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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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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翼王穿行在花园中,一股兰蕙的幽香透过血的气味渗透过来。他的脚步略微迟缓了一下,终于发现了花香的来源,那是一株昙花,在惨淡的月色下悄然绽放,微弱着飘忽的白。他以前在天京的时候,曾经致力的培育过这本花卉,却从未开放过,现在,居然在这样一个日子开了。翼王不禁回了一下头,他看见妻子正站在卧室门口,虽然遥远,却还是能感受到那份在血雨腥风中的关切。
第一眼看见北王,翼王很是吃了一惊。他一向视力很好,怎么和东王一样戴起眼镜来了。然后,他马上凭着对北王的熟悉觉察出,他的举止和神态都在有意无意的模仿着东王生前,倒也并不全在那幅遮盖着他大半个脸面的黑晶眼镜之上。
“七弟,本军师辛苦了半个月,你才从武玱(武昌)过来!可真是来晚了!”北王大模大样的走入翼王府正殿,毫不犹豫的便坐在大堂正中主人的位置上。他那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也来自曾经的东王。
北王因为翼王的归来非常喜悦,因此不顾杀人的忙碌亲自前来。现在,就算是天王的诏旨也不是能轻易请得动他的呢!北王此次来翼王府所率随从人马共二百有余,但因为对翼王的信任,进入正殿,他却只带了心腹许宗扬一人。
“武玱(武昌)军情紧急,天王诏旨难以传送。”翼王只得坐在客位。他再一次打量北王,才两个月,他发现这个六兄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
“哈哈,你回来就好!本军师这半个月平叛,还真是辛苦之极呢!不过,”他仰天打了个哈哈,随即用手推了推眼镜。“生妖的人真是太多了,杀都杀不清,还要七弟助我一臂之力。”
在翼王身边侍立的张遂谋和曾锦谦都是以前见过他的,但现在他们均被北王这幅崭新的造型搞的摸不到头脑。尤其是曾锦谦,他和北王从小一起长大,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他像今天这样,一本正经的出洋相。
“六千岁,”曾锦谦迟疑的叫了起来。
北王的脸向他转过来,眼睛被眼镜遮盖着,看不出十足的表情,却能察觉出他在不悦。
“是军师大人!”北王身后的许宗扬抢上前提醒,韦昌辉的脸色似乎释然了一些。
“六兄,这个忙小弟帮不上!”翼王沉声开口,他的语气中蕴含着隐约的怒意,不仅是为了死难的一万天京战士,更是为了北王在兄弟们死难前理所当然的态度。“当年你我密议诛杨,可是说好的,只诛杀他一人,最好是他的兄弟也不可株连!我想问问,六兄这半个月在天京城威风杀伐,不但杀了杨秀清全家和东殿官员,而且连带与东殿有关的人一并杀死,死去的兄弟是否太多了?你,”翼王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北王,终于忍不住斥责:“你这是在滥杀无辜呀!”
“我哪里有滥杀无辜,”北王面色一沉,“就是东孽的王娘们,我也只是拣出有孕的杀死,其余未曾生育过的并未杀尽!”
翼王真的无法形容自己听到这番话后的感觉,北王至为荒谬的回答几乎让他要冷笑了。
“六兄,你杀的一万兄弟,好多都是从广西就一路打过来的,难道都是该死之人?”
“当然是,他们统统该死。”北王回答的天经地义,“因为他们都是东孽的余党,是死有余辜。就算是被砍了脑袋,天亚爷也会罚他们的灵魂在地狱中受苦!”
翼王终于忍不住,他震怒了。在来之前,他的脚步经过天京,尽管在深夜,他也能够觉察这座梦想中的城市与他记忆中的家园已经完全不能重叠。天京,漂亮干净的天朝首都,变成了野狗和夜枭出没的地方。血迹斑斑的街道在斜月微弱的光线下凝固着黑色,阴暗的角落里堆积着层层叠叠的尸体。这些日子杀的人越来越多,凶手们行凶完毕,已经来不及像以前那样抛尸到秦淮河中了。
翼王走过去,几点绿光从尸体上惊觉的升起。那是野狗的眼睛,冷冷的凝视着他,没有任何人性的温度。啮咬声因为他的到来停止了,随后,它们似乎也在顾忌着石达开等人手中的武器,便吠叫了几声,纷纷的从腐肉上逃离。
看到这种情形,翼王心里竟然是不信。他真的有些想像不出,一向温文韬晦的六兄会如此滥杀,而把天京变成了地狱。即便是早有内应告诉了他城中发生的一切,即便是身边的谋士张遂谋力荐他最好不要入城,即便是刚才他求见天王,天王也颇有埋怨的诉说着北王这半个多月以来的杀伐过甚,他还是想当面向六兄问个明白。他确信他没有滥杀的必要,也相信北王会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是忏悔,他都会站在他的身边,携起手收拾天朝如今的残局。他既然和他曾经合谋诛杨,他就无论如何不能在这种风雨飘摇的关头弃他而不顾。
“六兄,你简直是让魔鬼迷了心窍,现在天朝的老人还有多少?你一下子去了一半,难道竟然有一半起义的元老都是生妖?”
翼王语气中的愤怒和深刻的讥讽终于让北王听出了什么,自杨秀清死后,真的是没有人再敢跟他这么说话了。所以,他的第一个感觉竟然是诧异,然后愤怒才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头脑。
“七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北王干笑,“你是想替那些生妖的东孽余党说话吗?”
“什么东孽余党,都是好端端的兄弟呀?六兄,你不要忘了,清妖的江南大营还在丹阳一带盘踞,曾妖头、胡妖头的湘军正在赣鄂围攻武玱(武昌)、九江。你这么做,不知道会让他们多么快意!”
