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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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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咸丰四年(1854年),太平天国甲寅四年春。两艘西洋军舰从长江下游一前一后,飞速的驶来。这还是自十二年前,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签订起,英国军舰第二次停泊在南京城外的下关。上一次,则是去年四月,太平天国刚刚定都天京的时候,前英国驻华公使文翰自香港乘神使号(Hermes)军舰亲自造访。
这两艘军舰分别是“响尾蛇号”(Rattler)与“冥河号”(Styx),隶属于英国海军,为当时英国驻华公使约翰包令爵士所派,前来天京的目的便是探究这个发起自广西,崛起于东南的新兴政权究竟有何虚实。
军舰在晨曦中靠岸,船后螺旋桨绞动着江水发出巨大的响声,惊起了岸边栖息的无数水鸟。烟囱中冒出的黑烟玷染了清澈莹蓝的天空。“响尾蛇号”前方的江水不逊的拍起一道道浪花,却在铁铸成的军舰前无奈的粉碎了。
“中国的空气真的是很清新,长江的水也比泰晤士河干净的多。”莱文包令扶着军舰的栏杆,笑着对身边的麦华陀说着。身为英国驻华公使之子的他刚刚二十岁,面庞上还带着几分轻软柔润的线条。他目光中的金陵城似乎刚刚从沉睡中醒来,一带城墙便如铁一般横在眼前。这时候,城头上的士兵早已发现了军舰的靠近,铜锣清脆的敲击声打破了这个晨曦的安谧,红巾包头的战士们都是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天朝本来停驻在码头上的帆船此刻都渐渐逼了过来,小船划得飞快,点点白色的帆影渐渐包围了这两艘巨大而黑色的铁舰。
“看来,得让我这个中国通出马消除他们的敌意了!”麦华陀把手中的纸烟扔在江水里。他刚刚三十岁,英俊的脸上两道八字须修剪的非常整齐,与刚才伙伴口中伦敦口音的纯正英语不同,他此刻说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南京官话。
“去看洋鬼子和他们的船?”轻舟迟疑的说着,“虽然今天是礼拜天,但是翼王殿下今可并没有歇着,也许还会有公事交待的,走那么远,去城外,这……”
容秀耐心的听她说完,微笑着开口:“翼王殿□□恤下情,只会自己劳累,如果不是必要的公事不会找我们。这样,咱们在城西礼拜堂做完礼拜,便去下关,也不是很远。再说,我已经说动了翼王娘,你再拉上周尚书,让他跟在后面保护。有了会说洋鬼子话的男人跟着,是万无一失的。”她见轻舟沉吟着不语,又补充了一句:“翼王娘对洋鬼的船也很好奇呢!”
四人结伴而行,三个女子走在前面,翼殿尚书周北顺远远的跟在后面照应。出了仪凤门,城内的狮子山依旧是层峦叠翠,但眼前的静海寺却已经变成了一片荒草出没的废墟。自从去年东王指挥圣兵攻城,在静海寺挖掘地道,这片百年的古刹便已经被破坏的不成样子。待到城中诸王大兴土木建造王府,寺院中的残存建筑更是被拆得一空。此刻荒草扑朔,野鸟栖息,只有几具石头雕成的佛像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每一尊都被砸去了头颅。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如今,往昔的繁华,便只有从梦里寻觅了。
“快点,就是你提议要来,却慢腾腾的!”轻舟不满的催促,容秀忙笑着回头,却被眼前那艘深色的军舰惊呆了。
她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宏伟的仿佛宫殿一样,就是天王府金龙城的正殿也不过如此。此刻,它就如同两尊怪兽蹲踞在江边,用一种傲岸而优越的姿态迎接着参观的人流。
仪凤门外早已布置了军队护卫,便是江面之上,也横锁了数不尽的战船。此刻,由于西征战势顺利,大大小小运输粮草的船只正从上游川流不息的驶来。一时间,江面和岸上,显得拥挤异常。
天朝并不禁止城内百姓参观军舰,也许,太平天国的统治者是想把这次参观设置成一种礼拜天的活动。涌动的人潮从仪凤门走出,如蚂蚁一般围在军舰的脚下,然后从栈桥小心翼翼的走上甲板。他们惊讶而兴奋的观看着军舰,都是对这两艘巨轮赞叹不已。
