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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九重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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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银镜架,整錾凤翎雀羽;菱花宝镜,背刻宝相花纹样并四组飞禽。缠枝连纹三屉奁盒,满盛簪钗花钿,宝光夺目,翠色耀眼。
赵萱坐在镜前,捧着脸蛋沾沾自喜,口中啧啧有词:你看你青春正年华,生长在富家,桃花乱脸色,添得貌如花。嗳,怎禁得沉鱼落雁鸟惊喧,不堤防羞花闭月花愁颤~真绝代佳人也!
她这番自我陶醉,向来不避人听,可怜几个丫鬟不谙熟她做派的,站在一旁惊惶低头,想笑不敢笑。唯有葛巾神情自若,从丫鬟手中接过一张帕子,绞得半干,与她重新净了面,再薄薄涂上一层面脂……赵萱眯眼仰脸任她施为,不管不问,状极享受。
葛巾自是知晓这主子习性的,常言肌肤保养需源自天然,从不耐烦在脸上调朱弄粉。今日虽是稍稍转了些性子,多半也是因为憋在人皮面具下的时日久了,临时起意而已。所以只敢给她淡淡扫了扫娥眉,从奁屉中挑出个飞鸟样的翠钿,与她点在额上。最后巧手挽了个云髻,簪上一枝粉荷。
妆罢还对镜,赵萱点头称善。葛巾抿嘴轻笑,转身捧出一袭月白色的珍珠长裙,并一条金线刺绣花鸟单丝罗披帛,唤那几个丫鬟近前侍候,服侍赵萱换上,又左挑右选了几件配饰,悉数打扮停当。
待到全身上下妆扮齐全,揽镜再照——那水汪汪的桃花眼儿,粉嫩嫩的蜜桃腮儿,红嘟嘟的菱角嘴儿,翠生生的鸟羽钿儿,真是怎么看怎么爱;那飘似云烟的珍珠裙儿,灿若朝霞的轻纱罗儿,清艳艳的粉荷花儿,白霜霜的银丝履儿,真是怎么看怎么美!赵萱得意洋洋,葛巾含笑点头,旁边那几个丫鬟俱都看直了眼,呆愣痴迷,可见其人确是也算小天仙一枚,足可蛊惑人心了。
这一番装扮下来,不觉已近黄昏时分。秘清阁外,早有人等侯多时,却是奉命前来接这主子望仙台赴宴。
白藤肩舆轻巧雅致,由四个健壮的仆妇抬着,走起来稳稳当当。赵萱坐在上面晃晃悠悠,一脸悠闲地东张西望。
既是黄昏,园中景色又是不同,落日铄金,暮霭层层,亭馆花木,皆蒙着一层艳色,恍如罗锦。晚风微凉,桂香隐隐,空气中似有淡淡缱绻,正适合有心人遣怀思情,打发无聊相思。赵萱望着天边丝丝红霞,一缕思绪飘飘荡荡……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那封回信还搁在案上,尚未落款……十月初四是她的生辰,那人定要赶回京城,若是寻不见她……
嗳,她叹了口气,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她若不能准时赴约,不知算不算作食言而肥呐?她正在那里左思右想,前方却传来丝竹宴乐之音,抬首望见左手一座馆阁,隔着一片竹林,可见仆役纷繁来往,甚是热闹。那肩舆也不暂停,而是拐向另一侧方向,赵萱心下好奇,不由随口问道:“那边热闹处是什么?”
