。但他之所以孜孜不倦的致力于写作这样的诗歌,也是因为起初宫中没有秩序而不得不如此。他嫔妃中的大脚客家女很多脾气都相当强硬,英明睿智的天王因此深陷家庭生活的泥沼,不得不用手中的笔进行一场激烈不下于“诛妖”的战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天王治理家务颇有曾国藩带兵之风,他也因此而笔耕不辍。至于后来,天王沉溺于写天父诗的乐趣中,不问政事,便不足为外人道也了。容秀见识过最厉害的女人是陈承瑢的太太张贞人,她上次来看轻舟的时候,正赶上张贞人在大骂丈夫,那嗓门,整条街都能听得到。
      轻舟急忙用湿漉漉的手掩住她的嘴,“陈大人在睡觉!”她往屋里看了看,幸好没有惊动。待轻舟移开了容秀嘴上的手,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笑一笑,顺便在容秀的脸上拧了一把:“小妮子,你没有嫁人,不懂得!”
      “什么嘛?”容秀有点忿忿的,她从来没有看过轻舟在她面前这样优越过,那是种少妇对未婚女子见识上的优越。
      “你对他可真好!”呆了会,容秀怅然的说着,她的语气说不清是羡慕还是遗憾。好朋友出嫁了,她是陈贞人,不再是以前的轻舟了。不知为何,许宗扬高大的身影突兀的在眼前闪过,他的表情显得非常诚恳,就像当初对容秀求婚的时候那样。
      “我这是怎么了?”容秀想到这里,啐了自己一口。
      “其实,他也不是全不干的,上次我去翼王府当差,他还做饭来着。”轻舟幸福的说完,眼睛向左右望望,又低低的开口了,她的声音比刚才还要轻一些,“九千岁如果当了万岁,也不坏!”容秀抬起头,诧异的望着她。
      “现在,天京城里又开始有小贩了,”轻舟捻起一颗毛豆:“打三年前算起,这可是第一次吃到毛豆。”
      “你就知道吃,”容秀不以为然,她突然想起来:“他对九千岁当万岁怎么看?”容秀指着里屋,陈玉成睡着的方向。
      前几天,天父又下凡了,并让次子洪秀全亲入东王府,封了东王并东嗣君万岁。只不过,天王提出,东王由九千岁升为万岁,乃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需要郑重其事,不能草率。所以,天王宣布,下月八月十九,在杨秀清的生日举行大典,昭告天下,到时候正式让位不迟。
      轻舟垂下头,轻轻一叹:“他要走了呢!他说这天京城不是他呆着的地方,烦的不行!唉,他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呢!”
      容秀也是暗叹一声。她看天京城中,没有人公开对这桩说不清是“禅让”还是“篡位”的事件非议过什么。人们照旧每天忙碌着个人的差事,平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容秀也知道自己肯定不会站出来,说九千岁这么做不合规矩。但奇怪的是,怎么很多从广西就跟着天王出来打天下的老臣也闭口不言呢?她非常想知道黄惠卿会怎么想,但她也知道不该去问。
      “元帅打马进辕门,辣椒茄子乱纷纷,拿起韭菜当宝剑,杀的苋菜血淋淋。拿起冬瓜当炮打,打的苦瓜遍身青,两个西瓜当路引,后面来了黄瓜精……”
      正说着,屋里传来了一阵黄梅调的歌声,应该是大梦初觉的陈玉成唱的,他的声音清亮野气,带着一点点刚醒来鼻音。
      很自然的,轻舟吹起了口哨,应和着歌声。她的脸猛然红了,冲着容秀羞怯的一笑,站起来正欲说什么,只听大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一人大踏步走进了院子。
      “陈大人,让你去杀妖的诰谕下来了!”他匆匆扫了一眼院子中两名惊讶的妇女,大着嗓门冲屋内喊道。
      容秀看来人,乃是东殿承宣的装束。
      话音刚落,暖房的门也被“砰”的一声推开了,“去哪里?是回丹阳吗?”只见陈玉成站在门口,脑袋上还抱着白布。他看那传令来的东承宣点头称是,两眼不禁闪动起兴奋的光芒,“这回,可要他张妖头好看!”他说的是江南大营第一名将张国梁。
      轻舟眼光黯然,她默默的退到一边,听着丈夫和那个传令来的东承宣一问一答。陈玉成语气中的兴奋,她听的再清楚不过了。他就是和自己最情投意合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快乐过。
      不一刻,东殿承宣传完诰谕转身离开。陈玉成便和妻子告辞,说是要马上奔赴前线。
      轻舟立即跑到屋子里,给陈玉成打点起行装来。家里乱糟糟的,自小娇养的她并不太擅长干家务。
      “你的丞相木印放哪儿了?”