当围观的群众上了军舰,洋人水手却比巨大无比的铁船更攫取了他们的视线。要知道那时候清廷只开通了五个沿海口岸与洋人通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种,居然长着不同于黑色的眼睛和头发。有些大胆的小孩子挣脱了父母的手,跑了过去,甚至伸出手触摸他们的衣角。参观的人群中也有从广西便开始留发的老兵,他们看见洋人与自己一样,都没有薙发,不禁倍感亲切。
黄蕙卿也有这种感触,她站在军舰下方,收回仰视的目光,笑一笑,指着江面上穿梭往来的粮船说道:“圣兵在胡大人的带领下攻下了庐州,有了安徽的粮食大批运来,天朝的兄弟姐妹就再也不用喝粥了。”黄蕙卿显然已经从丈夫那里了解了更多的军情,所以知道这些粮船。她透露给容秀等人的时候,美丽的脸上容光焕发,充满了喜悦和骄傲。
“这两艘船,好像是铁做的呢?”容秀顾不得看那些小船,她还在怔怔的仰视着,但铁不是会在水里沉下去吗?她很快的想到,这两艘船肯定是用铁皮包着的,里面还是木头。身后的轻舟推了一下她,容秀才知道自己又停住了。
四个人随着人流高兴的踏上了军舰参观,江上的风带着潮湿的水气从容秀的面颊上吹过,大江东去,她放眼千帆竞帜的江面,感到天国的前途便如眼前这滚滚不尽的江水般有着辉煌而绚丽的前途。
上了船,几个人便不再遵循城内男行女行的规矩,而是走在了一处。众人看见铁舰都是啧啧称奇。因为这时候,他们已经发现,这艘船是用一块块铁板铆接在一起的,并不是如他们许多人在船下想当然的那样以为,它是铁皮包制的木船。
“真的是难以想像,铁浮在水面上,怎么会不沉呢?”轻舟皱起好看的眉毛,思忖了很久才说:“是不是洋鬼子的妖法呀?”
容秀噗哧一笑,却也无法解释。她本能的感到这里面是有些科学的,但却不知道原理。
“这个,姐妹们可以想像一下,铁皮折成的小船是能够浮在水面上的,洋鬼子的船也是同样的道理。”周北顺毕竟走过很多地方,见识多些。他的解释很快便让众人点头称是了。
“而且,铁船比木船更好的地方是,涂上油漆后便不会生锈,可以比木船更能够抗拒腐朽。如果有炮火攻击,也比木船坚固而不易起火。”周北顺侃侃道来,清俊的面容充满了儒雅,便是带着湖北口音的官话也刻意说的舒缓没有带半点急促。他刻意展示着自己美好的一面,却在眼神中不自觉的流露出略微得意的表情。
容秀看着他的眼光总是不由自主的瞟向轻舟,便知道他是在心上人面前展示才能。周北顺喜欢轻舟在翼殿中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不过天朝现在还不许男女合婚,幸好轻舟还小,等上几年却也无妨。
容秀把眼睛移开,去看船舷上的铁炮。这些铁铸的大炮打磨的光滑,一字排开对准天京的城头。它们显然要比容秀在军中见过和使用过的任意一款土炮要大而漂亮的多。这些打磨得锃亮的家伙蹲踞在甲板上,在威风凛凛中散发出莫测的蓝光。
她的手不禁轻轻的落了下去。
“住手!”随着一声叫喊,容秀惊讶的抬起头。她看见了一个外国青年,此人留着一脸浓密的胡须,上身的英国水手制服敞开着,露出了毛茸茸的胸部。他说的是中国话,虽然语调未免生硬。
容秀没有生气,反而好奇的看着面前的水手,这种黄头发黄胡须而且绿色眼睛的人,她还真的没见过呢!
黄蕙卿和轻舟也闻声围了过来,她们都是那样高贵和美丽,反而是这个痞气甚重的水手先不好意思了。
“对不起!”他背过身,再转过来的时候,衣服的扣子已经系上了,他比划着想说些什么,却因为词汇匮乏而表达不清。
“你用英文就好,我可以给你翻译!”周北顺笃定的样子让容秀不禁心生羡慕,她洋文才学了不到一个月,只能说些简单的句子,听力却苦于没有环境练习。同屋而居轻舟经常笑她,因为容秀往往把英语的读音换成汉字写在纸上硬背,那些句子都奇怪而滑稽。不过,这个法子被容秀的老师周北顺赞叹,说是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几位女士,这些火炮是不能随意触摸的,因为它们都很危险。如果不懂具体操作方法,那么很容易造成危害。”周北顺听完洋水手的解释,转过身,语音洪亮的翻译给众人听。
围观上来的群众纷纷点头称是,他们对这些排列整齐,炮口一致瞄准天京城的火炮,都是有种不自觉的胆怯。
四人从火炮前退开,慢慢走到军舰的另一侧参观。那水手紧跟着过来,他此时已经收拾的利索,倒显出几分绅士气派来。此人殷勤的围在几名女子的前后,主动的给她们讲解着军舰的有关知识。
“这艘船是烧煤的?”
