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45、见疑

　　赵萱近日心情颇为不畅，概自那夜大醉而归之后，有人便换了一副颜色，冷面含霜，不苟言笑不说，居然对她摆起少舵主的架子，吆三喝四，每日里扔给她无数文书帐薄，竟然就这样使唤起她来。
　　但凡她有个不字，那人便侧目看过来，哎哟，还未入秋咧，那眼中寒意已如实质，冰刀雪刃的，不知怎地，她竟然有些心虚。
　　可怜她，竟然干起了帐薄先生的营生，一天下来，便叫她头昏脑胀，而那人坐在条案后面看着，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个笑意，果然是故意的！
　　她晕头晕脑爬回住处，掰着指头算起日子，居然离那什么三月之期还有五十来天，如果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真是不要人活了！
　　可话说回来，她到底还是人家的下属，好啊，既然这样，她也得尽尽下属的责任不是？俗话说，投我以鸡蛋，报之以瓦片，匪报也，永以为怨也。他不让人好过，她也须得不让他安生。
　　于是，下一日，那人召集各位长老商讨帮中事务，她摇着扇子插进去，笑嘻嘻的说这个不可不可，那个不妥不妥，偏生还能巧舌如簧，旁征博引，搬出长篇大论的理由来做说辞。而陈长老憨直，罗长老实诚，剩下两个歪瓜裂枣不堪打击，只在旁气得呼哧呼哧说不出话。那场面啊，实在大快人心，真是世界美好，空气清新。
　　再一日，眼见那人事务繁杂，她便拿着文书，这个是何意思，那个有何干系，甚至不认识的字都可以问上一、二十个。本来嘛，她摊摊手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这文书大事，根本是一点错也出不得也，她小心谨慎难道不应该么？
　　第三日，她便头痛脑热起来，哼哼唧唧绑了一根布条在脑门上，趴在桌上跟抽了骨头没两样。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际消极怠工，最后，喝掉三壶雨前龙井，吃了两匣什锦糕点，才略微好过些。
　　第四日……
　　第五日……
　　说起来那人耐心倒也超绝，任她这么折腾来去，居然忍了下来。赵萱疑惑之余，不由开始自我反思，是了，她并无什么失措之处，为何要心虚替他做这做那？徒然浪费大好的光阴在此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何其糊涂啊，何其糊涂。
　　想通了环节，她便又理直气壮起来。某日，便又固态萌发，点了莫大河上回春楼喝酒看美人逍遥去也。
　　只她回来，寻思着好歹要去应个卯，刚跨进办公室，却见那人指挥着几个乞丐把一摞摞的旧册子搬进房间。这……赵萱偷眼一看，她的小桌子跟前，早已堆起小山样的文卷，直有没顶之势。
　　她还没合上下颌，那人侧目淡淡看了她一眼：“帮中事务繁多，早该把以前的文书清理清理，宁弟既有赛诸葛之称，又闲到可以四处游玩的程度，正是做此事务的不二人选。”
　　啥米？赵萱要乍毛。
　　岂料那人长眉一竖，眸光如刀，那架势，那气场，啧啧，顿时把赵童鞋压了下去。咳，她调整了下方向，准备迂回反击，结果别人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甩下一句：“何时把这些都整理完毕，何时出这间屋子。”便令人锁上房门，扬长而去。
　　啊？赵萱傻眼了。

　　月黑风高夜，翻墙偷菜时。红木案上点着晕黄的烛光，盘子里躺着半只小油鸡，另外还有一碟胡饼，外加一串水晶葡萄。某人满嘴油光，正在据案大嚼，宁五一脸嫌弃地站在一旁，恨不得找张手巾掼在某人脸上。
　　可惜某人毫无自觉，还在罗罗嗦嗦挑三拣四：唔，长庆楼不是莲花鸭最出名的么，这小油鸡的味道嘛就要差上那么一些，不过肉质还算是细嫩，倒也勉强可以一吃。
　　宁五望着桌子上的干干净净的鸡骨头翻了个白眼，懒得和她理论。
　　唔，赵萱捡了颗葡萄扔进嘴里，咂吧了下，味道还不错～她一时触果生情，突然开始怀念起京城王府的好处来。嗳，如果她这会儿呆在园中，必定开始动手酿葡萄酒了…也不知她那些丫头们有没有照着往日的规矩来，可别害她回去没有酒喝……
　　宁五瞧着这人吃着葡萄都可以走神了，决定好心提醒一下她旁边还有堆积如山的纸片堆等待处理，不料其人把手一摆，满不在乎说一句：不碍事，本尊早有如意人选，定能省心省力，为吾分忧。
　　他正疑惑，却见那人招手唤他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你只需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事便成了。
　　额，宁五眉角扭曲了下，复又坦然了，反正倒霉的不是他，他忧心那么多作甚。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赵萱撑着脑袋，支着胳膊靠在红木案上，不时翻个面，换只手，歪来扭去，摆了各种姿势仍不满意。哎，她唉声叹气，心里早把那澹台小儿问候了百十遍，发狠道若教此人将来落到姐手里，定要将其捆之绑之弃之，扔旮旯角里任其自生自灭去。

