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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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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轻舟说完这句话,也感到自己的口气有些重了,便拉着容秀进屋,郁郁的说:“今天下午出了一些事情,我找你不着,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是宋姐姐请我作客,我给你留了便签的!”容秀说着,却看见便签被一本《天父下凡诏书》压着只露出了一角,可能轻舟没有发现。
“先不要说这些了,”轻舟无暇听她的解释,急忙把下午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原来,那道天王的诏旨是劝说黄蕙卿让翼王纳妾的。因为按照天朝的制度,翼王应该拥有六个王娘,他现在只有黄蕙卿一人,远远不够定数。以前东王往往送美人过来,他总是坚辞,这次却是以天王的诏旨申斥翼王娘不识大体了。
容秀的眼前不禁显出翼王娘刚才的脸,她是那样的失落和无助,却不想把自己的软弱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下午,九千岁又送来了六名美女,翼王殿下也接受了!那六个女子你没见到,真真都是美人呢!”
容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和轻舟一同惘然若失着。
“我这辈子都不要嫁人,宁愿一个人到老!”容秀突然的说,她的神情异常认真。轻舟瞪着眼睛望着他,突然“噗哧”一笑。
“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你说这话,不羞死了吗?”轻舟的脸随即羞得通红,声音也低了下去:“就算是我,将来也是要嫁的,要不以后怎么办?不过,九千岁设男女分开,就算是大官,夫妻同宿也要斩首示众,现在说这话太早了点!”
容秀叹息一声,发现轻舟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她的心中真是说不出来的伤心,翼王和黄王娘就好比一对神仙眷侣,容秀总认为他们会与别的王爵有所不同。
过了几日,容秀去翼殿的礼部送一份文书。手刚扶在门上,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清越而洪亮的声音:“去年,洋人们来京,便背诵过《十诫》,与我们的《天条书》一样。看来,他们和我们信奉的是同一上帝。”
容秀随之推开门,那声音停顿了一下,目光也随之在她脸上一扫,却是北王。
“陈承宣,回复洋人的书信是否抄写完成?”翼王问道。
容秀急忙长跪答道:“完成了!”然后起身把书信送到翼王驾前。她的书法虽然谈不上翼殿第一,但工整端正却无人能比,是以这封文书起草完毕之后,却是由她抄写的。
“好!”翼王快速的浏览了一下,然后递给身边的北王,都是满意的一笑。翼王随即从面前的几案上,拿起了一个黄色的,印制着飞龙花纹的信封,亲手装了进去。那信封的长宽都超过了一尺,大的都有些滑稽了。
“那么,曾丞相,周尚书,便由你们两个去军舰上给洋人回复。我和北王不易出城去见这些番夷。”翼殿尚书周北顺懂得洋文,而夏官又副丞相曾锦谦虽隶属于翼殿,却是北王的同乡,自幼交好,派这两个人同去自然是兼顾了二王的利益。
说起来,这次外交事件本来应该属于管理文化事务的北王负责,负责城防事务的翼王万万没有插手的必要,但不知为何,东王却突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翼王及其岳父黄玉琨,只让北王在一旁协同谋划。翼王这样安排,自然也是为了照顾北王的面子。
“陈承宣!”翼王突然微笑着叫着容秀的官职。
容秀还在盯着那个巨大无比的信封看,听到召唤急忙“啊!”了一声,脸却马上变红了。这是她的毛病,也许是自小便深处于闺阁,她看见太出色的男子总会情不自禁的脸红,虽然也想竭力克制,却改变不了。
“翼王殿下有何吩咐?”她强自镇定的平视着翼王,却感到脸上已经惊人的发烫了。
容秀不知道,她这种羞涩真的是很惹人爱怜的。此时的翼殿,忙碌着许多女官,有些敏感的人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就是北王,脸上也显出了微微的笑意,开始目不转睛的打量着这个清秀的少女。
“我听说你在和周尚书学洋文,既然是那样,你就随着他们一起去,顺便历练历练!”