“七弟,你想替东孽说话就直截了当的,不要拿清妖吓唬我?”北王从座位上起身,犹豫着要不要拔出腰间的佩刀。
翼王感到北王真的不可理喻,他们才两个月没见面,怎么这个人竟然连好坏话都听不出了。
翼王站起来,悲哀的笑了笑,“你,我,二兄(洪秀全)、三兄(冯云山)、四兄(杨秀清)、贵婿(萧朝贵)当日在金田对天盟誓,要领着汉人和清妖对抗,建立一个人间的太平天国。可是如果输了,大业不但难以成就,我们也会被安上“贼寇”之名,身家老小都逃不脱一死。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西征的战局刚刚有了起色,却开始大批屠杀自己人,六兄,你不嫌太着急了吗?”
“要不是东孽心急当万岁,我也不会和你联手!”北王冷笑,“而且,什么自己人,当初东孽百般折辱我,谁曾替我说过话来着?”他停顿了一下,黑洞洞的镜片向翼王转来,遮盖住猜忌的眼睛:“就是你,也没有说过!”
“六兄难道就不念当年金田起义共寝食的情分?那些死去的人,很多六兄管理城防之时,都在六兄手下效过力。”
“你不是要跟东孽合伙吧?”北王冷冷的说了一句。
“六兄,要是让我重新选择。我宁愿站在东王那边。至少东王也只是飞扬跋扈,却并没有大肆屠杀过自家的兄弟!”
“你造反,你和东孽一起要颠覆天朝!”北王抽刀,他动作极快,只见白光一闪,竟然冲着翼王的要害砍去。
双方的随从都吓了一跳,他们见二人虽然你言我往的争辩,却都没有料到北王会突然出手,而且招式阴狠之极,毫不留情。
翼王后退一步,他的手从刀光中准确的刁出,握住了北王的手腕。北王招式已老,收稍不住。翼王顺手一拧。只听得“当啷”一声,北王手中的刀便掉在地上。
翼王反手一挫,他在生死关头,力气不由得大了些。周围的人都听见了手臂骨头摩擦的声音。翼王惊讶下急忙松手,只见北王的右臂软软的垂了下来,他的大黑晶眼镜在争斗中落地。北王苍白疲惫的面孔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有那么一刻的惊慌失措。然而,北王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管冷汗大颗大颗的从头上滚落,他还是压制住手臂处的疼痛,脸上露出了强硬之极的模样。
“六兄,你的眼睛怎么了?”翼王惊呼。他语气中的关心绝对是真诚的。北王坚强的面容上顿时裂开了一道情感的缝隙。
“四兄,”他困兽般喘息了一声,颓然坐回椅子,“是东孽临死前弄的,”他看了翼王一眼,突然心灰意冷的叹了一口气。
“六兄,咱们再好好谈谈,天朝的事……”
北王在翼王的说话声中走了神,他低头寻觅着。突然,北王欢悦的笑了,他把那幅大黑晶眼镜捡了起来,重新架在鼻梁上。霎时间,北王身上又恢复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敌意。
“天朝的事只是杀人还不够,东孽余党太多!”北王兀自强硬的说着,语气却在不经意间有了几分软弱。
“六兄,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的残局该如何收拾!”翼王强忍着怒火,他盯着北王,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前那个温雅随和的六兄一丝一毫的影子了。
北王的双眼在眼镜片后诡谲的转动着,他暗暗后悔,虽然带了二百人马到翼王府,却只领许宗扬一人进来。他有心再向石达开动手,却知道光凭自己和许宗扬的武艺,可万万打不过他。
“七弟,愚兄这里先告辞,朝务繁忙,还需要为兄回去处理!一切,等明日到了二兄那里再说!”他站起来,右臂倾垂,却毫不在意的向门口走去。
张遂谋急了,他背着北王,用力拽了一下翼王的衣袖。翼王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翼王不忍,反而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部下可能越殂代庖的行为。
“六千岁,让卑职给您把胳膊安好?”曾锦谦追了几步,他多么希望北王留下。北王是他的发小兼恩人,翼王却是他的“主”,那条七尺高的汉子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了。
北王转身,阴戾的独眼隐匿在镜片之后,表情根本看不清楚。曾锦谦看见北王用左手扶住右臂,骨头摩擦的声音又剧烈的响了一下。他竟然自己硬生生的接了上去。北王的嘴唇紧紧的抿了一下,曾锦谦与他自幼相识,他第一次发现北王的嘴唇竟然如此的薄,而且生就一副福薄之相。
张遂谋急了,他狠狠的剜了翼王一眼。北王可千万不能放走!他手扶佩剑,打算如果翼王不发话,他就要出手。
“张大人!”石达开厉声喝道。张遂谋吓了一跳,他看见翼王瞪着他的双目仿佛要喷出火来,不禁愣住了。就在这时,北王加快脚步,走出了屋子。
北王走的很快,翼王要跟东孽联手对付他,恐惧又一次覆盖了他的全身,竟然连刚刚亲手接骨处的疼痛都变得极淡。随从包围了他,安全的感觉却稍纵即逝。
许宗扬放下心,踏上一步,低声在北王耳畔说道:“殿下,刚才翼王身边的张遂谋……”。
“不用说了,我全明白!”在杀人中他们真的是有了一种完美的默契。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翼王府。调兵遣将都是后话。
“昌伯!”黄蕙卿早已从卧室中走了过来,正不安的守在正殿之外。她太清楚丈夫嫉恶如仇的脾气,因此担心兄弟二人谈起话来会发生争吵。
她远远的站着,争吵的声音果然透过浓重的夜色传来。黄蕙卿听不清楚,却能感到那是闪电和雷霆的震怒。
北王听到她的问话,吓了一跳。他随即望过去,惊怖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在天京怎么能存在这样一份毫无杀气的纯净?她凭什么在一片血海中纤尘不染。简直,是罪恶!