接应随轿之人听赵萱发问,连忙恭声说道:“小的也不甚清楚,许是清客访友,安排在别院招待也不好说。”
赵萱见这人也是糊涂,便懒得再问,转过眼去,浑没放在心上。她却不知,此刻那馆阁前正站了一位黑衣少年,负手侧立,目似两点寒星,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这方向,脸上神色变幻……其人方才由仆役引进园来,待要入阁赴宴,影影绰绰望见竹林中掠过一截月白,细看却是一抬肩舆悠悠而过,其上似是坐着一位娇客。他本不在意,谁知风过处,隐约传来一点嗓音粗嘎,极是耳熟,他心头一震,待要追过去看个究竟,又碍着此间主人非同寻常,他来是客,不便行事。几次掂量来回,把那意动忍了又忍,终是目送那肩舆渐渐远去……
秀色参差,花木繁茂。园有凉台,绀碧临于水上。远望之如青莲绽于半空,正是仙家落脚处,足以妆点湖山。
赵萱下了肩舆,漫步而行,还没走得几步,却见前方青石阶旁立着一个粉孩儿,定定地望了她许久,却不说话。
“目连过来。”赵萱笑着招手。
那粉孩儿慢慢走过来,口中低低唤了一声阿姊。
赵萱照旧一把抱住,笑盈盈地拧了那嫩脸蛋,口中甜甜蜜蜜地说道:“好久不见目连,姐姐心中怪是想念的~目连可有想着姐姐么?”她那嗓子没服解药,本是难听,此刻说来,却似于暗哑中浸着蜜糖般,又沙又软,又涩又甜,磨得人心生痛。
宁目连在她怀中手脚微僵,脸上不晓得是被拧的还是怎样,红扑扑的,却不知怎地靠过去挨在她身上,低低问了一句:“阿姊一向……可安好?”
“好着呢,”赵萱忙着揉捏小脸蛋,眉开眼笑,心道果然还是正常小孩子最可爱了,“目连真乖,懂得关心人了,姐姐最喜欢你了~”
可怜的孩子脸色大红,却倏然抬起凤眼,紧紧盯着赵萱:“真的么?”
呃,赵萱一愣,什么真的假的?
“阿姊说的最喜欢目连,是真的么?”宁目连一字一顿的说,凤眼中有不容错失的认真。
赵萱梗了一下,笑道:“自然是真的了。”
宁目连看着赵萱,复又问道:“就像阿姊最喜欢吃糖,最喜欢玩游戏一样的喜欢么?”
“是~啊~”赵萱拉长了声音答道,眼见小不点敛容低头,抿唇不语。赵萱眨了眨眼睛,突然伸手过去弹了小不点一记脑门,没好气的说道:“走了啦,小孩子问这么多问题作什么?会长白头发的!”
姐弟俩一路行来,沉默无语。
“呐,”赵萱停了脚步,把右手伸到宁目连面前,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段距离,“比你刚才说的喜欢再多这么一点点,好了吧?”
宁目连偏了头,侧目而视,紧抿的嘴角却是微微一松。赵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顺手再弹了小不点一记脑门,“贪心的小鬼,你该知足啦……”
望仙台上,玳宴罗列,其下有乐人十数,皆作紫衣,手持横笛、琵琶、箜篌、笙、竽等各式乐器,以待奏乐于宴上。
另有老桂生于岩侧,高约四五丈,枝繁叶茂,香飘四溢。那香气似乎是来自天边,清可荡涤,浓可致远,令人顿生月宫折桂之想……
宁家主端坐主位,见二人相携前来,不由抚须而笑。
赵萱眯了眯眼,这有酒有宴有乐……远望湖山暮霭轻烟,近观莲台老桂香风,宁家老头子倒是费了些心思,如此殷勤,她却不可掉以轻心了。
天色已暮,宴席既开,乐师奏起《瑶台仙》,音色优美,颇合此时此地之意境……席上觥筹交错,不见丝毫滞怠,其乐融融,其笑晏晏,那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神色自若,谈笑间,似往事灰飞烟灭……
一曲既罢,宁家主捋着胡须,呵呵笑道:“丫头啊,三月期限已满,老头子也该把有些事给你说叨说叨了。”
赵萱笑得疏离:“既然老爷子开了尊口,不消说,在下就洗耳恭听了。”
宁家主捋着胡须的手一顿:“丫头还有怨气?咳,你娘性子倔强,你又狡猾多端,若不是出此非常手段,你们娘俩啊,可是能和老夫一直耗下去……”看一眼赵萱,语气意味深长,“老夫来了数日,却也听得不少,杭州可是好地方啊……”
唔,赵萱差点被口酒水呛着,她放下杯子,优雅地拿起巾子按了按嘴角,笑道:“老爷子莫扯远了,咱们今儿个可得就事论事。”
“哦,丫头要怎么说?”宁家主鹰目微眯。
赵萱提起嘴角:“长幼有序,现时哪里轮得到我,自然是您先说,我人轻言微,留在后面不碍事。”
宁家主呵呵一笑:“丫头狡猾如狐,想是留了后着,不过老夫也不怕你……来,来,丫头快给老夫把酒杯满上,且听老夫为你一一说来——”
赵萱撇嘴,却自是起身把盏,把老爷子面前的酒杯斟了个十成满,复又作了个请的手势。
宁家主心平气和,端起来不洒半点,一饮而尽,这才开口问道:“丫头,可知世有九流之说?”