“不会把船烧坏吗?”
“哦,我忘了它是铁做的了!”
“船后有螺旋桨推动?”
“就是逆风也不用划桨?”
那水手面带着笑容一一回答了三名女子的层出不迭的问题,然后他便开始了自我介绍。
“你才十八岁?”容秀用英语惊讶的说,她不会看洋鬼子的岁数,只从他那付浓密的胡须上推测,这个人起码三十岁了。
“不错,”那水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我中国的名字叫做白齐文,是美国人。出于私人目的加入这场英国政府的冒险,想来看看新兴的叛军。”
容秀对“叛军”这个词感到了刺耳,正想着如何反驳,却看见一旁的周北顺脸色骤变。他一向温文尔雅,容秀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失色。她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他盯着倚靠在甲板栏杆上两人,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这两个人显然是军舰上的显要人物,从他们身上考究的礼服便可以看出身份非同一般。两人都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南京缎的裤子。他们显然并不认为周围有中国人能听懂他们的话语,所以在肆无忌惮的用英语交谈着。
容秀凝神去听,却只捕捉到了几个词汇,无论如何连不成一句话。她不知道真正的洋鬼子说话居然这么快,自己以前说的英文是把单词的读音转变为一个个汉字,相比起来却是太慢了。
“周尚书,他们在说什么呢?”容秀轻轻的问着。
麦华陀和莱文包令漫步在甲板上,不时有参观的南京群众从他俩的身边走过。这些人中以女性居多,皆是放足长裤,行走便捷,毫无其它清廷占有下城市中女子的娇柔之态。即便是男子也不象清政府统治城市下的男人,脑后都拖着一根丑陋猥琐的猪尾。他们十分好奇的看着这两个发色和眼睛的颜色与华人迥异的外国人,却都保持了彬彬有礼的克制态度。
“看来在叛军统治下的江宁真的与中国的其它城市不同。”莱文包令看着长江上临近天京的两块岛屿。那一带景色如画,真如同花园般宁静和美丽。庄稼已经在田野中染出了新绿的颜色,江南式样的房屋在其中错落有致,这一切都证明了这片土地的肥沃和富庶。
“可惜,鞑靼政府在《江宁条约》(《南京条约》)中只允许五个临海口岸通商,英国无法在中国进行更大的贸易。如果这些内陆的城市和乡村都对我们开放,允许东印度公司大批倾销以鸦片为主的商品,那么,欧洲不知道多少人会争着踏上这片古老的东方土地,而我国也将获取更多的财富!”
“上海的情形不容乐观,自从刘丽川的小刀会占领了上海之后,鸦片的生意是大大的受到了影响。我父亲在怡和洋行投入了大量的股份,现在……” 莱文包令耸了耸肩膀。
当时,上海小刀会在刘丽川的率领下已经控制了上海,并多次传书表示愿意归顺太平天国,但东王杨秀清因为兵力不足加上对小刀会军纪抱以怀疑的态度并未对此做出有力的回应。后世谈及此事,莫不认为东王严苛而丢掉了一个大好的机会,但几年后忠王大举招募人马,导致鱼龙混杂,也难免遭到世人非议。事情总是两面,各有利弊,又怎能因为结果便置疑当初的举措呢?
麦华陀接着说道:“鸦片都那么便宜了,不知道为什么在上海还是卖不出去,多么好的货色。而且,据说刘丽川也是吸鸦片的!”
“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就是叛军的态度,有必要把《江宁条约》的副本夹在问候信中送给他们。而且,最重要的是要进一步提醒叛军,这些条约的内容还需要深层次的修订。”莱文包令突然担忧起来,“不知道叛军会不会答应我们的条件,希望他们不要象清政府官员一样处世圆滑,凡事都用外交辞令借以推诿。”
“很简单,”麦华陀笑着说:“用大炮对准他们的脑袋不就行了。有时候,手杖比糖块更能够达成目的。这些中国人欠缺的就是皮鞭的调教!大炮,手枪,更能让他们懂得什么是道理。让他们知道什么人才是值得尊敬的绅士。他们这些人都很不长记性,所以,每隔几年就要用枪炮提醒他们!”他笑着凝视着天京城外静海寺的一片废墟,又补充着说:“十一年前,《江宁条约》就是在哪里签订的,可惜这座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毁于战火。如果可能,我更希望如果与叛军签订新的《江宁条约》在大报恩寺塔。那样,整个欧洲都会传诵这一伟大的壮举!”