      容秀在院子中听到屋内翻箱倒柜的声音。她暗想,应该早点把江氏派过来,身边突然响起一阵风声,原来是陈玉成跑进去帮忙了。
      屋子中传来找东西的声音,还有两个人轻轻的拌嘴!过了好大一会儿,陈玉成才提着一个包裹出来。轻舟跟在他身后。
      “不去和陈大人他们说一声吗?”轻舟不死心,委婉的挽留。
      “不用了,”此刻,陈玉成已经牵来了马,“也不是第一次出去杀妖了,婆婆妈妈的告别,麻烦!”他准备认蹬上马,眼光却不由留恋的在新婚妻子身上萦系了一刻,她可真漂亮呀,“我要是升天,是去高天享福了。不要哭,也不要给我守节。”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看一眼妻子身边的容秀,轻舟在天京,他可是放心的。
      轻舟勉强的一笑,“说什么呢?”她强忍住眼泪,却见丈夫已经翻身上马,串铃声与马蹄声急促的交织在一起,他走了。
      轻舟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容秀上前相劝,唉,她扫了一眼新剥好的毛豆,可怜轻舟辛苦了半日,丈夫还一粒也没有吃呢!
      黄猫在围墙上醒了,咪咪的叫着,似乎也在抱怨着主人对它的不辞而别。轻舟抬起头,轻轻的对它说:“陈大人走了,你以后可要吃老鼠了。”她想着丈夫总是不管不顾,哪有给猫喂粮食的?

      陈玉成离开天京后的第二天,翼王府。
      “天亚爷圣旨,要翼嗣君也去!”
      “啊?”黄蕙卿看了一眼远处领着弟妹们玩耍的儿子,“他还不到两岁呢!”不由自主的,她陪了笑脸。前几天,九千岁刚刚附身天父,下凡命天王封他作了万岁。他又想干什么?黄蕙卿有着母亲的本能,她想维护自己的儿子,不让他掺和。
      “这可是九千岁金口说的!”东参护生硬的甩了一句,脸上是公事公办和不耐烦。
      黄蕙卿心中不乐,她从来就没有仗着自己是翼王的妻子看不起过谁,也就非常反感别人的狗仗人势。这个东参护,叫做陈采云,曾经是个很随和的人。在永安的时候,他们还曾经一同守过城。她不由得又想起了侯谦芳、刘绍廷、吉成子等人,他们一起在金田团营,并共同跟清妖大小不下百战,怎么一到这天京,进了东王府,这些人就都变的面目陌生,蛮不讲理了?
      黄蕙卿知道,其实如果自己去跟九千岁告状,有天王的例子在先,杨秀清是绝对会下狠手惩罚这些人的。
      听说,几天前天王亲临东王府,答应封东王为万岁后,他向东王抱怨,说是东王府有人对他不恭敬,见到他没有行应有的礼节。东王曾亲手抽刀,斩下了轻慢天王侍从的头颅。不过,她犯不着得罪这些小人。
      “好了,我还要回去交旨。”陈采云又说了一句,每个字都是硬邦邦的。他说罢转身便走,没有等着再听黄蕙卿的答复。
      炮声还在一声接着一声的持续着,东王府九重天府的方向,腾起了一股股浓重的黑烟。那是天父即将下凡的先兆。
      “阿正,”黄蕙卿走过去抱起儿子,她望着东参护黄马褂耀眼的背影,郑重其事的告诉他,“一会,妈妈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老老实实的,什么也不要说!”
      儿童从来就有种本能,他们能从父母的神态中看出事情的严重,翼嗣君盯着母亲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天父又下凡了。
      在东王府的九重天府,天父附体于东王杨秀清的身上,他披头散发,挥舞着宝剑,与虚幻中的妖魔大战,大大的黑晶眼镜遮盖着眼睛。
      “左来左顶,右来右顶,随便来随便顶!”
      黄蕙卿跪在地上,默不作声的听着杨秀清的表演,心中又伤心又厌恶。至高无上的天父,从来就在他子民的前方指引着通往天国之路,但现在,即便身为女子的黄蕙卿也看出来,天父在替东王谋私利。他们本来也是一个人的!