“锦谦,”北王亲切的叫着夏官又副丞相曾锦谦的名字,他们从小孩子的时候,便玩在一起,关系好的非比寻常,即使到了天朝,称呼有时也会不由自主的依着旧日的习惯:“洋人恐怕还会索要煤炭,你们拒绝就是了。”
尚书和丞相坐着轿子,容秀骑马跟着,而她的身后便是鼓乐喧天的乐队。为了使洋人得以认识天朝一统的气派,翼王命许多人加入了这场送回信的仪式,典北翼彩,典北翼锣,典北翼乐都出动了。
四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行走在大街上,真的有种节日的气氛。这支队伍也不象天朝王爵的舆队,百姓见了必须回避或下跪,所以所有目睹这场热闹的人都站在路旁,指指点点,兴高采烈的观看。可是容秀的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前几天,英国拜访者想与东王会面,便递交了一封邀请函。信中,也捎带着对宗教问题向天朝提出了三十个问题,表示了对上帝教的疑惑。东王下令回信由翼王和翼贵丈起草,二人关在府中筹划了良久,才正式定稿回书。所有的天朝权威人士,包括东王,都感到回信的内容即得体又义正辞严。但容秀亲手抄写了那封回信,自然知道其中的内容是什么。
上帝教是天朝立国的根本,它源自西方的基督教,却与之有着很大的不同。洪秀全最初了解基督教只不过来自一本叫做《劝世良言》的小册子。《劝世良言》本来就是一个中国籍的教士梁发为从未接触过基督教的人编写的普及型教材,它自然无法把基督教全部的实质得以从浅薄的纸张中传达。洪秀全看完这本书,很自然的把其中一些存疑的地方以自己的方式作出了解释,并对外宣称自己乃是上帝的儿子。
天王把基督教的某些教义和中国的实情结合,创立了为己所用的上帝教本来无可厚非,但如果想着把上帝教的教义和西方流传了千年的基督教教义进行辩论,并试图把自己的想法施加在他们头上,使西方认为上帝教为《圣经》的正统,却真的是太难以做到了。事实上,即便是西方,基督教也分裂为了若干教派,彼此争斗多年至今也没有结束呢。
容秀记得那封回信上与洋人探讨了许多宗教问题,但那些说法能让洋鬼子信服吗,就连容秀也不相信。不过,这些处置在所难免,以她在天朝做事的经验来看,男人有时会比女人更加固执而喜欢辩论,哪怕辩论并不能使对方顺服。
抱在怀里的黄龙纸大信封散发着浆糊淡淡的米香,信封的边缘还湿乎乎的,显然,这个巨大的信封不久前刚由翼殿官员糊制完成。
“沉稳的翼王有时候也会很好玩呢!”容秀在鼓乐喧天声中微微一笑,她想起了信里最关键的内容:天朝严词拒绝了洋鬼子的无礼要求,根本不承认《江宁条约》在太平天国同样具有法律效应,也不允许洋人买卖鸦片。她纵马走过了仪凤门,目之所视处江水滔滔不息。远山如画,近处,则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在这样的世界里,再大的军舰也不过是天地间的一艘孤屿。
因为英国军舰的水手还是如在清朝统治下城市那样肆无忌惮,他们竟然并没有经过天朝的批准便想擅自参观天京城外的大报恩寺塔,所以被守城的太平军擒获,并拘禁了半日才得以放回。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在一天前,因为英国军舰上的官员屡次向天朝索要煤炭不得,便开船想从城外的一个囤煤的仓库武力抢夺。守卫的天兵立刻开炮还击,所以他们的企图并没有实现。
不过,由于容秀的出现,双方洽谈变得微妙而和平。在这之前的会晤,由于宗教问题上的分歧,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气氛也绝对说不上融洽。
南方的女孩子,天生便有种会打扮的本事。容秀那时候梳的是城中最流行的广西式长髻,但却独出心裁的动了些手脚,使她的发型在原有的样式上又增加了几分灵动。容秀在长褂的腰身和袖口也动了些针线,借以显露出她纤细的腰肢和手腕,却丝毫不象巴黎女人那样显得卖弄风情。当她盈盈的站在哪里的时候,仿佛窗外早春的空气也来到了“响尾蛇号”的船舱。
容秀矜持的看了一眼面前的麦华陀和莱文包令。她非常羡慕几天前翼王娘那种处事的不卑不亢,所以尽管心中对这两人很是不屑,却也显出了表面上的客气。
麦华陀很快看完了信,他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连把信递给莱文包令的时候,也是满面的苦笑。
“你们真的相信,东王杨秀清是圣灵?要知道,圣灵和圣子圣父一样,都是没有形体的!”麦华佗说道。
“不对,东王的身上包括着圣父、圣子和圣灵这三重特性。他在‘天父下凡’的时候便是天父爷火华。而且,天父在天上是有着一个很大的家庭的,他和原配生了大儿子耶酥,二儿子便是我们的天王。天王虽然是从人间妈肚肠中出来的,却是天父的原配天妈所生。他的三儿子是南王冯云山,四儿子也是东王,五儿子是北王韦昌辉,六儿子是翼王石达开。至于西王萧朝贵,是天父的女婿!”