“周尚书,他们在说什么呢?”随着容秀的疑问,黄蕙卿和轻舟也发现了周北顺的异样。于是,她们一同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他。
毕竟是翼殿尚书,周北顺迅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听来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面前的三个女人。
“你们真是强盗!”容秀第一个控制不住了,她跳起来,冲那两个还在自得中喋喋不休的人嚷道。
她生的是那样的年轻而清秀,带着江南口音的骂人话也是语气轻柔,所以,麦华陀和莱文包令都暧昧的笑了笑,满不在乎的冲她颔首示意。
“容姐姐,不要理他们,不过是两个到了别人家里羡慕的妄人罢了。姐姐只当是听到了犬吠!”轻舟笑嘻嘻的挽住了容秀的手臂,她的语音清脆悦耳,骂人的话里没有说一个脏字。
两个能听懂中国话的外国人脸色为之一变。轻舟生的异常娇美,就连她笑着略微伸出下唇的轻蔑表情也很好看,麦华陀和莱文包令虽然极为不悦,却也不便对这样一位女士发火。
黄蕙卿走到了几个人的前面,她风姿高贵典雅,态度中却又丝毫不带锐利,“两位先生,请原谅我们听到了你们刚才的交谈,但你们的谈话太大声了,并不怪我们能够听到。我想告诫二位,如果你们的言辞是私人的观点,以我们天朝的大度不会予以追究,但如果是官方言论的话,天朝的枪炮随时都会荷枪实弹准备还击!”
她的话语不卑不亢,说完后便告辞离去,那种高雅而平易近人的仪态令对面的英国人不由得脱帽致敬,便是水手白齐文也没有忘记礼貌,对她行了一个美国式的军礼。不过,美丽的翼王娘已经带领着随从飘然地走下了军舰。
在回天京的路上,容秀还在愤愤不平,她以前总是一心为自己打算,并没有感到过如何热爱脚下这片土地,至于国家的概念,就更没有想过。她心中的天下便是华夏,而人和人之间的不同也不过满汉,但此刻,在这两个洋鬼子反客为主的言辞中,她突然发现,如果一个民族衰弱了,就难以奢谈什么个体的发展。
“好了,姐姐别生气了!”轻舟把容秀拉到路旁。从下关的码头不断运送着来自安徽的粮食,奔走的车辆来来往往,也只有气炸了肝肺的容秀才会不假思索的冲着道路的中间行走。
“生气是没有用的,”黄蕙卿也来劝说了,“只有把自家弄得好了,才能够抗拒外来的强盗。”
容秀勉强的一笑,正准备回答,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喊道:“是黄王娘吗?”
三人一同回头,只见道路上跑来了一名老者,他手中拎着一只水桶,来到近前放下桶的时候是气不长出。
“黄王娘,不记得小人了,那次我在江边钓鱼,不知道那里是天朝水师的重地,幸亏翼王和王娘来到救了小人。”
黄蕙卿侧着头,思索了片刻,却又微笑了。这类的事情真是太多了。翼王平易近人,经常带着几名随从便出入天京城内外,如果看见有不公平的事情,便立刻出手处置。她也参与过不少,面前的这个老人,她还真的是记不起来了。
“王娘,小人总是惦记着翼王的恩情,想着有一天能够回报。这里,”老者一指水桶,那里游动着两条银白色的鱼,“这两条刚刚捞到的鲥鱼,就算是小人孝敬翼王和王娘的。”
那两条鲥鱼都是超过了一尺长,此刻优雅的游动在水桶中。老人竟然能够活着把它们捞出长江,虽然现在不是吃鲥鱼的最好时间,却也真是很难得。
“老人家,这里是几个铜钱,老人家拿去,就算是我买你的。”黄蕙卿掏出几个咸丰通宝,便想递给老者。
谁知道老人竟然被激怒了,他白色的胡须气得翘了起来,“翼王娘,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吗?这钱,我是绝对不要的!”