“昌伯要走了?”黄蕙卿继续问着,她的目光中有种很惋惜的神色,却还是把他看做自己人的。北王躲在黑晶眼镜之后,感到无所遁形。
“是,有急事要处理!”北王愈发加快了步子,几乎如同逃跑般的离开了。
他走出翼王府的大门,夜风吹来,即使穿着极厚的袍服,北王也感到了深深的寒冷。是的,只有人血,只有滚烫的,刚刚流出□□的新鲜血液,才能让他在这个寒冷的天京城感到微弱的暖意。
看北王离去,黄蕙卿走入大殿。她听到张遂谋正在劝说翼王即刻离开。便抢上几步说道:“殿下,你这些日子没有在天京,不知道那些人已经杀红了眼。还是暂时避一避的好!”
张遂谋赞许的看了看她,又把催促的目光投在翼王身上。
“殿下放心,”黄蕙卿看着翼王担忧的眼神,坦荡的一笑,柔声解释:“我在城里,万事心里有数,昌伯他是绝对不会对我们娘儿几个下手的!”
“是呀,卑职刚才见六千岁对殿下面露不善,显然动了杀机。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翼王点点头,黄蕙卿又说,“如今合城紧闭,只有小南门的守将李大顺是以前翼殿的参护。虽然现在人心变的厉害,但他我敢保证,是绝对心向着殿下的!”
“是呀,殿下还是早点离开,与城外兵马会合才是。要知道现在殿下身边可就只有我和曾大人两个随从呀!”张遂谋又附加了几句。
几个人不约而同感到了急迫,只得起身匆匆向外走去。黄蕙卿送他们出府,临上马前,翼王突然把腰中的宝剑解了下来。
“拿着防身!”他来不及多说,把宝剑塞在妻子的手中。似乎,他也感到了强烈的不详,却只能把佩剑留下陪她。翼王向笼罩在夜色中的翼王府最后望了一眼,一向刚硬的心肠竟然难以割舍。那里,他刚刚见过一面的儿子正在熟睡。
“殿下!”张遂谋催促了一声。翼王随即回头上马。
黄蕙卿看着翼王骑着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禁潸然泪下。
不详的预感伴随着氤氲的血气越发强烈,“天朝可以没有我黄蕙卿,但不能没有翼王!”黄蕙卿的心中突然跳出了这句话。她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随后,黄蕙卿擦去眼泪,笑起自己的软弱来了:“你这是怎么了?又不是再见不到他了?”
“王娘,都快四更天了,回去歇着吧!”翼掌门关切的说。他眼见得翼王刚刚回来,便和王娘匆匆道别,心中非常替他们难过。
黄蕙卿点点头,转身想进入王府,却在心中升起一片歉然。因为翼王来去匆匆,并未见到其她的妻室子女。
然而,她们不过是与翼王仅仅共有过几个夜晚的女人,在熟睡中被骤然惊醒,心里真的乐意吗?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在夜晚格外明晰。黄蕙卿是随军打过仗的,自然判断出那支军队起码有几千人之多。她面目肃然起来,手不由得握紧了剑柄。这柄剑刚刚还在翼王腰间悬挂,她的心略微安定了一些。
马队近了,为首一人正是北王。他去而复返,身上的装束丝毫未变,连那幅大黑晶眼镜也赫然架在鼻梁上面。
看见翼王府门前孤零零的站着黄蕙卿和两名翼掌门,他打马停下,狐疑的望着黄蕙卿。
“七弟哪里去了?”他的语气非常着急。脑袋不住的在门口左右张望。
“他刚刚睡下了。翼王从武昌赶过来,非常劳累。这么晚,不要再叫醒他了。明天昌伯再来可好?”黄蕙卿感到了北王身上浓重的杀气,心中暗自吃惊,急切间不由得扯了个谎。
北王冷笑一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盯着她看:“你在骗本军师,石达开已经走了是不是?否则,你在门口站着干什么?”
他口气的专横与脸部肌肉的痉挛都让黄蕙卿暗自害怕,北王疯了,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温和儒雅的昌伯了。然而,尽管疯狂,他的判断力却丝毫没有降低。他已经猜出了翼王的离去。那么,千万不能告诉他翼王逃走的路线。
“昌伯,你深夜来此,是什么意思?合府都是女眷,你不怕犯第七款天条吗?”黄蕙卿抬起头,毫不迟疑的与北王怪异的眼镜对视,语气也不由得强硬起来。
“本军师来此,是捉拿与东孽勾结的石达开。他生妖叛乱,犯了大罪!你快快把他交出来,否则……”他下意识的咬了一下嘴唇,真的要杀死七弟全家吗?不过,她们既然包庇已经生妖的石达开,就是反草(心)。北王的心硬了起来,我连亲生哥哥都能祭献给上帝,何况是这个并无血缘的七弟呢?
“快点说,他到哪里去了,否则别怪本军师大开杀戒,杀了你们全家!”终于说出来了,北王感到一阵轻松。他笑了笑,为自己的毫无私心而自得。
黄蕙卿没有说话,她面沉似水,面对北王的几千人马,没有表示出半点退缩。她眼中的澄澈又一次如针般刺痛了他。北王硬下心肠,跳下马,抽出佩刀。
“快说!”刀光在惨淡的月色下闪了一下,直直的指着黄蕙卿的心脏,“石达开从哪里走了?”
黄蕙卿看着那个一向温厚谦和的北王毫不留情的露出杀气来。他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对曾经的战友挥刀?是的,那是真真确确的杀气,韦昌辉要杀她!黄蕙卿想起来,北王在这半个月的时间杀人可以用上万计算,又怎么会吝惜她这么一条命呢?
