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40、打红袍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连夜来几场大雨，杭州城内白日里散了不少暑气。有人精神头子更是爽利了几分，流连市井民间，看影戏，听小唱，猜商谜，观角抵，瞧相扑，赌弹子儿……撒着蹄子四下里蹦达。不过嘛，逛来逛去，要说什么最得她心，还是首推那“八百年才人迭出，四海里俊杰来投，装文装武我自己，好像一台大戏”的说书。
　　四家说话里头，赵萱不喜那铁骑儿，也不耐烦演史说经，专爱小说传奇。日日里赶场一样，追着当红的先生们跑，咋嘴咂舌，摇头晃脑，听得是个津津有味。只听得多了，赵萱渐渐把一个名字留心起来。原来这些说书先生们在醒木一拍，言归正传之前，都爱来一段儿本地小剧场，诸如什么“小道郎智扑擎天柱”，“醉云仙情挑俏花郎”，“马大嫂出门遇泼皮”之类，多是市井人物，倒也诙谐有趣，唯有那主角儿，十次打锣，倒有六七次是同一个人——
　　“却说那小道郎君，身长一丈，貌若金刚，上前大喝一声‘呔’！正是扒拉扒拉扒拉……”
　　“诸位看官，这一扑甚有讲究，名唤做鹁鸽旋，乃是小道郎君的成名绝技！只见鹁鸽这么一旋啊，只把那呆汉头朝下直甩了出去，跌个满脸开花扒拉扒拉扒拉……”
　　“哎呀呀，云仙子羞愧欲死，一点儿心思都打了水漂。正是桃花欲随流水去，却怨东风不解情扒拉扒拉……”
　　切，又是那什么小道郎君，赵萱左手一包虾须球，右手拿着糖宜娘，眼睛望着旁边挑子里卖的桂花稠饧，嘴里还在犯嘀咕。她今日听了一出小张五郎说书，开胃菜便是“小道郎大胜鞠蹴场”。嘿，这么多段子里面，那人一忽儿是怒目金刚，一忽儿是粉面檀郎，想来便是真有其人，也必定奇形怪状，充其量是个土霸王。
　　赵萱噗哧一笑，罢了，这街也逛得累了，乘着天光好，不如游湖去。

　　游湖，游湖，还未到西湖，赵某人游兴已然大减。原来这西湖天下景，无论是雾蒙蒙，还是雨纷纷，也不忌皓月艳阳，白雪皑皑之生冷，总是四季皆宜，游人如织。
　　杭人骄奢，那城中贵户巨室，皆喜赛奇竞好，不论缔姻、赛社、会亲、聚友，还是经会、献神、致仕之经营，乃至千金买笑，密约幽期，无不在此。于是更添忙乱。
　　原本这样也就罢了，偏巧今日正逢雀府君生辰，有庙食社火之戏，行人弥漫二十余里，摩肘接肩，汗落如雨。越是前行，越是满眼的人头晃动，夹杂着叫卖时鲜果子、白醪凉水、香囊画扇等物的闲汉小儿，真真是人事盛极。
　　赵萱鼓了好大力气，好容易挨到湖边，原本以为会好些，却见西湖内画舫游船，粲如织锦，又如鱼鳞般密集，黑压压占了整个水面；堤岸两侧游人骈集，几无立足之地。
　　她简直想要昏过去，好在还算有个伶俐的小厮供她驱使。不多时，路边搭着棚子卖酒食的地界儿空出一块来，正好够她一屁股坐下来歇脚、散热，顺带吃着冰水看人头。
　　看人头啊，看人头，赵萱哧溜着冰水，四下里打望：哦，桥上那位少年，“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说得是女娇娘啊，而不是男儿郎；这位公子你貌似潇洒，但是神情猥琐很有做怪叔叔的潜质啊……还有那边彪悍的美女，你，就是你，麻烦你走路不要咬手绢，这种小儿女的动作和你体型根本不合……吓，走眼了走眼了，原来这不是男人婆而是娘娘腔……赵萱难得毒舌一把，把心头的烦燥郁积一扫而光。匀了气，缓过劲，她哧溜一声吸下最后一块儿冰，又顺手掂起一串黄澄澄的芭蕉。哎，如此夏日漫漫无心睡眠，西子湖畔竟没有一个过得去的美人儿来锦上添花么？
　　她遗憾的摇摇头，心思又活泛到别的地方去了：不游湖，没美人，咱还不兴探访下古刹名寺么？据说某某禅院的斋菜甚是出名，某山居的松针茶配茯苓糕堪称一绝……
　　她正吃着芭蕉想得欢，不觉前方人群隐隐传来骚动的迹象，且有不断向她这边扩大的趋势。怎么，有大象来袭不成？她还嘀咕呢，却见三五成群的女子从她身前匆匆掠过，唧唧喳喳，满脸兴奋的红晕和娇羞。甚至那半老徐娘，白发老妪亦参杂其间，颠足疾走，迅捷如风。这……赵萱呆愣之余不免好奇心起，站起身来踮脚张望——
　　吓，只见前方来了一人，一身玄色衣裳，衬得细腰宽膀似猿形；一副绝佳皮囊，生得唇红齿白眼儿俊，两眉入鬓鬓色青。好一个英俊无匹的少年郎！看他神情泰然，步履从容。而其所过之处，众女前拥后堵，尾随不殆，窃语调笑，莺声纷纭，浑若春风带到，沿路百花开……
　　细观之，其人竟然颇为眼熟——
　　唔，这不是那阴险的詹台小儿么？赵萱睁大了眯缝眼，正待腹诽几句，不妨旁边有人赞道：小道郎君风采更甚往昔矣！
　　呃，赵萱差点没被一口芭蕉哽死当场，小道郎君？！她抽抽眼角，回想起书段子中那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的好汉……还有那面若敷粉，眉若含情的小白脸儿…还有那什么装英雄做好汉，每次开打前都要掐诀念咒来一段“光天化日，乾坤朗朗，岂容尔等在此为非作歹？还不束手就擒～”的呆楞子……
　　嗳，赵萱鼓着脸颊，举起手中剩余的半截芭蕉狠狠咬了一口，嘴里包着吃食含含糊糊的嘟囔。宁五离得近，听她埋怨什么说书误人，编排故事不眨眼儿，又什么今儿一过，是不是该来一出“砸断西湖堤边路，众人争看小道郎”的段子了？还语气半酸地说什么瞧那小子美得来，他耸耸耳朵，面色如常，其实心头早喷笑开了。