轻舟不禁一笑,贴着容秀的耳朵说:“你看,他生起气来,和你刚才还真象呢!”
“那老人家,我就不客气了。”黄蕙卿看老者坚持,便道谢后大方的收下了鱼。轻舟和容秀都欢喜的围过来观看,天朝中素来以鱼作为第一美味,在这种环境的感染下,本来江南一带常见的鱼都变得金贵了起来。
老者也笑了,他伸出大拇指冲着黄蕙卿一翘,“我听到鬼船下有人说翼王娘在船上教训了洋鬼子,真的是长我们天朝的志气!”
“周尚书,帮我们拎桶!”轻舟清脆的召唤着远远跟随的周北顺。容秀不觉轻轻一笑。
回到翼王府,果然翼王并没有在礼拜天休息。大门四开,天朝的官员从中进进出出,有些人因为事情急迫,竟然不下马便从大门下疾驰。
四人悠闲了半日,都是感到略微惭愧,当下急忙走进王府。容秀步子飞快,把几个人甩在了后面,她走过王府中的假山,穿过菜地,突然在鱼塘边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右四监军大人,你怎么在这里?”容秀惊讶的问着,随后伸手捂住了鼻子。只见李以文站在鱼塘边上,正把从鱼塘中捞出来的淤泥滩在岸边。他干得热了,虽是早春,却已摘去了风帽,露出黧黑而宽广的前额,汗珠在上面剔透着。
“是二十指挥大人!”从李以文的身后蹦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刚才他的身子李以文被遮在身后,容秀并没有发现,“先生!”他笑嘻嘻的说,原来却是郜云官。
“天兵攻克了庐州后,胡丞相派指挥大人负责把粮草押运回京。还带来了很多从安省抓来的清妖大官和降官。”郜云官解释着说,到了最后又强调了一句。“现在以文兄的官职已经升为了二十指挥!”他也同李以文一样光着脚在鱼塘边劳作着。
“那你们,捞鱼塘的泥干什么呀?”容秀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来,却不由退后了一步。
“很快就要清明了,我看着翼王府的田地可能需要肥料,就把池塘中的淤泥挖出来,估计过几天便能够干了,正好洒在园子里。”
这时候,黄蕙卿也带着轻舟走了过来,看到这种情形微微一怔,却又马上明白过来,便远远的冲着李以文道谢。
“没有关系,我带着从庐州来的降官胡元炜从九千岁的王府过来,他已经被委派在了翼贵丈手下做事。翼贵丈与他和翼王在殿内讨论刑名的事宜,我反正是没有事情。”他说着话手下却没有停,很快的把挖出来的淤泥在鱼塘边摊得平整。
黄蕙卿看了看周北顺身边的水桶,突然说:“很麻烦大人的,这两条鱼就送给大人好了!”
李以文正欲推辞,身后的郜云官已经一声欢呼跑了过来。他蹲在水桶边,一边笑,一边咽着嘴巴里涌出的口水。李以文看着他的表情不禁微笑,然后转身向翼王娘道谢收下。
“对了,”郜云官从鱼桶边抬起头,“明天,东王府门口要五马分尸清妖孙铭恩,先生要不要去看?”