      黑鸦鸦的人头伏在“天父”的脚下,杨秀清用宝剑当拐拄在地上,暂时喘了口气。跪着的人鸦雀无声,唯有蝉在殿外的树叶上滚动着喧嚣,一股浓烈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起。
      “哈,顶!”是个小孩子的声音。翼嗣君趁着妈妈不注意,爬起来。他感到这个舞剑的伯伯真的是太好玩了,便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挥动,嘴里也嚷嚷着。
      东王立刻察觉到了,他眨动着独目,转到出乱子的方向。
      小小的翼嗣君在一群跪着的大人中间,灿烂的笑着,双脚一蹦一蹦,显得非常醒目。无数只来自四名八方的眼睛同时盯在他的身上,所有的目光均是恐惧万状。
      “是七弟的儿子!”尽管是第一次相见,东王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小子,居然长这么大了,和七弟还真是像呢!”
      是的,就连那种直率而坦诚的神气,都和他的七弟一模一样。东王忍不住微微一笑。他随即回忆起几年前与翼王第一次相见的情形。七弟那时气概就大得很,与他的年岁全然不符,但相处得久了,他偶尔也能发现那个十八岁少年在不经意间流露的的纯真。想到这里,他右颊的酒窝陷的更加深了些。不能不说,如果是演戏的话,他这可是穿帮了。
      “他多大了?”杨秀清想,他记得翼嗣君的年纪要比自己的二儿子小,“怎么这么大的个?”他又是替七弟高兴,又有点隐约的,属于父亲的嫉妒。
      翼嗣君迎着这个面目和善的伯伯,也想回应他一个同样善意的笑容,但他被醒悟过来的母亲一把拉了过来,一只温润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翼嗣君不服气的挣起脑袋,母亲的面容是那么的严肃,他感到自己闯祸了。
      “秦日纲帮妖,陈承瑢帮妖!”
      黄蕙卿猛然抬起头,她清清楚楚的听到天父一字一句的说着:“放煷烧朕城了矣,未有救矣!”
      天呀,这是怎么了,她向左右环顾,只见所有的人都低压着脑袋,黄蕙卿慢慢的低下了头。
      “朝内诸臣不得力,未齐敬拜帝真神!”
      这两句话敲打在众多跪着的人头顶,所有低垂的头颅沉默着,而他们的脸,却并没有对着高高在上的天父。
      陈承瑢跪在下面,他清晰的从天父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陈承瑢慢慢的抬起头,杨秀清的独目被大黑晶眼镜遮挡着,什么也看不清。陈承瑢哈下腰,继续以刚才那种卑微的姿势跪着。他的心一横,本来慌乱的心思反而镇定了。
      “朕回天去也!”杨秀清有些索然无味的喊了一句,他的身体重重的向后一仰,倒在一张藤椅之上,仿佛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了一样。
      人们跪在下面,在沉默中等待着东王从天堂中归来。所有人的腿都跪得酸麻了,却都不敢有丝毫的移动。翼嗣君想抬起头,却又让他的母亲摁下去了。
      东王终于从天堂回来了,他从藤椅中起身,神采奕奕,让人对他刚刚领略过天堂的美景深信不疑。他又带着一抹几乎不易察觉的笑容看了一眼被母亲抱在怀里,刚刚睡着的翼嗣君,然后肃然令大家回去。

      时近八月,天京城依旧没有凉快起来的意思,雨还是没有下一星半点。石头城里的老人们都说,五十年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大旱了。
      翼王府。
      黄蕙卿放下笔,把刚刚写了几个字的龙纹信纸团成一团,随手丢到桌下。她强笑了一下,开始重新考虑如何措辞。现在城门口盘查来往的书信越发严密,用隐语?她摇摇头,还是不要给丈夫添麻烦了。
      “亚达,”黄蕙卿在心里呼唤着丈夫,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辞通知他现在天京城所发生的一切。闷热的天气令人窒息,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的叫,她的头又开始剧烈的疼了起来。黄蕙卿感到薄薄的衣衫几乎全被汗水浸透了。她站起来,准备到院子中透透气。
      当她快步走到门前,却猛地停住脚步。天呀,她暗笑自己一定是被闷热的天气搞得昏了头,居然敢把这么危险的纸片留在书房。