　　宁五躺在屋顶上，嘴里衔着根草叶，手枕在脑袋下面，望着夜空发呆。偶尔，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会想想心事。
　　他的心事不多，许是因为过去的日子里面，值得留恋和回忆的东西实在太少。但他现在依然诧异的发现，印象中的那个影子，似乎久已不想起，变得淡薄了许多，不论他如何竭力回想，仿佛沉入水底的沙砾，那个缠绵病榻，苍白柔弱的形象，渐渐面目模糊远去了。
　　阿五，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和他们一样，很快就把我忘了？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宁五皱了皱眉头，他居然连这个也忘了？！
　　其实，忘了……也没什么，也许他早就该忘了。
　　宁五少有的叹了口气，他曾经的主子，是宁氏的大小姐……他从小就被从许多人里面挑出来，本就是为了护卫那位大小姐。从他十四岁起，多少个日夜，他也如今天这般，静静地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离片刻。那位…也是恬静娴雅，知书识礼的女子，举手投足间，规范有度，任谁都说她将来贵不可言……谁知道，他们这些命贱如草的人还活着，那位却早早的去了。待到换了这位主子……他不觉翘了翘嘴角，这位么～亏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以为郡主与其他人不同呢，可他瞧见了什么？一堆人在外面候得心惊，正主儿在车中睡得香甜，最后叫初三扶了出来，还一脸没睡醒的模样，打着呵欠抱怨连天，可叫他看愣了去。而这些日子以来，他不知皱了多少眉头，费了多少心思，咬碎了多少次银牙，恐怕连头发都白了几根，这人就没得一天叫人省心过。你说她娇气，结果她乞丐堆也混得，老鼠也不怕得，水也投得；你说她玩劣，结果人家花魁也服得，丐帮长老也降得，便连澹台燕这等人物，也得好好儿收拢住她；还有那爱美的臭脾性，初三曾告与他说，郡主生平有三好：一好美酒，二好美食，三好美人。这点他可深有体会，为了这些，便是费老大功夫，也要削尖了脑袋、千方百计去鉴赏……时至今日，他也没完全弄明白这位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其实哪里需要他弄明白，他不过是护卫而已，说起来，自己何曾有过这般欢畅的日子……宁五皱了皱眉，他觉得很快乐么？这人虽不曾苛待过他一分，但折磨人的本事却是一流的，但他居然觉得开心么？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心跳似乎快了几分……他正疑惑，忽觉一股冷风自脑后袭来，他想也没想的伸手一接，却是一截树枝——

　　澹台燕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和宁五隔着屋顶遥遥相对，电光火石间，两人已无声交锋数次，最终还是宁五耸耸肩膀，重新躺倒下去看他的月亮。澹台燕轻轻一笑，返身走上台阶，打开房门——
　　那人正坐在他平日常用的红木案跟前，用手撑着脑袋，点来点去的作鸡啄米状；旁边堆积成山的文书未动分毫。走近细看，却见案上落着几颗葡萄，雪白的宣纸上浸染着几点油渍，案脚撒着几根鸡骨头……烛火轻跳，灯芯微响，那人捧着挤压变形的脸，皱着眉头，还呓语，绝难想象与那画中笑容恬黠的明媚少女是同一人。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朝着那人俯下身去——光洁的颈项间，没有丝毫特别的痕迹……他的目光往下掠过那人的领口，顿了一顿，复又向上，停留在发间那一点莹白的耳垂上，眼眸微微一暗……

　　赵萱手一歪，差点把头磕在桌子上，哎，她迷迷糊糊张开眼睛，这觉睡得可太难受了，浑身都不得劲儿，头昏沉得倒像有千金重……她正抱着脑袋作万分痛苦状，红木案前光影曳动，有人把什么搁在她面前：
　　“醒了？那就吃点东西。”
　　啊？她后知后觉的抬起头——
　　暗纹金线刺绣的图案闪着微光，少年男子的身影如山一般压过来，把她整个笼罩在阴影中，额，尽管隔着条案，她还是被迫向后仰起身子——仿佛黑夜中缓缓行来某种野生动物，眸光带着逼人的神气，定定地压迫在她上方，唔，不知是不是离得太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麝香气息……这，这是啥米情况？她眨眨眼睛，露出一个惊吓的表情。
　　仿佛有一丝笑意闪过那双寒星一般的眸子，那人突然伸手在她嘴角轻轻一抹，笑道：“宁弟，为何偷吃连嘴也没擦干净？”
　　吓，赵萱真的愣住了，她能感觉到，那人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脸上轻轻按了按，似轻薄，又似昭示着什么……电闪雷鸣间，无数思绪沉浮，定格在一个念头上：
　　糟之糕也，莫非……他看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卫风 木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