五马分尸,乃是天朝最残酷的刑罚,也是群众害怕却又忍不住想看的节目之一。群体在围观死刑的过程中,也就完成了自身存在的价值。
“他是干什么的?”容秀有点恐惧,却也好奇的问,自从天朝定都天京,崇尚严刑厉法。因此,容秀目睹各种刑法手段,自然比以前在常州的闺阁中多的太多。时间久了,也有种司空见惯的麻木。
“这家伙是清妖的大官,比,”他瞅了一眼身边的李以文,“比以文兄还大呢!”他低着头笑了一下,也知道自己的比喻不是很恰当,但他仗着李以文的脾气好,又宠着他,也就满不在乎的往下说了:“是以文兄攻下太平的时候抓来的。这个人,死硬的要命,说什么也不肯归顺天朝,所以,九千岁发怒,要明天把他五马分尸了,这可是咱们天朝抓来最大的官……”郜云官眉飞色舞,口若悬河。黄蕙卿等人听着都不禁皱眉。容秀最知道他,郜云官要是打开了话匣子,可不容易自己停下。
“云官,不要再说了,”李以文喝止了郜云官,他的口气虽然轻柔,却充满了权威,果然,郜云官立即乖乖的闭嘴了。
“不管怎么说,孙铭恩,也是条好汉!” 李以文仿佛随口说了句,他说完俯下身,继续手中的活计。
“云官,绍光呢?他来了没有?”容秀又问。
“他嘛,”郜云官嘴一撇,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在这时,翼王送着几名官员从大殿中走出,翼贵丈黄玉琨便在其中。他身边跟随着一名身穿天朝服侍的官员,此人显然蓄发还没有多久,即使带着风帽,额角也乍着不到寸许长的头发。此人以前应该是很胖的,现在猛然瘦了下来,脸上的皮便皱巴巴的堆在了一起。他的神态有种轻微的恍惚,直到李以文呼喊他“胡大人”的时候才略微恢复。
他就是那个庐州的知府胡元炜吗?容秀暗暗的想,庐州被攻下的捷报传来,第一个好消息便是安徽巡抚江忠源的死讯。此人自洪杨举事起便是天朝的死敌,蓑衣渡一战曾经打死了南王冯云山。第二个好消息恐怕就是胡元炜的反水了,如果不是他在太平军与清军交战的关键时刻开北门使得敌军在后背受敌,庐州之役还不知道鹿死谁手。看来东王用人还真的是不拘一格,自打胡元炜来到天京后便立刻委刑名的重任。
“九千岁诰谕,悬赏对付洋人的法子!各位回去后可要好好想想,为天朝分忧才是!”翼王对手下说着,他的眉峰轻蹙,显出思索的表情。
“这些洋人的船炮很厉害,如何对付?……”翼贵丈黄玉琨接口,也是面现难色。
“那还不好说,”郜云官抢着说,“天父天兄大开恩德,几个洋鬼有啥可怕的!”
翼王身边的官员听到后,有附和的,也有献策的。他们不怕翼王,在他的面前都显得很轻松,但那些计策听起来均是荒诞不经。翼王心里暗自叹息,面子上却也显出一副倾听的表情。
“蕙卿,你怎么了?”翼王礼貌周到的和身边的下属寒暄,却是第一个发现了自己爱妻的异样。只见她脸色煞白,已经靠在了鱼塘前的一块大石头上。
看到众人的目光都投到自己身上,黄蕙卿强打着精神摇了摇头:“没事的!”她的心中暗自为丈夫的关切而喜悦,苍白的脸上不禁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那样,翼王殿下,可不可以让卑职给王娘号号脉!”这群人中有个中年汉子说道。容秀认得他叫刘春山,湖北人,因为医术高明和处世练达被封为“国医”,在补天侯李俊良手下当差,负责天京医药方面的事宜。
翼王急忙点头答应。刘春山的三根手指搭在黄蕙卿的手腕,只是听了片刻,他便一脸笑容的向翼王说:“恭喜,恭喜,翼王娘这是有喜了!”
那时候的翼王还没有孩子,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子裔的传承向来为中国人所重视,很久以后,当他在大渡河畔又一次当上父亲的时候,也是这样怀着感恩的心情仰望上苍的。
石达开和黄蕙卿心有灵犀的对视,虽然因为在人前的缘故只是转瞬的一眼,却都是感到了那么的幸福。
黄玉琨疼爱的看了看女儿,和其他人急忙一同向翼王贺喜,然后告辞离去。郜云官走在最后,手中还不忘拎着那个水桶。
几人正欲步入翼殿,却听得门外锣鼓喧天,黄蕙卿驻足观望,从那排场上看,是天王府传诏旨的到了。只不过,这道诏旨却是专门传给她的。
天王的诏旨只是传给翼王娘的,容秀等人自然无法参与。她和轻舟走到自己的小屋,口中还不停的讲着翼王娘怀孕之事情: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会象英武的翼王还是象他美丽的母亲。
“千万可别像五千岁那么黑呀!”容秀笑着说完,突然发现轻舟的表情有些淡淡的,才察觉刚才只是自己一个人在说。轻舟虽然在那次告知她曾经在天王府怀孕,又被踢得流产之后,再没有表现过为旧事所扰,但一个女人第一个孩子的失去,又怎能不在心底留下巨大的创伤。
容秀唇边的笑不由得僵在了脸上,急忙转了别的话题,并为轻舟亲手端来了午饭。这是个礼拜天,翼王在这天总是宁愿自己繁忙些,却让手下之人获得忙碌之后的安闲,所以两人吃完午饭后都美美的睡了一觉。
容秀是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的,她看见床上并没有轻舟,推想她是比自己早醒来出去了。是谁呢?她应了一声,随后起床开门。
门外并肩站着一对姐妹,大的估计十一二岁,小的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两人的肤色黧黑,五官却都生的很是端正。她们光着脚站在门口,看上去都是那样的娇小而惹人怜爱。
“陈姐姐!”两人齐声的说着。她们离开广西滕县的时候还年幼,所以现在的口音已经带了很多金陵官话的成分。
“你们!”容秀高兴极了。她急忙迎了出来,把两个女孩拉入了卧室。她们就是宋淑常和李以文的两个女儿李好和李妙,以前容秀在宋淑常手下的时候也是经常见的。
“嗯,”她偏着头想了想,因为天王制定的各种称呼总是那样繁琐,指挥的女儿是应该称呼“玉”的,“指一玉,指二玉。对不对?”她得意的笑着。
两个女孩互相看看,都嘻嘻的笑了:“爹刚刚升了殿右二十二检点,是检玉。”
容秀长大了嘴,没想到上午见到李以文的时候他还是指挥,下午却又升职了。
“爹是中午被派往和州的时候,九千岁刚刚下的诰谕!”