“昌伯不能杀我!”她脱口而出。
“翼王娘怕死了?”北王阴惨惨的笑了,白牙在夜色中尖利的发亮,就如同以腐肉为食的野狗。
“我不是怕死,但昌伯想过没有,这么杀下去,天朝怎么办?昌伯你又该怎么办?杀了我们,你和亚达就再也不是兄弟了!”黄蕙卿痛苦的看着丈夫的盟兄,真诚的替他难过。他一向与翼王交好,他还是阿正的干爹呢!
在惋惜和对生死的恐惧中,黄惠卿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异样,竟然是对自己隐约的责备。如果当初,北王杀兄之时,自己不是和天京人一样躲开他,而是竭力的劝说丈夫不要独善其身,而是以大局为重,去弥合东北二王之仇怨,那么,今天的事,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北王持刀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然而他很快便手腕一翻,把刀横在黄蕙卿的脖子上,“快说,石达开从哪里走了?”血珠从无暇的脖颈上透出来,沾染了雪亮的刀锋。
黄蕙卿悲伤的看着他,这种来自朋友间的伤害是让人最感到痛苦的。她用手去扶翼王留下的佩剑,因为她宁可自杀,也不愿死在自己人的手上。她的动作让北王警惕起来,他反手一挥。黄蕙卿哼都没有哼一声,便仆倒在地。
翼掌门吓得呆了,他怔怔的看着鲜血从黄蕙卿断了的脖颈上喷涌而出,瞬间便在昏黄的灯影下弥漫成一摊巨大的黑色。正在这时,北王用滴着血的刀直指他的胸口:“快说,石达开到哪里去了?”
翼掌门看了他一眼,突然合身向刀锋上扑了过去。北王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不怕死。他下意识的缩手,却已经晚了。只听得“扑”的一声,整个刀锋从翼掌门的后背透了出来,鲜血立时染红了北王袍服上七条张牙舞爪的飞龙。
“我就是死,也不……”翼掌门艰难的吐出最后一句不完整的话语,头一歪,便死去了。
北王一脚把他踢开。这时候,另一个翼掌门在血腥中猛然醒悟过来,他飞跑向翼王府深处,一边大喊:“六千岁杀人了!”
北王的手向身后伸去,许宗扬急忙递来弓箭。北王接过,张弓搭箭,一个四喜扳指在生满厚茧的拇指间闪亮。只见箭矢快似流星。翼掌门狂呼的话语被顿时截住。那箭穿胸而过,远远的钉在地上,箭矢的尾部微微颤动。翼掌门又向前跑了几步,慢慢的扑倒。
“进翼王府,搜,抓到的人都要问!不说的,问不出来的,都给本军师就地正法!”北王冲身后的人发号施令,即便是面对清妖的时候,他的口气也从来没有如此阴狠。
三千人马齐齐的应了一声,便如杀气滚滚的雷声霎时间包围了熟睡中的翼王府。
黄蕙卿不放心丈夫和北王的交谈,便去正殿张望,临走前把翼嗣君托付给了容秀照看。
“这些日子,可辛苦你了!”
容秀坐在翼嗣君的小床边,不时把黄蕙卿临行前的话语在心头回味。黄蕙卿很久都没有回来,等待中的容秀终于耐不住寂寞和恐惧,把小床上的翼嗣君抱了起来。孩子沉甸甸的,她心中感到略微安定,不像之前那么没着没落了。
容秀不是很会抱孩子,所以很快便让熟睡的翼嗣君感到不舒服。她看着怀里的孩子扭动了几下身子,终于醒来了。
“妈妈!”他晶莹的眼珠四处转转,没有找到黄蕙卿,便委屈的把小嘴扁了起来。如以前容秀多次看他的时候那样,要哭。
容秀大感头疼,急忙把桌上的木剑拿来给他玩耍。
“你爸爸给你刻的呢!”
翼嗣君很快便被这个新奇的玩具吸引住了。男孩子是没有不喜欢刀剑的,尤其他又是翼王的儿子。翼嗣君拿着小木剑,兴致勃勃的挥舞起来。
容秀叹了一口气,伸手拭去翼嗣君脸蛋上兀自挂着的泪珠:“你呀,刚才你爸爸来的时候,怎么不醒呢!”
门外突然响起了杀声,在夜色中清晰的逼过来,令人毛骨悚然。容秀想出去看,却又不敢丢下翼嗣君。至于抱着他一同出去,她只略微想了一下,便罢了。
杀声近了,哭声和嘶喊声也剧烈起来。容秀抱着心无旁羁玩着木剑的翼嗣君正在惊恐万状,门被人猛然踢开了。
首先递进来的是一把刀,雪亮的刀锋在烛光下闪亮。容秀惊恐万状的看去,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许宗扬那张熟悉的脸。
他向她走近,刀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在他的身后还跟着许多的人,共同簇拥着他们的首领北王。韦昌辉站在门口,他的袍服被夜风吹着向前飞去,胸口却洇开一大团鲜血。北殿人鱼贯进入,小小的卧室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黄王娘呢?”容秀抱着孩子颤声问道。
北王不答,他的面孔隐藏在大黑晶眼镜之后,向他们走去。
翼嗣君看见北王,便欢悦的笑了。两个多月不见,他其实早已在记忆中淡忘了这个干爹,但他从小就很喜欢北王的模样,尤其,今夜的他还戴着一副滑稽的眼镜。
“你看,你看!”他挥舞着手中的木剑,在北王面前炫耀。
容秀一动不敢动,她感到北王的身上笼罩着黑暗和死亡,压得她透不过气。那种恐怖之极的感觉在孩子清澈透明的笑语里更加明晰。
他是七弟的儿子!北王马上判断出来。因为他的容貌跟翼王生的是那样的肖似。
“孽种!”北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如果长大了,又会是一个叛党!”