赵萱点头。
宁家主沉声道:“九流者,乃是将世间之人,划分为上中下三色人等。上流治人,下流者治于人,中流侍上欺下。世人多有愚昧,严守陈规,殊不知帝王将相,儒墨道法,不过九流之一也,又何足道哉?”宁家主大手一挥,自负道,“我九流门,隐于世,出于世,练达于世,便是皇朝更迭,江山易主,我自不动如山,正如天之九霄矣,故又称为九重天。”
赵萱在一旁谨慎好奇:“不知贵门是哪九重?”
宁家主抚须:“丐医艺杂,盗娼隐空,还有一阴阳。”
赵萱摸摸鼻子,喃喃自语:这不是各种江湖一网打尽了么……
宁家主似没听见她的小话,继续道:“道家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世间事,多有帝王无道,以百姓为鱼肉。创立九流门的先祖,也是为芸芸众生计,教大家聚在一起谋个生计。唉,其中艰难困苦,早已不为后世之人闻也……”他转向赵萱,目光炯炯,“所以次祖立下淬镜的规矩,却是为了教后世子孙不忘本门创始的初衷。”
赵萱挑了挑眉,原来是个传统项目,可为何非要族中女子为之?
宁家主似早知赵萱有此一问,当即笑道:“丫头却是不知,我九流门的创始者,乃是个奇女子……”
女滴?赵萱微微诧异。
“至今我门中仍是女主执掌钧天,下有四大长老辅佐,这淬镜便是由各位长老挑选嫡系族女参加……”
噢,原来如此,赵萱摸着下颌点点头,难怪,难怪……
“淬者,历火也,琢磨也;镜者,鉴也,不磨则昏,”宁家主侃侃言来,语带锵然,“古时有神鸟凤凰,集香木自焚,后从死灰中复生,此鸟王也。我门中圣女,也须入世历得重重考验,方能执掌钧天!”
赵萱在旁闲闲吐槽:“这钧天,怕是没什么实权吧?”
宁家主一顿,目光异样地看了她一眼,忽地哈哈大笑:“丫头不肖其母,却像极了老夫!甚好,甚好!”
赵萱白眼,像你?岂不是在说本郡主是小狐狸么?
“可惜,可惜,”老狐狸卖起了关子,“丫头你虽然聪明,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看老爷子一副老怀酣畅,就等你来问我的模样,赵萱翻个白眼,低头啜起了小酒。
“丫头,还有什么要问的?”宁老爷子忍不住催促。
赵萱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了?”宁老狐狸故作讶然,“丫头莫非不想知道这钧天圣女的由来?淬镜得经历多少考验?几大家族又有何人参加么?”
“耶?”赵萱眼神无辜,奇道,“在下为何要问?这些与区区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