“是呀,是呀,九千岁最赏罚分明了!”
“因为爹在安省打仗有功劳!”
“不对,是因为爹在雪天把衣服让给了圣兵!”
“爹走的时候感恩的不行呢!”
“不过爹马上去了和州!”
“不知道下次爹什么时候能来看看我们?”
两个女孩面容转为失望,她们的阿爸李以文自从参加了太平军,一家人虽然衣食无忧,却少了天伦团聚的快乐。但女孩的愁苦总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很快的,她们就都带上了殷勤的笑意了。
“今天是礼拜天呢!”
“妈让我们请陈妈姨去吃饭!”
容秀考虑了一下,反正是礼拜天没有事情,见见久违的宋淑常自然是最好。她虽然想着拉轻舟一同去,但轻舟和宋淑常不熟,还是算了。当下留给轻舟一个便签,便跟着这两名“检玉”走出了翼王府。
听到容秀进女馆的声音,宋淑常笑着迎了出来:“陈妹妹,你真是好口福。检点大人送来了鱼,我本来是想和婆婆女儿关上门偷偷吃掉的,但还是良心发现,请你和二婶来吃了。”
容秀拉着她的手,笑着走进了门。果然,那只熟悉的水桶便搁在屋角。向里面一望,只剩下一条鲥鱼了。这种鱼出了水便难以存活。容秀没有想到从上午到现在它居然还游。不过估计另一条鲥鱼已经变成菜肴,进了李以文、郜云官等人的肚子。
李以文家女眷在馆中占据的堂屋不大,客人来的也多,再加上四壁都涂满了彩画,乍一眼望去,显得很有几分拥挤。容秀看那彩画绘者的水平并不甚佳,但和贴在西墙红纸上那副对联的字迹一样,细细品味起来,却都能看出书画人相当用心。
“指示机宜伤心二百余年忍令故国衣冠沦为妖服,
挥军力战假手六千君子但愿当朝父老复返王都。”
李好看容秀停住脚步,看红纸上的对子,便仰起脸,笑嘻嘻的解释:“是阿爸写的呢,句子也是他编的!你看是他字写的好,还是我的画画的好看?”
“他才升了官,女馆里挂的这个还是以前当指挥时候的。”李妙也在一旁解释。
“都好,都好!”容秀笑着说,一边向屋里走去。
屋里的人还真是很多,除了主人李以文的母亲陆氏、媳妇宋淑常、宋淑常的妯娌,李明成的妻子,胖胖的田氏及两名检玉之外,还有一个客人便是宋淑常口中的“二婶”,李世贤的母亲何大妹,比起顺从坚忍的李以文之母陆氏,她的性格更为顽强,眉宇间也充满了骁勇之气。虽然年近五旬,却经常和女儿一同上阵杀敌。甚至在江南大营中也流传着她这位“女匪”的大名。
“李妹妹没来吗?”容秀问的是何大妹的女儿,李世贤的大妹李世香。
“她在仪凤门当差,就是礼拜天也难得休息!”何大妹虽然口中抱怨着,却也在眉宇间为自己女儿的效力天朝得意不已。
“陈妹妹,检点大人捎来了油盐和辣椒,你先和小女去屋子里玩,我这就去杀鱼刮鳞,做给你们吃!”