北王走近了,翼嗣君伸出手,他想着去触摸一下那两片黑色的玻璃。这个干爹,当初是连头顶金冠上的珠子也曾经摘下来给他玩过的。
北王的手握住孩子稚嫩的胳膊,容秀惊呆了,她看见他单手举起孩子,猛然摔到青砖铺就的地面上,顿时脑浆迸裂。
“凶手,你怎么能杀了他!他是你的义子呀!”容秀跳起来,发狂似的在北王脸上抓去。她的指甲太短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效果。容秀很快便被北王推开,她的身体撞在床边,异常疼痛。
什么翼王拳法,什么武艺精湛,她所有曾经在武功上做出的努力,在杀人者面前都不堪一击。她没有保护得了翼王和黄蕙卿的孩子。痛苦到了极点,容秀忍不住把手背放在嘴边狠狠的咬了起来。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这么看来,黄蕙卿也已经死了。
她应该再过去的,她应该再痛打北王的,即使打不过,即使她会被北王手中沾满人血的刀刺穿。容秀害怕起来,她害怕这个死神般静静站在血泊中的北王,她为着心中可耻的怯懦痛恨自己,因而哭泣起来。
北王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孩子,“嘿”了一声,却并未抽刀去砍容秀。他这晚杀了太多的人,尤其是黄蕙卿和翼嗣君,手不由得有些软了。所以他回过头,要找人帮他把这个女人杀掉。她是谁,似乎有些面熟的,但他不想费心思去回忆。曾经有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他还曾经向翼王讨要过她的。
“许大人!”他一眼看中了许宗扬,他手中的刀玷污着翼王眷属的鲜血,卷了的锋刃在烛火下黯淡。“把这个女人杀了!”
容秀正在啜泣,听到北王的话语,眼泪反而停下了。她的心微微宽释,感到跟着翼王府的人一同死去也好。容秀想念诵祈祷上帝的文字。这些祷词,她是曾经都背过的,但滑稽的是,现在她居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北王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卧室,他这一晚已经喝饱了人血,所以不愿再看因黑晶眼镜而过滤出来的黑色了。随行人等跟着他走出,屋内,便只剩下了容秀和许宗扬二人。
容秀瞑目,静静的等着死亡的来临。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住了。
许宗扬低下头看她,容秀的脸上还挂着尚未拭去的泪珠。那是他想了很久的女人。他的手扶在她的肩头,忍不住向下摸去。肌肤的冰凉滑腻和微微颤抖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出来。他的手在她的腰肢上停留了一会,体会着轻软和纤细。处子的幽香暗渡,便如一根无形的线系在他的心上。
容秀感到许宗扬的大手在她身上抚摸着,他身上血的味道传来,让她几乎要作呕。可是她不敢动,容秀真的非常害怕,她为着自己的软弱又哭了。
“你杀了我吧!”
“我怎么舍得?”许宗扬的语气带了几分调笑意味。他随即退开一步,郑重其事的说道:“石达开已经反草通妖,罪不容诛。但他石逆常年在外,你在翼王府,跟他也见不了几面,倒也不能怪你。你和我走吧,我会照顾你的。石达开全家已经被我们杀光,你就来北殿吧!”
容秀睁开眼,诧异的看着他。天京真的已经变成地狱了吗?为什么这个她认识的人说起话来竟然完全让她听不懂了。
“你快点说话,”许宗扬开始不耐烦,“军师大人还在屋外等着我,你要是还执迷不悟,跟着翼殿反草,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容秀猛然明白了,现在是她作出决定的时候了。死亡是甜蜜而安逸的,但她还不要死,她要好好活着,哪怕付出女人最珍贵的名节和贞操。她倒要看看这些杀人凶手的下场,看看他们究竟如何收稍。
许宗扬的眼睛瞪了起来,他的手握紧了刀柄。
“我跟你走!”容秀冷冷的说。
许宗扬哈哈的笑了,“你等着,我求了军师去!”他转身大步走出门外,只留下容秀和翼嗣君的尸体。
北王站在凄迷的月色中,身上的袍服被风吹得飘然欲飞。他这些日子因为忙于杀人,劳累过度,因此消瘦了很多。所有往日的衣物穿在身上都略显宽大,看上去宽肩细腰,竟然有几分仙气。只不过他站立的位置是以火光和杀声为背景,却不是神仙该去的地方。
“怎么杀了这么久?”北王不满的询问。
“军师大人,把屋里那个女人赐给我好不好?”许宗扬长跪于地,扬声恳求。
北王诧异的盯了他一眼,许宗扬急忙开口解释:“她是我一直喜欢的姑娘,而且,她也说要不跟着翼贼了!”
北王点了点头,这只是一件小事。不过,他又随之叮嘱:“你要了她,可一定要先领取龙凤合挥。咱们替天父分忧锄奸,是正义之师,万万不可败坏礼制,犯那第七款天条!”
“谢军师大人恩典!我是真心喜欢她的!”许宗扬起身,兴高采烈的走进了屋子。
“快跟我走,一会就要烧房子了!”
容秀没有理他,伏下身子把翼嗣君血肉模糊的尸体抱在怀里。
“干什么你!”许宗扬正想过去把孩子抢下来扔了,却见容秀站起身,她面无表情,和怀里孩子同样惨白的脸对着他。翼嗣君失去生命的嘴唇似乎在冲着他笑呢!
许宗扬心中咯噔了一下,纵然他杀人如麻,也不禁后退一步。
“你,”他再上前说的时候口气不由得软了几分,“你抱着他做什么?”
“安葬,”容秀冷冷的看着他:“你不会把他这么小的孩子都要砍头示众吧?”
