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52、折桂

　　涌金门至平康坊一带，酒楼歌馆汇集，人烟向来浩穰。沿街扑卖各类器物杂件，诸色艺人，也多寻空隙地段作场献艺。那观者众，游者纷，玩者嬉的热闹，往往至四鼓后方才消停。
　　赵萱携了葛巾，于街头随性游赏，遇到奇巧伎绝之处，难免驻足观看，说笑一番。至于那沿途叫卖的各色小食果子，更不可错过，什么糖炒栗子、蜜饯山楂、绵枨金橘之类，拿在手中，边走边吃，边吃边看，甚是欢乐舒畅。
　　她这番自得其乐，哪知早有大敌侯在前方，目带寒冰，面色如霜，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如守株待兔，看她如看瓮中之鳖。待走到近前，迟钝星人似终于有所察觉，左前方投来视线沉沉，如有实质，如影随形，莫不是登徒子之流乎？某人嘀咕，侧目狠瞪——视线相触，若曳冰雪，使人不寒而栗；再看，心神巨震，有令人哀叹时运不济之能。
　　饶是赵萱自诩有山崩于前不变色，瓦碎于地不皱眉的气质风范，也忍不住脚步微微颤了一下。
　　这个……应该没可能认出来的吧？某人还在负隅顽抗。
　　怎奈那人目光如刀般锋利，又像淬着火的箭镞，对视间似能穿透纱幂，洞彻心魂。在这种目光下，她居然顿生出无所遁形的苍白和无力来……
　　呃，是她想多了吧？某人抱着侥幸不放手。
　　然而，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少年嘴角绽开一点微妙的笑意，压低的声音却如同一声惊雷，响彻在她的耳边，震得她心神嗡嗡作响——
　　“宁无忧！”
　　那是不带半点犹豫疑惑的，明明白白的确定。
　　她心头咯噔一声，却还不肯坦率认栽。思绪飞转间，某人仍似若无其事般，身姿并无半分停顿，轻盈的脚步既没有慢半步，也没有快上半拍。
　　葛巾丫头自是聪慧，扶紧了她的手腕，还自笑着解说街边的热闹。
　　轻轻的嗤笑声从背后传来，仿佛在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赵萱手一紧，便有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宁弟，几日不见，却作陌路相待么？”那人尾随在后，不紧不慢地说来，语气沉静，却隐隐迸着一丝火花。
　　赵萱终是顿住脚步，微微侧过头去，怯生生的语气正如某位小家碧玉：“这位公子，莫不是认错人了？”
　　她的嗓音尚未大好，听来却也不失娇柔，满以为这下可令其人有所疑虑。谁知那人冷冷地看过来，仿若一块万年寒铁，下面却沸腾着岩浆：
　　“宁弟，你真的叫做宁无忧？还是连名字也是假的罢？”
　　嗳，赵萱一噎，终于认命的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看这情形，此人今日绝难善罢甘休！
　　她索性转过身来，干脆地破罐子破摔：“澹台燕，你待要如何？”
　　“我待如何？”那人哼了一声，“我丐帮数百年基业，赚得无数英雄投奔，却没听说过有人可以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若是人人如你这般，却教我丐帮如何立足于江湖之上？”
　　赵萱叹了口气：“宁某也是不得已为之，说起来，我于丐帮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吧，少舵主何不高抬贵手，放区区就此离去，也好与人结个善缘？”
　　“善缘？”那人微微一笑，“若是能结缘于此，我倒也不会吝啬，只即便是要与人方便，也合该知道究竟是谁人罢？我澹台燕可从不做那亏本买卖。”
　　赵萱道：“澹台兄说笑了，在下姓宁名无忧，这却是作不得假的。”
　　澹台燕冷哂：“单凭你一人说来，我如何晓得真假？”
　　赵萱沉默片刻，复又说道：“那依澹台兄之意是？”
　　“那却也简单，”澹台燕望定了她，一字一句缓缓说来，“还请宁弟留个能证明身份的信物，咱们约个时间，贤弟自去处理家事，待到了约定之期，再行回返。有此诚意，我自然相信贤弟非是那等图谋不轨之徒，信物也必将双手奉还。”
　　赵萱扶额忧郁，心道今日之事果然不得善终了，此人向来难缠，想要好聚好散，无异于痴人说梦。罢了，罢了，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好。
　　心意一定，她便对那人说道：“澹台兄，大街上人来人往，说话多有不便，不如我们找个僻静处再说分详？”
　　那人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小心肝一颤，想到此人素来行径，不免有点怀疑自己莫非又打错了算盘，可事到如今，她总不能真的如了他的愿，却是捉肘见襟得很了。
　　她还犹豫，那人已若无其事地踱步过来，站在她身侧：“宁弟莫不是想待会叫人缠住我，然后你好脱身吧？”言似无意，实则有心。
　　哈哈，赵萱假笑两声：“怎么会？澹台兄多虑了，多虑了……”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对于你，却不可以掉以轻心了。”那人哼了一声，突地出手如电，准确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赵萱大惊，用力一挣，却是纹丝不动。葛巾亦是轻呼一声，扑上前来，拦在两人之间，对澹台燕喝道：“你这人好生无礼，大庭广众之下，缘何动手动脚？”