容秀“噗哧”一笑:“宋姐姐,鲥鱼不带那么做的。它虽然常见,但只是清蒸的好吃,鱼鳞也是不能刮的。”
“啊,这样?”宋淑常哑然失笑:“看来中午是给他们做错了呢!不过,正好,妹妹去做,姐姐歇礼拜天了。”
“淑常,你不能那样,怠慢了客人!”宋淑常的婆婆陆氏开口了,她的容貌被多年的穷苦和劳作残损的厉害,却也能看出年轻时候的端正。
“妈说的是,我这么说是想让妹妹指导的。”宋淑常躬身答着,虽然她现在已经担任了女旅帅的职务,却对婆婆很是尊敬。
当烂银色的鲥鱼和香气扑鼻的米饭一同被端上来的时候,屋中的两名检玉都欢呼了起来。这种家庭式的欢乐,从天朝分男馆女馆后容秀便再没有获得过。
容颜苍老的陆氏坐在中间,身边便是眉宇间充满凌厉的何大妹。此时,她的脸上已经消除了面对清妖时的戾气,和陆氏一样慈祥的望着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宋淑常麻利的把饭菜端在小桌子上面,检玉李好和李妙把桌上的筷子分给大家。
鱼自然是要请家中年龄最大的人先尝,而陆氏却只是在鱼头上轻轻夹了一筷。容秀想起在常州时父亲与自己吃饭,父亲的几个妾室在一旁侍立,排场虽大,菜肴虽然丰美,却反而没有现在这种欢聚一室,亲密无间的其乐融融。
容秀发现,宋淑常碗里饭粒的颜色与众人的不同,显然不是新做出来的米饭。在家里,妈妈总是吃剩饭的。
“陈妹妹,这鱼哪里最好吃呀?”宋淑常的话语打断了容秀的感慨。
等宋淑常知道鱼腹最为肥美之后,便找了个空碗夹了几筷鱼腹放了进去。
“绍光在庐州受了伤,现在在功臣衙养伤。”宋淑常显出担忧的样子,随后对自己的女儿说:“你们俩一会吃完饭,去功臣衙把这些鱼送给你绍光兄!”
李好和李妙都齐齐的答应了一声。容秀急忙问:“绍光受了伤,严重不严重?”
“是伤了大腿,不过,”宋淑常舒展开微蹙的眉毛,“九千岁最体恤伤员的,绍光在功臣衙养伤,自然是受到了最好的照看!”
“是呀!”检一玉李好馋样十足的舔了舔嘴唇,比起鲜美肥腴的鲥鱼,她还是更喜欢猪肉:“绍光兄两三天就能吃到一顿猪肉呢!这都是九千岁的恩典!”
可惜,受了体外伤的谭绍光是不能吃鱼的。这些鲜美的鱼腹最终还是被席间的几个人瓜分掉了。
吃完饭,也在功臣衙看望了谭绍光,容秀又回到了翼王府。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灯火围绕中的翼王府依旧是来往着源源不断的马匹和人流。她加快了脚步,走过辕门,进入王府。行过了翼王的大殿,再走过三殿就是轻舟和自己的小屋了。
比起大殿的人来人往,灯火辉煌,位于长廊之后的三殿显得十分冷清。殿中的烛光飘忽而晦暗,却在窗户上勾勒出一个苗条的影子来。容秀仰慕的一笑,认出那剪影是翼王娘的。
因为肚子的充裕,身上暖洋洋的。早春料峭中,冰冷的夜风扫在身上,也感觉不到一点寒冷。三殿的门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隙,“吱呀呀”的声音打扰了容秀无忧无虑的心情,她不觉向三殿内看去。
一灯如豆,翼王娘黄蕙卿便单手支颐坐在八仙桌前,一行珠泪淌下了美丽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闪亮着。
“王娘,你怎么了?”黄蕙卿就如同一名宽厚慈祥的大姐姐,从来以高贵完美的姿态示人,容秀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象今天这样伤心的样子。
“哦?”黄蕙卿吓了一跳,她急忙擦了擦眼角,等到眼光移向惊慌失措的容秀时,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的微笑,“没有事情的,”她站起身,“天晚了,快回去睡觉吧!”她随后缓缓走出了三殿。黄惠卿脸上的表情虽然随和,却分明能够看出拒绝的意思。容秀想跟过去劝说,却怔怔的不敢。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在疑惑中走回自己和轻舟的小屋。
轻舟听到敲门声急忙开门,她劈头就是一句:“你下午到哪里逛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