　　眼看那人行到茶棚跟前，不妨斜刺里冲出位大胆的少女，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羞答答递上一枝粉色半开的菡萏。少年微微一笑，伸手接过。哗，有人做了榜样，众女群起而效之，那什么茉莉素馨，紫薇凤仙，一时间花如雨下。而那人一幅安然处之的模样，唇角含笑，行动如常。
　　赵萱毫无仪态地张大了嘴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掷果盈车？虽然没有果，但是有花也是一样的。正好她手中还留着吃剩的芭蕉皮，呃，这一不小心手就滑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说她准头好呢还是力道运用得差了些，这黄澄澄的皮儿划着抛物线，竟然就这么落在其人俊美无俦的额头上，再举重若轻的缓缓滑下……
　　赵萱露出一幅不可思议的样子看着自己的手，哦，她只是手滑了一下……或者说，她只是顺从了手的意志而已……又或者，她该换颗完整的果子来扔的，起码还可以蒙混过关。可惜，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中，有如电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紧接着，齐刷刷的，无数道忿然的目光追随而来——呵呵，赵萱搓了搓手，假笑了两声，冲动是魔鬼啊，她该抱头鼠窜了。

　　幸而宁五眼疾手快脚程好，拎着她左跳右转，不多时竟也脱离出人群，到了一个清净无人的所在。
　　呼，赵萱靠在石栏杆上拍了拍胸口，好险，那人的目光如箭，直要把人射出个窟窿来！还有那一群女粉丝，若不是她见机得快，怕是下一刻就要蜂涌上来痛下毒手，乖乖，她这幅小身板儿，哪堪众女蹂躏啊～想到这儿，她眯起眼睛，赞赏地看向宁五，唔，小五近来大有长进，进退适宜，假以时日，必定是个不错的臂膀啊帮凶。
　　宁五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转头做赏景状，怎么也不肯去和她眼神交接。
　　哈哈，赵萱莞尔一笑，也不说什么，转头四下打量开来。这里像是什么道观的旧址，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一段幽深的楼阁，上书“无尽意”三字，显得甚是寥落空旷。
　　隐隐约约，从阁楼另一侧传来说话的声音，嗯，有人？赵萱也不甚在意，多半是前来寻幽揽胜的好事之人，大概觉得此处也略有几分荒芜的景致可赏，便在那里吟几句触景伤情的歪诗也是有的。
　　只是，她不在意别人，别人倒有些在意她。她正在几块残碑，一段画壁跟前溜达，一个小乞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见了她和宁五二人，就飞快地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少年，看似随意地打量了他们几眼，目中神色却甚是可疑。
　　赵萱正不舒服于那少年目中的恶意，耳边却听得她家小五轻轻哼了一声，笔挺的身形间，隐隐便有一种叫做气势东西散发开来。
　　果然，那陌生少年面色微变，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然后定定地看了宁五一眼，转身离开。
　　自此后，阁楼另一侧便安安静静，再没丝毫声响。
　　这就是范儿啊！赵萱目光发亮，对这个臂膀寄予的期许又厚了那么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