她的语气中埋藏着极深的恨意,许宗扬突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他转过身,把小床上翼嗣君的被单拿起来,遮盖在孩子的尸体上。他的手不由得颤抖,因为那孩子黑蓁蓁的大眼睛在盯着他看呢。他是死了的!许宗扬在心里告诉自己。
“盖上点,军师大人看见了不好!”他提醒了容秀一句,便带着她走出了屋子。
屋外的人见二人出来,便迫不及待的把火把投递进去。火着起来了,凶手们呼哨一声,转身准备撤出翼王府。
容秀感到火光和哭喊在四处沉浮,她便孤身一人抱着死去的孩子在血海和鬼魅之间穿行。
起雾了。
北王蓦然站住,天上的残月在雾中隐匿不见。
“什么味道!”他突然尖利的叫了起来。
“除了血味,烟味,还有什么……”许宗扬跟在他的身后,忐忑着容秀怀里的尸体。他扬着脖子嗅了一下,“还有烤焦的人肉味吧!”他惘然的说着。
“不对,是花香!”北王厉声的说。怎么能有这种味道?在已被血海淹没的天京,是不允许一丝一毫的柔情存在的。这花香,太刺激他习惯着鲜血和哀号的神经了。
为了在昏暗的光线下寻找,北王摘下眼镜。容秀不觉向他惨白的脸看了一眼,马上如同被刺了下一样移开了目光。人是不会向鬼多看的。
北王终于找到了,昙花在角落里幽然的开着,尚未凋零。北王走过去,那缕微弱飘忽的白色很快便碾碎在染满鲜血的靴底上了。
翼王府的大火在燃烧着,北王府的人马则守在府外。偶尔,有垂死中的翼殿人奋力爬出,便会被凶手们拖着丢回去。所有一切凄惨的图形映在北王大黑晶眼镜的镜片上,明灭而变幻。那些哀号是别人发出的,他终于有了一种操纵他人命运的快感。“四兄,你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北王想着。
容秀看着一切,她强迫自己不能移开目光。
“你后悔了吗?”她暗自问着。北王的声音响亮的传来,跟初次听到时那样,清晰而富有磁性,如滚滚雷霆,天生便有一种令部下服从的魅力。这样的人,却在向手下的人马传达着简短而有效的命令,像割草一样的在杀死着兄弟。
“不!我不后悔!”即使到了今天,经历了朋友们的血泪,她还是不后悔当初入翼殿的抉择。她所获得的和失去的一样宝贵。天朝并不只是有韦昌辉的,还有黄蕙卿、石达开、李以文、陈玉成、郜云官、谭绍光、罗大纲和苏三娘。而且,尽管从未见过,容秀却在心中坚信,天王是站在正义一边的。他应该是被这个魔鬼蒙蔽,所有的一切都是北王干的。
北王他们,都是畜牲,是禽兽!
容秀睁大眼睛,盯着冲天的火光,她要把这一切牢牢的记在心上,而且,她要等着翼王再次归来。账总有清算的一天。
“军师大人,卑职想起来了。小南门的守将李大顺以前就是翼殿的,比起别的城门看守,他也许会徇私。翼贼说不定是从小南门走了。”许宗扬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上前禀报。
“你怎么不早说”北王厉喝。他的心仿佛被人用力揪了一下,恐惧如冰海中的水再一次将他淹没。
“卑职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去,带一千人马捉回翼贼。”
许宗扬领命,心中却盘算着一会先找几个心腹之人送容秀回朝天宫旧居。
北王突然止住了他,他额头上的皱纹深刻起来,显然在竭力思索着什么。
“不用了,估计现在翼贼已经出城。咱们马上去小南门,先杀光那些放走翼贼的叛党,再出城捉翼贼!抓住他,就点天灯!”北王最后的话如同毒蛇的尾音,恶毒的竟然连他自己听到后都怔了怔。
翼王带领张遂谋和曾锦谦来到小南门,李大顺果然愿意放他离开。然而,他也不敢无令而擅自打开城门,便用绳索把翼王三人系了出去。
翼王令他二人先下,但张遂谋执意不肯,坚持要自己断后。翼王握住绳索,小心翼翼的向下攀缘。他出府的时候,天边本来是有着一钩残月的,但现在却被乌云完全遮住了。
“亚达!”似乎有人贴紧他的耳边,轻柔的说了一句。
是妻子的语调,他的心头一喜,却随之疑惑自己的幻觉。此时,曾锦谦已经从他身边另外一条绳索中安然降落,他稳稳的踩在地上,向翼王伸出了双手。虽然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却能够想像得到曾锦谦的表情应该是充满着期冀和喜悦。
“就是钢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要一辈子跟着你作贼婆子!”
翼王确信这次不是幻觉,他明明听到了妻子的声音。还是如出嫁时候那样温情款款,带着几丝调皮,却异常坚决。就连她柔软的嘴唇贴着耳畔的触觉都是那样清晰。翼王大惊失色,他的手突然软了,竟然从一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
“殿下!”他听见张遂谋在他的上方惊呼着。
翼王扑倒在地,栽的异常狼狈。
“殿下,殿下--”曾锦谦急忙跑过来,惊惶的询问。
翼王顾不上疼痛,也来不及回答。他仓皇的爬坐起来,回首向城头望去。
起雾了。
月晦,浓雾簌簌,陨落如雨。天京城高峻深远,孤悬在遥不可及的天边。石达开心中悲怆万分,妻子和孩子究竟都怎么样了。他开始后悔,不该离开他们。
蕙卿,你和孩子可千万要平安呀!
