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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飞鸿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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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别是离情摧心肝。然而,此刻往剑南道去的官道上,马车上的三人虽各执心思,却全然不是此等离愁别绪。
青布围幔的马车悠悠地摇晃著,走得不紧不慢。赶车的少年眉眼精灵秀气,虽是穿着再平凡不过的布衣,也掩不住天生的资秉出众。只那绷得死紧的小脸上如今透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锐利神气,不消说,这正是我们还在兀自生着闷气的宁五。
车厢中,我们的罪魁祸首躺在柔软的褥子上,一边吃着葛巾剥好的淮南蜜柑,一边对那什么名为七步断魂散,实则强效粉状迷药的副作用表示强烈不满。
葛巾在旁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主子今番把自己也算计进去,结果吃了大亏,还不思悔改,却在那里咂想要到哪里再去寻一种更厉害的迷药,此药一出啊,不管修为多高,闻者立倒,且无任何副作用。作为居家旅行,杀人越货的必备良品。
至于她那劣质迷药受害者之一的澹台小郎,在赵萱醒过来之时,主仆二人曾有过一段激烈对话:
啊呀,你把他打死了?赵萱吃惊。
哪里那么容易死?!宁五一梗脖子,拒绝回答。
呃,那么……你把他打伤了?赵萱觑着宁五难看的面色,不免有些英雄气短。
谁料其人斜着眼睛看过来,神色明显戒备:怎么,你还惦记着他?
赵萱眉角抽搐,这人越发中看不中听了,什么惦记不惦记的,亏你说得出口?话说,你那又是什么态度?
眼看对话要向反和谐的方向发展,幸而还有个葛巾调合气氛,这主仆二人的诡异对话才没有继续下去。
葛巾自是乖觉,她虽不明就里,却也见微知著,料想不定又是自家主子平白惹出来的桃花债,少不得挑了个这位心情好的时候状似无意的提起。谁知某人看似苦恼,实不在乎抓抓头发,冒出一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就此为她的隐忧划上句点。
且说,三人离了杭州,之所以雇了马车往西南而去,却是因为赵萱又收到了一张纸条之故。
同样平凡的纸张,同样歪歪扭扭的字体,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哪家顽童的恶作剧。然而其上简洁的词句一如既往的卓尔不凡,而又令人怨忿顿生:
入蜀,见卧牛先生,役使三月。
什么啊,卧牛?还蜗牛呢!赵萱戳着纸条,一脸臭臭的表情,好吧,先是当乞丐,现在又是作仆役……看来这淬镜啊,分明就是忆苦思甜长征路,嗳,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前景堪虞啊。
话虽如此,可是某人还是抱着《九州地理志》看得津津有味。俗话说,少不入蜀,老不离川。若论山川之峻美,物产之丰富,人物之繁茂,必推天府。于是她虽说抱怨连天,其实心甚向往之。
况且,这一路行来,左有宁五,右有葛巾,衣食住行,样样俱到。而且那纸条上又没规定时间,她乐得一路慢悠悠的前进,既无鞍马劳顿之苦,又可聆赏沿途山川风光。偶尔还体味一下露宿山野之间的闲趣,那是相当的轻松愉快啊。
于是乎,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梧桐摇落,蟋蟀知冷,芭蕉夜雨,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游人泪。那一行三人,从白露晃荡到霜降,终于到了成都府。
剑南道,正如《九州地理志》所述,盖古梁州之域。为府一,都护府一,州三十八,县百八十九。其名山:岷、峨、青城、鹤鸣。其大川:江、涪、雒、西汉。
成都府蜀郡,户十六万九百五十,口九十二万八千一百九十九。县十:有府三,曰威远、归德、二江。土贡:锦、单丝罗、高杼布、麻、蔗糖、梅煎、生春酒。
时值季秋,本是草木黄落,菊花傲霜之候,成都犹自满城苍绿,华屋美舍,丝管纷然,喧然若名都。
赵萱欢欢喜喜,哪里肯再住客栈,不几日,便赁得个清静雅致的院子暂住。她也不着急,每天打发宁五出去探问卧牛先生的消息,自己则带着葛巾,或者扮作闺阁,或者扮作士子,满城的乱窜。
只不知是她家小五儿太能干,还是那什么“蜗牛”先生太有名,无须踏遍铁鞋,便得轻松拈来。原来此乃蜀中一奇人,举岐黄之术,善断阴阳,因生性最喜牛,故自号曰“卧牛先生”。
按赵萱想来,既是奇人,必有怪癖。果不其然,听说这卧牛先生性情甚是孤僻古怪,独居浣花溪旁,只一小童侍候左右。无论问医卜算,凡相求者,贫富皆索其一半家产,虽郡守亦不例外。故而恶名不见彰显,也距之不远矣。
虽然已是打听得详细,赵萱还是又拖拖沓沓挨了几日,眼看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这才让葛巾给她打整装扮妥帖,逢着个难得的晴天,便只身一人出了门。
浣花溪,出南门,东西而流。纤长秀曲,形如连环,又如钩玦裙带,蜿蜒潆回,碧绿可爱。
溪左数处人家,远望竹柏苍翠茅草覆盖者,正是卧牛先生所居。
赵萱站在篱笆外,伸长脖子张望:茅屋三间,药圃一处,修竹交列,牛栏隐现。篱落野花,柴门半掩,静悄悄的,似是无人。
赵萱咳了咳,放开破嗓子高声道:“小子宁无忧,特来拜见卧牛先生!”