麦华陀和莱文包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都显得很奇怪。“你们信奉上帝,自然是阅读过《圣经》的,《圣经》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圣经》流传很久了,所以有记错的地方。昨日天父下凡,也提及了此事,所以把《旧遗诏圣书》和《新遗诏圣书》,也就是你们所谓的《旧约》、《新约》统统收回,交由天王亲自删改!”
麦华陀和莱文包令的嘴巴不由得张开,过了好长时间,麦华陀耸了耸肩膀,用法文对身边的莱文包令说:“天呀,如果在中世纪,我确信他们会让罗马教皇统统烧死!”
曾锦谦随后以一种很自得的口气问道:“你们既然拜上帝,知不知道上帝长相如何呢?”
麦华陀和莱文包令都没有说话,因为在他们自幼熏陶的基督教教义下,这个答案是没有的。
“上帝头戴高边帽,身穿黑色的龙袍,金色的胡须拖在肚子上,他的肚子比箩筐还要大。因此,上帝的饭量也是世间第一的!”
曾锦谦很可怜这两个无知的洋夷,便不再难为他们,而是马上告诉了他们正确的答案。
莱文包令显出愤怒的样子,他也是能听懂中国话的,却让麦华陀伸手止住。
“如果你看完叛军的回信,便知道他们对上帝的认识是多么恶毒而荒谬了!不过,”他急促的补充着,“这些宗教方面的事务让传教士去解决好了,那时候,他们就会知道碰到了一块石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获得作为燃料的煤,这是我们进一步探索中国内陆必不可少的东西。”也许是怕周北顺听懂,他用的还是是法兰西语言。
“我们已经在上一封书信中阐明了我们对宗教问题的看法,这些以后再谈,但是,在上一封信件中提出的索要煤炭的事情,不知道贵国可不可以提供。”麦华陀彬彬有礼的说着。他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但心中却焦急的很。“响尾蛇号”与“冥河号”储存的煤只够回航所用。如果想进一步深入内陆,考察这些地方是否适合倾销鸦片却是不够。他们曾经多次向太平天国索要,都遭到了拒绝,无奈之下只有干起了老本行--掠夺,但太平军并不象腐朽的绿营军一击即溃,而是毫不客气的开枪还击,他们尽管坚枪厉炮,也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麦华陀的表情愈发客气,正是太平军不客气的回击使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面前身穿龙袍的夏官又副丞相曾锦谦,迫切的希望他的口中能够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不行!”曾锦谦断然拒绝,那口气斩钉截铁,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麦华陀和莱文包令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但麦华陀毕竟办理外交事务经验老到,外交家讲究的便是受到任何拒绝都百折不回。他还是不死心,又问道:“我刚才可能没有说明白。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按照市价购买,哪怕比市价贵上些,也请贵国能够卖给我们一些煤炭!”
