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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江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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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楼,居南位,正跨西湖,对吴、越两山之胜。因其位置绝佳,饮食又甚雅致,杭州城中,无论是本地清贵还是过路士庶,无不趋之若鹜,宛然自成一处名胜。
既是声名远播,此处规格气度,更与别处不同,连带那招客的堂倌,眼睛也要生得略微高些,看人下菜碟,自是家常便饭。
这日,酒阁前来了主仆二人,为首的葛衣少年倒是纸扇折巾,笑容可掬,可惜长相不忍卒睹。后面的小厮生得甚是秀气,可脸色古怪,时而眉头扭曲,时而嘴角抽搐,像害了什么不调之症。这主仆气场如此怪异,倒叫那自负目光如炬的堂倌也有点拿捏不准了。
宁五眼底浮着一圈青色,他很郁卒。那日船上,有人闲聊中无意得知近旁就是山明水秀、人物繁盛的杭州府,不由喜出望外,仰天长笑,道是什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下弃舟登岸,着他雇了车马,就直奔杭州城而来。
进了城,那人先置办了一身公子哥儿的行头,又说什么外出行走,名号第一等重要,于是一拍脑袋,替自己取了个雅号,叫做无忧公子。他正在心头嗤笑,那人却生怕别人不晓得她的名头,特特买了素白折扇一把,也不假手他人,自己提了笔蘸了墨,在一侧扇面上刷刷写了四个大字“风流倜傥”,另一侧又是四字“公子无忧”。真正是龙飞凤舞,张牙舞爪,他笑也笑不出来,想到此人大摇大摆呼啦着扇子走在街上,他就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了事。
那人整装完毕,又拿着成衣行附送的《杭州名物志》翻了几下,立即兴兴头头,誓要循着那书中列举的所在一一游乐。
城中市肆,出了名的老字号吃食,什么中瓦前李婆婆羹、杂卖场前甘豆汤,戈家蜜枣儿、官巷口光家羹、大瓦子水果子、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涌金门灌肺等等,要逐一品尝;那各色店铺,诸如南瓦宣家台衣、候潮门顾四笛、大瓦子丘家筚篥,甚而官巷的七宝行、骨董行、花朵行之类,各种奇巧器皿百色物件,要慢慢挑选观赏;更别说还有瓦舍百伎,那悬丝傀儡、影戏、四家说书、商谜并诸般杂耍,须得往去见识……
那人好比飞鸟投林,潜鱼在渊,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丐门一事更不在她现今眼目下。大街小巷,一味寻欢作乐。哎呀呀,若有人来作司马公一问,此人必答曰:“此间乐,不思蜀。”
他心头那个苦啊,但自有了投水那一节,他便知这是个狠人,偏自己出不得丝毫差错,活该被人篡在手心,说东道西,百般呼索。
今日,却逛到这春风楼,见那堂倌目光怪异,上下打量,他还不以为意,近日来跟着这主子经得多了,脸皮也变得厚了些。倘若知道那堂倌在心头如何咒他,定要上去饱以老拳,一泄胸中郁气。
赵萱笑呵呵立在楼前,唰地一展折扇,那堂倌看着扇面,眼都直了——原来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还学人叫什么无忧公子,呸,真真无知!心中生了轻慢之意,眼中自然带了些儿出来,叫赵萱明明白白看了去。
几人入得阁中,赵萱摇着折扇,环顾一周,便笑嘻嘻唤那堂倌前来对答。
本公子初来乍到,你这店里招牌菜可有哪些,来来,先报给本公子听听。
那堂倌哪能不报,于是按着规矩一一报来,主菜数十种,风味特色菜七八种。
谁知那人一幅斜眼看人状,怎么,就这些儿?
堂倌心一沉,不服气的又报开了,这回可是大大小小近百余种,劈哩叭啦连珠炮般的说来,字眼清楚,浑不粘牙,颇有几分口舌功夫。
赵萱自是连声叫好,复又问小食果子,再问酒水,直把别人全副家底都掏出来,把个堂倌说得喉咙冒烟,嘴皮起泡。
末了,赵萱摇着扇子不置可否,一幅等你来问我的模样。
那堂倌有气无力道:“不知二位是小酌还是要‘登山’呢?”
“哦,小酌如何?登山又如何?”
“如只是小酌,则就在楼下散坐;若要‘登山’上阁,则须多费银钱,更有一山、二山、三山之分,每登一山,就比别人多出一倍的银钱,但风景也是更上层楼,公子可要‘登山’?”堂倌试探。
“这倒有趣,”赵萱摇摇扇子,一脸自负道,“本公子从来都是喝最好的酒,点最美的美人,‘登山’自然是要‘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来啊,给本公子上天字一号房!”
堂倌心头暗惊,原来不是小纨绔,而是大纨绔,刚刚被赵萱打压得只剩一丝儿的心气,此刻半丝儿也无,惴惴道:“不巧的很,天字一号房已经有人了。”
“有人了?”唰,赵萱合上折扇,狠狠瞪了一眼堂倌,那为何你方才不说,给小爷绕了一大圈,实在可恶。
堂倌委屈了,您老爷先不问,倒叫我报了一大通菜名,再说打开大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先来后到,能怨谁来着?