      黄蕙卿看了看窗外,女侍卫还依着她的吩咐笔直的站在檐下。黄惠卿心里略微松快了些,急忙把所有的窗户紧紧关上。蝉声被隔断在窗外,虽然屋内依旧闷热,她却似乎感到了一丝安全。黄蕙卿定定神,把刚刚扔在桌子下面的纸团掏出来展平,然后拿出一个火折子。
      她打着了火,火苗很快撺了起来。在因门窗紧闭而显得有几分阴暗的屋子里欢悦的跳动着,竟然映得黄蕙卿一向端庄瑞丽的面庞显出了诡异。
      几张浸满翼王娘爱意的信纸被魔鬼手指般扭曲的火焰缠绕着,最终连同其中的秘密一同化为了灰烬。黄蕙卿吹了吹,最后的余烬密密麻麻的暗红着,发出暗哑的碎裂声。
      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把纸灰用毛笔敲碎,“好了,这下就是天父下凡,也不能看到了!”黄蕙卿站起来,她推开门,吩咐女侍卫扫走。
      黄蕙卿走在院子中,没有风,树叶垂丧着,没有下雨,空气依然延续着凝滞和迟涩。翼王府东一畦,西一畦,散落着菜地,其中扁豆角长的最喜势。“满架秋风扁豆花,”等着他回来,炖肉最佳。她穿过流水潺潺上的小桥,转过一道回廊,从假山后面,传来一阵象牙麻将清脆的撞击声。
      她驻足侧耳细听,那声音里还间或夹杂着几声笑语,似乎是翼王的副王娘们和孩子们。
      她从假山后走出,来到宽敞的庭院,果然看见四名翼王娘在凉亭里面搓麻将,另外两名翼王娘则坐在一旁话家常。孩子们都在不远处玩的正高兴。翼王的长子是孩子们中的领袖,翼王娘们对由他带着弟妹们玩耍都非常放心。于是,孩子们的母亲也就乐得把他们丢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腰和袖口都要再收收,这样才合身!”钱氏的声音甜糯清脆,黄蕙卿看见她兴高采烈的连说带比,俏丽的脸蛋显得红喷喷的。钱氏未曾生育,脚步轻盈如同少女,她尤其得意自己的细腰,自信全天京城也找不出第二条来。
      “是在讲新衣裳的裁剪吗?”黄蕙卿想,“她们昨天才从东王娘哪里绞了样子,据说是最新的苏州款式。”
      黄蕙卿宽容的笑了笑,把头转到孩子们身上,略略一看,真是又气又乐。只见自己的儿子,小小的翼嗣君让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跪在青石板的地上,而他自己则站在他们前面,学东王的独门绝技——天父下凡呢!
      黑胖胖的翼嗣君穿着件短襟的布坎肩,小短裤,光着小脚丫,手中舞动着一根刚刚折下来的树枝,口齿不清的叫着:“左来顶,右来顶——”
      三名同样黑胖的弟弟仰着头,张大了嘴巴,有的孩子的口水都掉到青石板上了。他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哥哥。那翼金小的还跪不好,四肢摊开,仰着白生生的小脸。她笑嘻嘻的,露出两个刚刚长出来的,白亮的门牙,趴在四个哥哥的光脚丫后头。
      黄蕙卿哭笑不得,突然重重的咳了一声,几名副王娘这才发现她,急忙起身迎接。她们发现大娘的脸上是少有的威严,她也没有说什么,却不由得令她们惭愧。
      黄蕙卿心生歉意,她知道她们都不过才是十六七岁的女孩,自从进了翼王府,可没少跟着翼王吃苦受累。现在江南大营已经打下来了,玩一玩真的不过分。
      “姐姐,我们打着玩的,没有耍钱!”李氏讪讪的说着。她偷眼看着大王娘,只见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黄蕙卿其实是不想说什么,因为现在天京城的形式实在是外松内紧,但这些是不能告诉她们的。
      几名副王娘又尴尬的搭讪了几句,便都抱着各自的孩子,收拾东西告辞离去。院子中只剩下了那个小小的“天父”,他的心中老大不高兴的。因为他本来计划着让妹妹一会装天王的又正月宫赖氏,要尤其教训她的。
      母亲向他走来,小“天父”于是忘了这一切,他扔掉手中的树枝,双手张开扑向母亲。但是他被母亲提起来,然后屁股上挨了结实的一巴掌。
      “好的不学,傻不傻呀?”
      翼嗣君大哭起来,他倒不是为了挨打而哭泣,却是因为母亲说他“傻”,小孩子的自尊心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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