“这不行,天地万物都是上帝造出来的,煤炭也是拜他的福赐从地里面长出来,四海皆有的。上帝对万民一视同仁,你们国家应该也不缺煤。煤不象别的东西,是贵国没有而中国有的,所以,你们尽管用你们自己国家的煤就行了,用不着到中国购买。天朝的煤决不买卖。你们如果想从天朝得到煤的话,就不要再想了。”
莱文包令再也忍不住,他重重的拍了一记桌子,跳了起来。就是刚才曾锦谦肆意歪曲他自小就信奉的基督教教义时,也没有让他这样暴跳如雷。
“你们这样对待远道而来的英国使节,真是太无礼了,小心我们的大炮,大炮!” 莱文包令用熟练的中国话说道,英国的绅士向来喜欢用这种语气吓唬清朝的官员,在大炮的威胁下,至少能够获得清朝政府表面上的服从。
曾锦谦和周北顺没有发怒,而是冷冷的望着这个指天画地,口不择言的英国人。鲜艳夺目如戏服般显眼的红黄二色袍服在这时候凝重了起来,对峙着黑色的礼服和白色的衬衫。因为莱文包令的失态,天朝使节冷静的态度反而显得绅士而文雅。莱文包令快速而急促的语气令他俩插不上话,但暂时的沉默并不意味着退缩和害怕,反而是对莱文包令粗鲁举止的一种高姿态和不屑理睬。
“请便,天兵的枪口随时准备还击!”等到莱文包令终于声嘶力竭了,曾锦谦才傲然回答了一句。
“先生们,卖不卖给你们煤炭完全是天朝的内政,天朝有处置煤炭的绝对权力。你们有什么资格为别国的煤炭如何处置发火?因此,你们必须向天朝的官员道歉!”容秀在莱文包令发火的时候想出了几句英文,在此时大声的说了出来。虽然在语法上有些微小的错误,但大致的意思却让对面的两个洋人听明白了。
她因为学习英文还没有多久,所以单词说起来并不连贯,而是一个词一个词的迸了出来,但恰恰是这样,才让这些句子有了种枪炮般威胁的意味。容秀那时候并不太理解天朝为何要吝啬这区区的煤炭,但两个洋人对别国东西理所当然的态度却又一次令她不忿了。
麦华陀也很生气,如果没有煤炭,那么将无法深入中国的内陆。他准备为贩卖鸦片而考察的计划也将化为泡影,但现在他只有两艘军舰,舰上的枪炮虽然比太平天国先进,但数量有限,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在这个时候与太平天国开战的。因此,中国内陆的富庶虽然令他垂涎三尺,却也不得不遗憾的放弃了。
“抱歉,我的同伴失礼了!”他不情愿的说出这句话,同时用法文提醒着莱文包令,“尊敬的先生,请克制一下。从这几天他们处置我们水手参观琉璃塔和炮击我们夺取煤炭的行动来看,他们并不怕我们。他们也有大炮,虽然射程和力量不如我们,但一拥而上也很麻烦!”
“买煤的事就算了,我们不会再提!”麦华陀勉强的微笑了一下,随之用中文郁郁的说出了这句话。
既然不可能得到煤炭,那么归航便势在必行。不过,在临走之前知道太平天国对与洋人贸易的态度也是至关重要的。
麦华陀又开口了:“请问贵国想如何发展对外国的贸易呢?是否允许我国商人出入?还有,”他的语言加重了一些,因为天朝禁鸦片的法律非常严厉,而鸦片却是英国对华贸易中获利最大的一项,他如果不问问实在不甘心:“可否允许我国的鸦片商人在贵国的占领地出卖鸦片?”
“东王诰谕中说的很清楚,正常的贸易是天朝欢迎的。不但你们的国家可以来天朝领地通商,而且天朝欢迎一切国家前来天朝领地经商。只要你们遵守天朝的法令,那么天朝就可以保证一切通商洋人的安全和财产。但是,鸦片是害人的东西。我想,在座的二位恐怕都不吹鸦片吧?那么为什么却把这种祸害人的东西卖给中国人呢?在天朝的领地上,严禁鸦片,不要说买卖,就是私自吹洋烟,按照天朝的法令也定斩不饶!”