“殿下,北王的追兵随时会出城!”张遂谋连滚带爬的上前,他的脸上也摔得乌青,却不顾疼痛的劝道。
石达开默默无语,他的双手紧握住身下的泥土。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曾锦谦压制着声音的哭泣。
“走罢!”石达开虚弱的站起身。
石达开迷路了,因为有雾,他和随从在树林中穿行,都是又疲又累。时间仿佛延长了,天似乎永远也不会亮。三个人转了许久,却还是找不到出路。石达开突然在一颗大树上发现了熟悉的印记,这是他们刚刚进入林子后不久刻在树干上的。
“鬼打墙?咱们又回到最初的地方了!”曾锦谦说着,他刚刚哭过,声音中有很强的鼻音。
“在这儿歇一会吧,”石达开找了块隐蔽处坐下,“行夜路的人碰到这桩事,是再走也出不去的。等天明好了!”他说完又转过头对张遂谋说道:“恢复些体力,等着走路或是战斗都有益处!”
张遂谋无法,只得与曾锦谦围坐在石达开旁边。三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看你们两个的丧气样,这可不像是翼殿的人呀!”石达开突然笑了,笑声虽低却非常有质感。他很少笑。在指挥战役的时候,他的面容总是带着几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肃杀之气,但他身边的这两个心腹都知道,石达开如果笑的时候,那笑容是非常清澈甚至是带着孩子气的。
他明亮的眼睛透过夜色看着他们,似乎也把信心灌注到他们的心中。
“我睡了!”石达开躺下,头枕着一块大石,“这块石头可是我先占了的!”他带着几分调皮和促狭的语气说着。
不一刻,黑暗中响起了他轻微的鼾声。
石达开入梦了。这是哪里,很熟悉,家的感觉,却不是现在堂子大街的翼王府。他回忆起来了,那是青溪里巷的熊宅,他刚刚提兵入天京时住过几天的临时王府。
石达开穿过重重叠叠的回廊,流水看不见,却伴随着他的脚步潺潺。早春的花香醉人,园子里到处是莺声燕语。原来,刚才和六兄争执的一切都是个梦呀!万人的死,东殿的覆灭,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的四兄已经搬到了罗廊巷,正在那儿大兴土木重建王府。前几天他还向石达开抱怨,约他把王府搬到离东王府更近些的位置。因为东王的诰谕最后送出前,需要翼王审核,两座王府离的远了,传递起来不方便。
正在这时,场景突然变了。而在梦里,却也并未让石达开感到有什么怪异。他来到了堂子大街新王府的正殿,而韦昌辉正大笑着向他走来。
“七弟,四兄有多少事跟你说?我等了你这么久!”
看见北王,石达开有些害怕,却还是跟着他来到了正殿的书案前。他的六兄双眼完好,炯炯有神,顾盼间神采飞扬。正是甲寅年(1854年),北王刚刚交卸了城防苦差,致力天朝外交和文事的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心中的石头落到地上,石达开摇头莞尔:“刚才我怎么做了那样的怪梦。梦中的六兄竟然成了杀人狂。”
桌上放着的是几张云龙纹的黄纸,上面均书写“太平圣宝”四个大字,字体各异,显然出自不同人的手笔。那其中有他的,也有北王的。
北王看了看他,突然狡黠的笑了笑。他的目光转向正殿中那一排女官:“陈承宣,你来!”
容秀急忙从众人中走出。翼王看着她强自镇定,却压制着不安的表情暗暗好笑。前几天北王刚刚向自己讨要过她,她现在心里肯定还存在着芥蒂。你太不了解六兄了,他既然已经开口放弃,就再不会纠缠。
“陈承宣!”北王把几副字迹排在书案上,冲容秀笑着说道:“你说,哪幅字写的最好?”
容秀的脸骤然红了,在女官们轻轻的笑声中,她拿起了那几副字细细的端详。翼王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看着她研究的样子也不由得有些紧张。因为那里面也有他的字,为了写好这四个字“太平圣宝”,翼王前天晚上练到了曙色透窗纱,才由黄蕙卿从中选了一副最好的。不过,他的嘴角绽开一丝微笑,有红袖填香,怎么,也值得了。
“这幅!”容秀终于挑出了其中的一副。
“七弟,我可真要妒忌你了!”北王接过容秀手中的字,笑看着他,“其实昨天我就看出你的字要胜过为兄,可是心里一直不想承认!”北王的表情有些不服气,更多的却还是兄弟间友爱的释然。
“六千岁,其实你的字写的也好。”容秀初入翼殿,还看不出兄弟二人间的玩笑之意,听到这里便着急的解释道:“但铜钱上的地方本来就不大,要用最有气势的字刻在上面,才能体现出天朝生机勃勃的气象。”
翼王的心一下子轻松了,那场被血浸透的噩梦在意识中浅淡了。
场景又变了,这次在花园。身边是妻子“铮铮”的琴韵,而翼王便双手沾满泥土的在侍弄着花草,这是一天中他最悠闲的时辰。
她怎么还没有弹走音呢?翼王正在促狭的想着,琴声突然变了。一时间杀伐之意大作,金铁之音中隐约暗藏着悲哀的韵意。
翼王猛然吃了一惊,妻子的琴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快走!韦昌辉要来杀你了!”黄蕙卿凄厉的喊着。
翼王猛然坐起来,周围还是弥漫着白雾,他开始后悔不该醒来。翼王只听到了妻子的声音,却并未看见她的容颜。他微微动了一下,关节都锈的厉害,而且,夜深露重,全身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寒冷似乎渗入了骨髓,翼王的牙齿轻轻磕击了一下。
“殿下!”张遂谋说。曾锦谦也随之凑了过来。他们守在他的身旁,一直倾听他在喃喃的诉说着一场再也不能挽回的梦境。
翼王伸出胳膊,把两只冰冷的手放在朋友的手中。他们,是都不会背叛他的。
脚步声,马蹄声从远处响起,在寂静无人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抓翼贼!”喊声渐渐的近了。曾锦谦脸上色变,想站起来。却被翼王按住。
“不要动!在雾里,他们看不见的!咱们没有马,怎么也跑不过他们。如果他们带了狗?”翼王的眉峰微蹙,天太暗了,所以他没看见张遂谋脸上的微笑。他接着说了下去:“还不如在这里等着和他们一战!”翼王的话语低沉决断,便如同他指挥任何一场敌我悬殊的战役时一般镇定。
也许,在翼王的心中,还是在暗暗盼着他的六兄会对他留些情面吧!