喊毕,她侧耳听了半晌,才见一个青衣童子慢腾腾地走了出来,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先生让问,你与江州宁不屈是何关系?”
赵萱眨了眨眼睛:“区区不才,正是其孙。”
那童子得了话,便回身进屋,须臾,便又回转:“先生问你所来何事?”
赵萱随即一辑到底,朗声道:“小子慕先生高才,心向往之,特来毛遂自荐。区区虽是烂柯陋质,勉强还堪驱使,愿添为先生足下,锄禾扫径。”
童子略略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复而转身。少顷,又出:“先生问你会些什么?”
赵萱精神一振,正欲洋洋洒洒,侃侃说来。不料童子复言道:“先生说了,若不会短笛,不会放牧,便无用处。”
呃,赵萱愣了一下。
童子又说:“先生说,会则留下,不会则走。”
嗳,事到如今,赵萱难道还说不会,只得硬着头皮胡乱点了点头。可是短笛?唔,勉强吧,放牧?那是什么?
锦城日夕佳,浣花草木深,谁家牧童吹短笛,声哑烦人听,突而惊飞鸟,南北不知音。
嗳,赵萱叹了口气,她本欲演绎一番秋日夕阳下,牧童短笛放牛归的田园意趣,谁知这短笛不配合,发出来的声音足以使人畜掩耳,鸟兽退散,真是大煞风景。
话说,这些时日以来,她作为放牛新丁,每日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田园生活,倒也不太愁苦。只那卧牛先生爱牛成痴,明明还很干净的牛栏,非要求一日一扫;明明辨不得音律的畜生,非要求对牛弹琴,哦,是对牛吹笛,给她的工作增添了不少麻烦。
除此之外,药圃自有那名唤清风的青衣小童打理。一日三餐,也有邻居老妪前来帮忙。这般情形比起她往日思量的,却是好上了不少。
至于卧牛先生么,嗳,亏她还差点把风神秀逸的美髯公卧龙先生和他相提并论,结果其人瘦骨伶仃,衣衫荡空,风吹可倒,下巴三缕老鼠须,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破坏想象。非但如此,此公还是个臭棋篓子,一手的烂棋啊,惨不忍睹,还自以为国手,乐此不疲。
某日傍晚,赵萱偶遇其与清风对弈,险胜。而其人志得意满,自矜之情溢于言表。赵萱失笑,一时多了句嘴,此公立即目露凶光,非要拉着她对弈一盘。结果自然毫无悬念,赵萱起手无情,也不讲究什么尊老爱幼,直杀得某人丢盔弃甲,惨败收场。
一局既罢,某公红了眼睛,却尚不服输,非要三局两胜定输赢。赵萱笑,大方让他九子,结果倒是堪堪打个平手。第三局,赵萱仍让九子,最后却以一目之优势胜出。
卧牛先生气得差点拔掉一缕老鼠须,摔手便走,毫无风度可言。清风童子面无表情,道声好自为之,便也自去歇息。赵萱倒是无所惧怕,此公棋虽臭,却也不作弊赖账,棋品如人品,总能窥得几分。
果不其然,那第二天傍晚,某公又与清风童子在石桌上摆开了棋局,说是对弈,却频频向牛栏的方向张望。待赵萱打扫完牛栏,又给卧牛先生心爱的黄背白蹄母牛刷了一遍毛,走出来一瞧,不由乐了。当然,她得不动声色的踱步过去,假装观棋不语,然后在完局之后口下留情,浅评则止。接下来么,自然是换人再弈,三局三败之后,某公倒没有愤然离去,而是沉默半晌,和赵萱讨论起棋局来。
至此之后,那每日傍晚的对弈似成了惯例。赵萱让子已是足够,懒得作假,下手从不留情。卧牛先生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从殚尽竭虑如何打平,到如何争赢,再到如何只让八子……简直是乐在其中,顺便看赵萱的眼光也稍稍好了那么一丝丝。
赵萱这厢,看那卧牛先生么,也颇有可取之处。她早瞄上了屋前那一大片药圃,此公善岐黄之术,说不定她那必杀的终极迷药武器就落实在此人身上,唔,须得徐徐图之……
话说这放牛,吹笛,打扫,刷毛,喂草……再加上弈棋,争辩,偶尔讥诮,赵萱这日子过得么,虽然单调,倒有了些隐逸之风。却不知某日,不速之客前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