曾锦谦不愧贵为夏官又副丞相,也是后来因功劳卓著而被封爵位的人之一。那时候天朝刚刚在天京建都,能担任丞相之职的都是从广西出来经过了百战考验的能人。他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义正辞严,虽然在最初谈及上帝的时候,他不免言辞可笑,但在实质性的问题上,却据理力争,分毫不让。
麦华陀微微气馁,他知道自己这一行是无论如何不能在天朝占到半点便宜了。虽然实在是不甘心,但在太平天国随时准备回击的状态下,却也不敢如在清廷一样,用发火式的恐吓去达到目的。
当下双方又寒暄了几句,曾锦谦便吩咐手下把东王送给洋人的书籍搬进来。这些书籍纸张考究,印刷精良,都是太平天国定都天京之后印制的。麦华陀和莱文包令虽然来自近代印刷业高度发达的英国,一时之间,也挑剔不出毛病。
麦华陀抚摸着一本《太平天国甲寅四年天历》,突然笑着说道:“我国会对你们和清军的战争保持中立,相信这种两不相帮的态度,能让贵国满意!”
曾锦谦不在意的一笑:“我们信奉的是同一源头的宗教,你们本来是应该帮助我们除妖的,但你们如果想保持中立,那也没有什么。因为天主在我们的这一边,我们必将在他的领导下取得胜利!”
麦华陀和莱文包令收下了书籍。曾锦谦率天朝众人向他们辞行。两个洋人表情都有些悻悻然,却也不敢缺了礼节。
容秀随着曾锦谦等人走出了船舱,她向左右顾盼,发现船上洋水手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这一行人。这其中也有几天前认识的白齐文,他已经刮了胡子,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风貌来。
洋水手们的眼光却和上个礼拜天不同,均是带上了几分肃然起敬的意味。那种敬意的目光,是他们从来都欠奉给清军,也是容秀前几天来军舰参观时所不曾察觉的。
下了军舰,曾锦谦正欲上轿,容秀不禁问道:“曾丞相,为什么不卖给洋人煤呀?虽然这些洋鬼子不是好人,但煤炭天朝并不缺少,不卖给他们,是不是显得我们有些小气?”
曾锦谦微微一笑:“陈承宣,你以前没有和洋鬼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是最为反复无常,而且心怀狡诈。不卖煤炭并不是我的意思,我其实只是替九千岁回绝了他们。九千岁早就看出他们没安好心。如果把煤炭卖给他们,上帝才知道他们会把船开到哪里去,然后刺探多少我军的机密!”
他随之俯身入轿,容秀却在一旁悚然而惊,洋鬼子真是居心叵测,怪不得他们那么着急索要煤炭。她向左右环视,只见下关水军戒备森严,那些红巾裹头的战士面容严肃,都把炮口一致对准了停泊在岸边的军舰。容秀并不知道,当时正当水军中湖南人和广西人不合之际,械斗一触即发,但在外敌面前,双方却都暂时放下了仇隙,共御外辱。
容秀马上明白了,洋人的尊敬并不是对着自己的,所谓狐假虎威就是这样吧。任何从外交上获得的敬意都要有大炮作为后盾。她扬了扬眉毛,突然感到心怀大快,风带着水气扑在她的面颊上,却怎么也吹不开脸上越来越浓郁的笑意。太平军中不得饮酒,她已经一年多滴酒未曾沾唇,但现在却突然有了种饮酒般美妙的感觉。
就在这时,容秀突然发现水军中似乎有个熟悉的背影,心里泛起种不妥当的感觉,却又无从抓住。因为那背影只是一闪,就马上淹没在了人群之中。她刚一凝神思索,但思绪马上被典北翼彩,典北翼锣,典北翼乐喧天的锣鼓湮没了。
是该回去复命了,容秀把那丝蓦然升起的不快压在心底,又重新高兴了起来。就是她回翼王府给翼王交差的时候,容秀都是这样因振奋而神采飞扬着。
“你用洋文教训了他们吗?”翼王说完,与身边的北王会意的对视,感到了十分的快意。他们都是从广西出来,并且均是出身于因相对富裕而消息灵通的地主家庭。广西距离鸦片战争发生地广东很近,对于洋人和鸦片的危害,自小就关心国家大事的他们比身处内陆的诸人更有种切肤之痛。
“嗯!”容秀重重的点头,“不过全拜周尚书教导的好!”她笑吟吟的说着,脸色因兴奋如飞霞扑面。她本来的容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但现在却显得艳丽夺目。翼殿之中的女官大多为广西农家女子,虽然生的都并不丑陋,却少了几分白皙秀雅。这样一比较,显得年轻的她出众极了。
北王已经盯了她很久,突然对翼王说:“七弟,你把这个女子赏给我好不好?”