　　那人恍若未闻，只拿眼看了赵萱，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好，好，”赵萱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澹台燕，我认输便是。”她转而对葛巾说道，“丫头速去把我自小儿带在身边的玉佩拿来，”她咬牙切齿，“……给澹台公子做个见证！”

　　且不说葛巾恨恨而去，那两人在大街上携手而立，视线交缠，看似郎情妾意，惹人注目。赵萱自是愤恨不已，而那澹台小郎却浑若没事人一般，还甚是体贴的问她：“可是站得累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歇歇？”
　　赵萱忍气吞声，抬手指了指那街边卖馄饨的小摊。澹台燕微微一笑，牵着她走过去，叫了两碗馄饨，唤老板铺开桌椅，坐了下来。
　　夜市尚未开张，馄饨摊上顾客也只得他们两人，须臾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馄饨就摆上了桌子，细碎的葱花洒在上面，颇能勾人食欲。
　　赵萱摘下纱幂，没好气地瞪了那人一眼，右手拿筷子在桌上顿了顿，自顾自埋头开吃。
　　澹台燕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却也不动声色，左手使筷，甚是自如。
　　赵萱越发郁闷，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那人瞟了她一眼：“怎么？”
　　“澹台燕，”她叹了口气，试图最后以礼相见，“其实我是谁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今后两不相见，何必一定要苦苦相逼？”
　　“两不相见？”那人长眉一纵，眼中神色难辨，“宁弟又非是神仙，今后之事哪说得准？再说你欠了我的，我总得讨回来……”
　　吓，赵萱一愣，她何曾欠了他什么？鬼使神差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串起几个片段，一个绝无可能的答案似是呼之欲出——
　　她神色古怪地瞅着他：“澹台燕，你……喜欢我？”
　　啪的一声，筷子在那人手中折为两截，俊面微微泛起霞色，那人似是气极反笑：“你倒是敢说！”
　　呃，这个反应……赵萱吐了吐舌尖，转而又眼前一亮，就是趁现在——
　　她右手拢在袖中，早已揉开一团纸包，此时望空便撒，恰恰把她二人拢在其中……
　　赵萱只觉得眼前一花，被人拉扯着转了半圈，又猛然跌到一个坚硬的怀抱中。她自晕头转向，刚又吸了几口粉末，不由连连咳嗽…还来不及说话，便又觉身体一轻……待她稍微回过神来，眼前已是重重屋顶。
　　她脚尖都踩不到地，下意识地得抓紧了身前之人的衣襟，抬眼却瞥见澹台某人脸色铁青：“那是什么？”
　　“七步断魂散。”她老老实实的回答。
　　“解药！”
　　“在这里。”身后响起宁五熟悉的声音，赵萱简直要喜极而泣。
　　“放下她，我可以给你解药。”宁五看着澹台燕，神色凝重。
　　澹台燕眼中冰雪大盛，箍着赵萱的手臂却是紧了一紧。赵萱心头暗暗叫苦，却不敢动作半分。
　　这药效怕是发作了吧？她觉得一阵阵的昏沉袭来，连抓着那人衣襟的手指都渐渐绵软无力……可那人明明呼吸也微微紊乱，怎地还不把她放下来……
　　他突然动了。赵萱昏昏沉沉，只觉得几起几落间，失重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忽然，澹台燕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大力似从背后袭来，带起的冲力把她向前一抛，忽地又是一沉——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伴随着那人剧烈的心跳，仿佛是直直往下坠落般……赵萱内心尖叫，却只能死死把头埋在那人怀中，紧闭着眼，不敢看，不敢动。
　　终于下坠之势一缓，像是借着什么横冲出去，落到了别人家的院子里。伴随着树枝噼里啪啦断裂的声音，一阵天旋地转，终是结结实实撞在什么东西上面……有人闷哼一声，似大为痛苦。
　　赵萱昏沉晕眩，趴在某人怀中，蠕动半晌，方懵懵懂懂的抬起头来，甫一接触到那人的目光，她就后悔了。嗳，还不如直接晕过去算了，可现在装昏迷是不是晚了点？或者该恨那药效发作得太慢？她一点一点移开目光，心头跳得七上八下。
　　或许……该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
　　那人眼眸中宛如冰河涌动，低头靠近，就好比冰河倾泻，使人忽生没顶之灾……
　　可是冰层之下，意外的竟是温热。
　　赵萱神智有点恍惚，就连唇上的触感都变得微妙的模糊起来……
　　她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夕，眼角余光瞥见宁五杀气腾腾的脸，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