“算了,爷脾气好,那就去天字二号房吧。”赵萱退了一步。
那堂倌松了口气,连忙引着二人登楼上阁。赵萱略略一瞧,这阁子垂帘绣幕,几子上摆着四时盆景,各色器皿用具俱是不凡,还有那堂倌几步上前殷勤打起绿油吊窗,看出去的景色倒也颇佳,不由点了点头,算是基本满意了。
待坐定,点菜买酒,自不在话下。赵萱又让堂倌捧来花牌,瞥着宁五复杂扭曲的目光,欣然圈了头牌娘子。
可那堂倌道声哟不巧,赵萱眉稍一挑,又不巧?却见其人满脸堆笑,期期艾艾凑上前来,元娘子不得空闲,要不,您重点一位?
啥米?赵萱待要拍桌子,想了想,抬起的爪子复又放下去,好好,爷今儿心情好,再退一步,这个什么玉奴总有空吧,速速把人招来!
好咧,堂倌应了声,颠儿颠儿出去张罗,可不到半刻钟,这厮又苦着脸进来,公子,您要的西湖醋鱼没了,要不,给您来个清蒸桂鱼去去火?
赵萱拍案而起,俗话说,事不过三,欺负爷外地人不是?爷稍微厚道些就拿爷当软柿子捏不是?还去火咧,去你个大头鬼!赵萱退后一步,朝旁边打了个响指——
宁五扭曲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慢腾腾站起来,抬起手——打人咧,那堂倌正待抱头鼠窜,却见少年手指微动,吓,一个上好的青花杯子便化作齑粉,从他指缝间飘洒而下。
哎哟娘也,堂倌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竟自呆了——
啪啪啪,右侧雅间传来清脆的击掌声,有人朗声说道:“小兄弟好俊的身手!相逢即是有缘,二位可愿过来共饮一番?”
赵萱听音辨声,灵光一闪,恶狠狠地一把扯过堂倌衣领,低声问道:“隔壁可就是天字一号房?”
“是…正是……”那堂倌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哼,赵萱丢开手,粗嘎的嗓子照样响亮:“兄台好雅兴,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即与宁五递个眼色,整整衣衫,摇摇折扇,迈着八字步转到隔壁的房间。
房内坐着一个少年,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黑衣,见人便起身含笑望过来。赵萱一惊:果然是男要俏,一身皂,那人可生得太俊了。但要说那人的相貌嘛,俊朗飞扬不如郢玄,人品风流不及萧纭,更无赵睿牡丹花精般的逼人容色。他的眉毛太长,眼睛太亮,头发太黑,笑容太大,牙齿太白,下巴上的美人沟太深……更有一股子磊落江湖气,组合在一起,竟然可以用英俊无匹来形容。
且……还不止于此,那人开口说话,声音如敲金击玉,浑厚清亮,使人闻之如沐春风,如饮醇酒。
呜呼,有这等出乎其类,拔乎其粹的人物在,她这麻饼脸的无忧公子简直连绿叶都不是,直接成了红花下的泥土了。江湖险恶,行走大不易啊~赵萱走了神,忽闻耳边一声轻笑,她定睛一看,却见一个美娇娘盈盈上前一拂礼,口中道:“元娘见过两位公子。”
元娘子?不就是那位不得空闲的头牌么?赵萱灵光再现,飞快地往桌上一睃,果然,热腾腾的西湖醋鱼摆在正中,尚未动箸。
原来,这小子就是事事抢了她头彩之人。
赵萱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放出光来。
初坐定,各各报上名号。原来那人复姓詹台,单名一个燕字,正是杭州本地人氏。宁五简单,除了“宁五”两字别无其他。轮到赵萱,自是怡怡然把扇面一翻,亮出无忧公子的名号,果见同桌的两人齐齐一寒。赵萱微哂,那人倒也罢了,为何你宁小五现今还适应不良,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那詹台燕倒也颇有胸怀,略皱了皱眉,还能不动声色继续与两人攀谈,言语大方,谈笑有度,虽不免猜测试探之辞,亦不过分,却是难得的爽朗随性。赵萱可不管这些,开场白结束,她就忙着举箸对付那一盘西湖醋鱼,其间更是索酒数瓶,与那元娘摆开场子,命曲吹弹歌唱对答,甚是忙碌愉悦。
原本那头牌娘子在这春风楼中见多识广,大抵眼角也高,虽笑脸迎人,实是敷衍。哪知这纨绔子颇为知音识律,更兼嘴甜似蜜,几句话便说得人开怀,倒也着人高看一眼,不免与他对答应合起来。一时间,皓腕半抬,檀板轻敲,歌一曲《黄金缕》;按管调弦,纤指翻飞,谱一首《白雪枝》……酒到酣时,兴到浓处,那姓赵的某人甚至用筷子敲了磁碗,扯起破喉咙,唱什么“裙屐联翩买醉来,绿阳影里上楼台……”实令其余两人不堪其扰。
詹台燕垂下眼帘,掩去目中一丝异色,此纨绔子,多类浅薄无用之辈,而今观其形状,却又似是而非,倒是有些意思……还有这位少年仆从,论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一身本事却深不可测,方才他借着敬酒试了他一下,不觉微微吃惊。待要打探他的底细,怎奈此人也甚是机警伶俐,言谈之中不露丝毫,令他颇觉无奈。只是如此人物,竟自甘屈于一纨绔子之下为仆……思及此,他不由抬眼望着那放浪形骸的麻脸阔少微微一笑。
赵萱惬意得很,她这天字一号房也坐了,西湖醋鱼也吃了,头牌娘子也赏了,说来全拜某人所赐。不过,她并无半点感激之意。那姓詹台的小子虽长相还过得去,却阴险得很呢,以为她没听见么,什么明珠暗投,宝匣蒙尘,居然当着她的背撬她的人!殊为可恨!待她吃饱喝足,再扬长而去,留这小子一个“人财两空”,才是吾心甚慰啊,吾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