容秀大惊失色,马上求助的把目光投向翼王的脸。只见他只是微微一怔,却坦然笑道:“六兄,陈承宣是朝中有品级的女官,也是六兄亲自点取的翼试传胪,怎么能如货物般送人?不过,你如果真的对她有意,不妨问问她的意思!”
北王把微笑的眼光探究的投向容秀,却吓的她退后了一步。容秀只感到他虽然脸上带笑,那眼光中却有种说不出的锐利之感。
韦昌辉那时候刚刚二十八岁,可谓少年得志,功成名就。他的肤色是广西人中少见的白净,身材高大,相貌也相当的漂亮。北王非常讲究服饰穿着,适当的装饰配上俊雅的容貌使他显得风度翩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朴素的翼王更加能够获得女人的欢心。
“不!”容秀摇了摇头,同时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惶恐。她的口气异常轻柔,面上的微笑也竭力显得恭顺,竟然让被拒绝的人并未产生不悦。
“北王殿下自金田起义至今,可谓天朝元勋,是天王的股肱之臣。小女子不过是个粗使的丫头,蒲柳之姿,哪里配得上战功赫赫的北王。”她明澈的眼眸在北王脸上扫过,幸运的未曾发现动怒的丝毫征兆。勉强的笑意渐渐强化而荡漾开来,容秀的语气变得愈发婉转。
“小女子曾经深蒙六千岁的大恩,才得以考取翼试的第四名,而且,考试时小女子曾经来晚了被拦在门外,也是仰仗北王亲口诫谕才得以进门考试。”对于放自己参加翼试的北王,容秀从来是心存着感激的,但一个翼殿的小小承宣相距北王可谓等级森严,她从来就没有机会当面致谢。此刻,她平视着韦昌辉,却是在这种拒绝的环境下传递着感激之情。
北王思索了一下,也想起了曾经有这么个人。不过,在那之前他却没有认出在栅栏前苦苦哀求,狼狈不堪的女子居然是对面的容秀。
“是她呀!”韦昌辉不禁微微一笑。
“小女子想,既然六千岁对小女子有如此大的恩情,小女子就是万死也难以回报。为今之计,便只有拼命为天朝出力这一个途径才能报答北王的大恩!小女子之所以不敢随六千岁前去,也是为了为国效力,为了更多的斩妖除魔!”
容秀说完,心中忐忑,却喜在眼前的北王并未不悦。她这番话虽是推辞,却发自肺腑。容秀一心想的只是如何实现如男子般远大的抱负,是不想嫁给任何人的。
那时候天朝定都未久,翼殿中许多女官都是从金田起义便一步步随军走出来的。虽然到了天京,因为天王制定的诸多繁文缛节而有了品级和高下,但长跪之后,大家却谈笑随意,一如往日融洽,相互间也是兄弟姐妹叫着,毫无间隙。她们听到容秀的拒绝,也并未感到什么不妥,所谓“不识抬举”什么的,反而都笑着替她向北王求起情来:“六千岁,不要为难人家小姑娘了!”
韦昌辉向翼王索要容秀,也不过一时兴起,以他的条件,并不缺少女人。他虽然心胸并不宽宏,但一个小女子委婉的拒绝却也不难容下。当下“呵呵”一笑,对翼王说:“你殿内的承宣真是伶牙俐齿呢!”