曾锦谦不动了,他安然的坐在翼王身边。感到,就这样即使陪着他死了,也是一酬知己。
喧嚣声从左右传来,晕黄的火把一点一点的。雾真的是太大了,那一团团的光便如昏黄飘忽的鬼火映在帘幕上。
“翼贼,翼贼”的骂声响在四周。张遂谋听着,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他抬头看着翼王,天太暗了,他怎么也看不清翼王脸上的悲伤。
“这里也没有!”
“那边卑职看过了,也找不到!”
“再给本军师搜!”
三个坐着的人都不由得心中一颤,他们辨别出那声音虽然疲惫嘶哑,却是来自北王。北王,距离他们不到一丈。
“军师大人,”一个关切的声音,“那李大顺和翼贼全家一样,都不肯说出翼贼的去向。翼贼此人最为狡猾。咱们从小南门出来,顺路追到这里,也许他还真的不是从这条路走的!”
北王冷哼了一声,“李大顺真是该杀,连守城的吠犬也一条没留下,和那姓黄的女人一样该死!”
张遂谋和曾锦谦的手突然被握紧了,翼王显然不能自己。他手上的力道大的惊人,几乎要将二人的掌骨捏碎。他们强忍着疼痛,向翼王的脸上望去。尽管光线晦暗,却能发现翼王的表情狰狞而凶恶,双眼像火球般灼热。他的身子微微颤动着,似乎就要冲出去。
李大顺死了,黄蕙卿死了,那么翼王府其他的人呢?北王应该也不会允许他们活下去,那孩子,他还没有见过父亲一面呢!
北王身上浓重的血腥味道传过来,极为刺鼻,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
北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似乎在布置着撤走,然后到其它方向追击的事宜。他的声音离他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把他拿下。翼王的双肩微动,手却被张遂谋握得更紧,他害怕翼王离开,两只手都使出了全力。但他心中忐忑,石达开如果想出去,试问天下谁人能够阻拦?
翼王手上的力气突然撤下了,张遂谋松了一口气,他随之低下头,不忍去看翼王脸上滚滚落下的泪水。
一滴水落在翼王的手背上,温热的,不是雨水,因为雨水是没有温度的。曾锦谦默默的陪着他流眼泪。他的泪水是为无辜死难的翼殿人,还是在惋惜他和北王自幼建立起来的友情?
“军师大人!”许宗扬看见北王布置完一切,却还呆呆的立在当地不走,忍不住上前劝说。
层层叠叠的旧忆便如碎片般在北王眼前沉浮。黄蕙卿,翼嗣君,甚至李大顺。他的心突然悸动了一下。最后一丝柔软从心灵的最深处泛起来。
“还是叫殿下吧!”北王有些心灰意冷的说着,“二兄至今没有封我正军师之衔。”他的心蓦然翻腾了一下,“正军师”!杨秀清曾经的位置。他现在还在那个位置的边缘窥探,并未真正的拥有。权力,永远是最能让野心勃勃的男人热血沸腾的。那滋味虽只是略略沾唇,他便沉醉其中了。
心底最后的柔软瞬间冻结,仅存的良知沦陷在黑暗深处。北王的面容又恢复了强硬。他上了马:“快追,不要让翼贼跑了!”
马蹄声,嘶喊声渐渐远去了。张遂谋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打湿。
“殿下!”他想去劝说翼王些什么,但饶是他平日能言善辩,却也说不出话来。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又怎么是一两句空泛的言辞能宽慰得了的。
“快走吧,晚了恐怕他们会追来!”翼王长身站起,天已经见亮了,他高大的背影拖在地上,遗世而独立。
雾淡了,道路便那样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张遂谋认了出来:“再往前走,很快就到驻营的地方了!”他的语气不由得带了几分欣喜,马上惭愧。
翼王回过头冲他俩笑笑,那笑容尽管被阴霾笼罩,却依旧光耀着自信。他领头向前走去。
营盘终于出现在三人的视野。营前,便是翼殿金黄色的大旗。张遂谋和曾锦谦都不觉加快了步子。这一夜,真是惊心动魄,死里逃生。
翼王停住脚步,再一次向天京的方向望去。天京城是那么高,那么远,孤悬于天地的尽头。以前他离开天京,那座城市总是给他家的感觉,让他难以割舍。而这次,天京城却是隐隐透着凶光,带着难以洗尽的罪恶。
就如同,罗马。
传说,使徒彼得为躲避暴君尼禄大肆屠杀基督徒的灾祸,曾经连夜逃离了那座由七座山丘兴起的城市。当他行走在安全的旷野中时,耶酥在一团光中向他走来。
“主呀,你往何处去?”彼得跪下,哭着问他。耶酥曾经为了赎世间众人之罪,而甘心的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你离开了,逃避了殉道者的职责。那么,就由我回到罗马,代替你,让他们重新把我钉在十字架上吧!”
彼得趴伏在地良久,为他的怯懦向上天请罪。然后,他转过头,镇定的返回到那所罪恶之都。
翼王回忆着这个传说,那是他从一个天主教教士那儿听到的。回去吧,和翼殿死难的将士一起,和她在一起。替罪孽深重的天王和北王在鲜血中求得救赎。
营地上的人发现了翼王,他们欢呼着向主帅招手。那其中有朱衣点,还有赖裕新和汪海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因为他的平安归来喜悦万分。
回首天京,阴霾重重,如同铁幕,遮盖了城墙的踪影。
石达开长叹一声,走入火光和欢呼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