当时翼殿中其他人都是从金田起义就和北王混的极熟,所以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容秀虽然松了一口气,但站在众人之中却相对显得有些紧张。北王看着她忐忑的样子又不禁轻轻一笑:“陈承宣放心,本王是不会强人所难的!”这件事从此就算揭过去了。
不过自从经历了这件事,北王却记住了翼殿的这个小小的陈承宣。他那时候经常因为公事出入翼王府,自然是能够时时见到容秀。他的年龄比容秀大上十一岁之多,这点淡淡的情愫最终也便化作同事之情。
唯一遗憾的也许就是轻舟了,在下一个礼拜天,她在屋中和容秀一同做女红活计的时候暗不禁地里跟她埋怨:“你怎么不嫁给北王殿下,有个强势的男人倚靠,就没有人敢欺负!”
容秀一笑,嫁给个强势男人,的确是没有人敢欺负自己,但却难免被那个强势的男人所欺负。不过,这话是不能明白的讲给轻舟的,她笑着转移了话题:“今天是礼拜天,咱们倒要去哪里再玩玩去呢?”
容秀想了想又说:“洋鬼子的船今天开走,他们的礼拜天比咱们晚一天,所以并不休息。我还没有看过火轮在江上行驶呢,去看看怎么样?”
轻舟放下手中缝制的黑靴,点头答应,但又随即黯然说道:“翼王娘恐怕不能象上次一样,一起去了。她有了身孕,王府里又添了六个王娘,她现在忙的不行呢!”
容秀和她相对一叹,但那些事情属于翼王府的内事,她们尽管想去帮忙,却也是帮不上的。黄蕙卿毫无王娘的架子,脾气极为随和,但容秀和轻舟却能感到她内心实是对翼王这段感情的骄傲和捍卫。在这个时候,相信她是无论如何不想接受任何同情的。
容秀突然注意到轻舟手中的那只黑色朝靴,她想起按照天朝的制度,翼殿的尚书是只能穿素黑靴的。但女孩家的心思就是精巧,轻舟却在靴底绣上了金鱼和牡丹。她不禁偷笑,却不好开轻舟的玩笑,只是看着她把靴子藏在了柜子里,两人便一同出去了。
两人来到下关的码头,此时天朝已经对外国使节采取了冷处理的政策,开始禁止城中的平民随意参观军舰了。她们是凭着翼王府新发下的关凭才得以出城的。
二人来到岸边,还算巧,“响尾蛇号”与“冥河号”刚刚起锚。容秀听到“呜呜”的声音,那声音大的出奇。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捂住了耳朵。船中部的烟囱冒出了浓密的黑烟,顺着风势在天空中拖出两道仿佛浓墨书写的痕迹。它们顺流而下,又趁势扬起了帆,所以军舰一起动,便行驶得极快,竟如箭一般的逸去了。米字旗在船顶被风吹得完全展开,便如两只张牙舞爪的蜘蛛。在容秀的记忆中,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的船驶得如此之快。
洋鬼子的船还真是不得了呢?尽管不想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容秀从未见过任何船只,不管是清廷还是天朝的,有哪艘能与刚刚驶去的“响尾蛇号”及“冥河号”媲美。
容秀不由得往驻扎在码头上的水军阵营望去,却见天朝的船只虽多,却大多是民船拼凑,远远够不上战舰的级别。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是利用帆和浆作为动力,如果偏巧碰到逆风,便无法顺利航行。并不是所有船只上都安置着火炮,即使是有也不过是简单的土炮。要是真的在江面上遭遇了洋鬼子的舰队,便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了。
便在此时,她突然察觉到水营的情形有些不对,激烈的吵架声在洋人军舰消逝于天边的时候大声的响了起来,却恰巧打断了容秀的思绪。
那些操着湖南和广西口音的斥骂都极为生硬,两地之人都是不怕打架的汉子,所以骂声刚刚响起,便继之以拳脚。水营中武器极多,立刻便有人操起了家伙。
兵器一上,马上有人受伤。开始流血,见到血,双方都红了眼,开始以性命相搏。
“出大事了!”容秀退后一步,随后感到轻舟握紧了她的手,两人的手都是冰冷而汗湿,在这种男人以性命相搏的时候,她们同时感到了惧怕和体力的虚弱。
“快住手!”一个老者跳了出来。他姓蒋,就是他曾经向东王杨秀清提出了定都金陵的建议。那时正值太平军从武昌进军金陵的水途中,他亲自为天王与东王驾船。两名天朝至高无上的君王曾经在他面前讨论是否定都河南,就是他劝东王放弃河南,取道东南,以金陵为都城。他自从提出了这个举足轻重,甚至关系到太平天国未来命运的建议之后,依旧是作为一个毫无品级的伍卒默默无名的在天朝的水军服役。
“大家本来都是兄弟,千万不要自相争斗,东王九千岁向来待人公平,弟兄们暂且忍耐则个!不久自有公道!千万不要让坏人利用!”他六旬开外,须发俱已如银。当他声色俱厉叫喊的时候,自有一种来自年龄上的说服力。蒋老汉的话音刚落,械斗的众人手下已经不由得缓和。谁知这时,他口中所说的“坏人”却已经按捺不住了。
“天朝厚待广西老兄弟,薄待湖南的弟兄们。昨天北殿张瞎子仗着他是广西人,竟然无故鞭打我们湖南的水兵。咱们湘人给天朝卖命,当官的却不把我们当人看,反了他的!”一个汉子跳上了水营的高处,用湖南话大声喊着。
他的话语极具煽动性,本来已经稍微安定的形势因为他的话语变得重新混乱。这个人居然是容秀认识的,他就是曾经来过女馆多次,给江宁布政使祁宿藻遗孀送柴米的叶知法。
所有曾经以为偶然的邂逅此时都不再意外,一副副场景连成了一付长卷勾勒出叶知法的原型。他哪里是北殿典舆衙的书手,分明就是个潜伏于天朝别有用心的奸人。他曾经勾结江宁织营总制吴长菘,企图献朝阳门给江南大营。而且,他以前就以同样的理由策反过燕子矶的水营,要不是当时有翼王殿下安抚,事情恐怕早已无法挽回。这次,他却把手伸到下关来了。
“住手!”容秀甩开轻舟的手,挺身而出。清脆而锐利的女声把来自男子混浊的嘈杂暂时压下,许多人手上的械斗都不由暂时停下,转过头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这个飞跑出来的少女。
容秀的脸红了一下,却不是羞涩而是因为气愤:“他不是好人,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叫做叶知法的奸佞,曾经因为策反朝阳门拿被东王传令索拿的。而且,别看他一口湖南话,他也不是湖南人,他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他用湖南话是想拉近和湖南人的关系,挑拨水营的弟兄窝里斗!他是没有安好心的,大家千万别被他蒙蔽了!”
“胡说八道!我张炳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已经在水营中呆了几个月,身世家底弟兄们应该知道,至于天朝对我们湖南人如何,这么多日子,大家心中都有数。要我说不如趁现在散了,不然早晚被这帮粤人赶尽杀绝!”叶知法换了天朝水营的装束,肤色也因为几个月的潜伏而变得黝黑而粗糙,他为这场策反下了大功夫,自然不甘心被一个女子轻易的揭破。
容秀以前曾多次见过此人,他表现的都是文质彬彬,儒雅有礼,但现在目光凶光乍现,盯着容秀的时候也是阴戾刻毒,真是恨不能一口吃了她。
“唐指挥从早上就去城里给弟兄们向东王讨公道,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一定是被那帮广西人给扣住了。弟兄们就别想从广西的大官那里得到什么公道了!”张炳垣继续大声说道,他提到的“唐指挥”是天朝水营提督唐正才。此人也是湖南人,从壬子年(1853年)攻克武昌时就在太平军水营管带。“向帅在孝陵卫驻军,仁义公平,一向待人宽厚,弟兄们带着船去投奔,岂不是胜过和反贼在这里窝混,将来都是要掉脑袋的!”
太平军水营湖南人与广西人不合,是根深蒂固的内患,早在一年前就曾经有过械斗,虽然经翼王安抚,暂时压了下去,却余根未除。众人听到他的挑唆,均是又握紧了手中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