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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井底引银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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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木叶落,芳草化为薪,苔枯萎,芦花白,朝菌歇,花藏不见。虽是如此,却丝毫没有影响青春固有的欢乐和酣畅。
爨家的火塘烧得正旺,新酿的米酒又甜又香,一众青年男女围坐在火塘边上,分作两边,热热闹闹地赛歌应答。
“他想了三年,又想了三月,捆干草做草把,递草去点火,火燃野兽避……”
“天上的姑娘哟,地上伙子娶。地上的姑娘哟,嫁天上伙子……”
歌声来去,欢畅无比,只那些有意无意的目光,却总围着一人打转。那人一身黑色缯布衣裳,披着雪白的羊毛毡,简单束着长发,坐在一堆人中间,一副眉开眼笑的灿烂模样,显然是兴头十足。不用说,这便是我们十处打锣九处响的小赵童鞋了。看此人倒也合群,轮到她时,也不忸怩作态,什么民间说唱江南俚曲,信手拈来,不成问题:
“尊花是当今皇帝,桂花是龙子龙孙。牡丹花正宫皇后,地昙花六院三宫。海棠花三千美女,茉莉花八百姣容。十样景花花宫殿,芍药花景遍京城……”
她的声音略微绵软,拖着一点吴地的韵味,平仄起伏间,听起来分外别致。唱完一曲,己方这边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而对面推推搡搡了半天,才有个少年笑着站起来,面孔微红地瞟了她一眼。哦,这是要单挑了?赵萱眉眼弯弯,半点不惧,说起来,她才只讲了百花,那什么百鸟,百果,百药的,存货颇多,只愁无由卖弄哩。
那少年却是极会唱歌的,起了个低低的长音,顿时众人都安静下来,支起耳朵听:
你是山上的仙女花,我去山上挖了来,将你栽在院墙里,一天到晚等花开。
四下里早窃窃笑起来,兴奋的,羞涩的,好奇的,俱拿眼看着赵萱。
赵萱想了想,大大方方抬起头来,也发了个长音起头,那少年眼睛骤然一亮,便听她顺了那调子回道:
我是山上的仙女花,莫说栽在院墙里,哪怕栽在心里头,花莫开时你莫来。
哄~大伙儿笑开了来,一边叫好一边就扯着对面认输。那少年被同伴玩笑着捶了几拳,也不作恼,笑嘻嘻地坐回去,算是认输了。
有了这一出,气氛便愈见热烈随意,两边都散了开来,各择所欢,讴歌互答,并肩而饮。赵萱身边,自是围满了来对歌的人,她也不在意输赢,来者不拒,随口唱答,完全乐在其中。直到嗓音微哑,酒意上头,方才兴尽而归。
K歌之后浑身舒畅,赵某人一路哼着小调,脸儿红扑扑地,一脚跨进院门,瞥眼却见有人立在屋门口,双臂交叉横在胸前,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她。
咦,某人下意识地揉揉眼睛,小声嘀咕一句:“我醉了。”然后果断扭头就走。
“宁弟,一别数月不见,你还是一点没变。”那人的声音含着微微的笑意,笑意底下,却似有潜流翻涌。
赵萱心头着实郁闷难消,这才过了多会儿时间,此人居然已经找上门来!不由她不咬牙切齿,骷髅头安敢欺我耶?!时下却无奈转过身来,呵呵笑了两声,憋出一句:“好久不见……”
她话还没说完,转眼间已被一股吸力扯着踉跄几步,一头撞过去,叫人一把搂在怀中,贴着他激越跳动的胸口,强烈的男子气息混合着苦涩的药味汹涌而来,几近叫人窒息。
唔,要死人了,赵萱挣扎着,好不容易脱出来喘上口气,却见那人俯下头来,目光似冷似热地落在她脸上,视线交错间,似要把人心瞧透。
“澹台燕,你莫要太过分了!”赵萱怒目而视。
“过分?”那人轻轻一笑,咬牙道,“若论言而无信,过河拆桥,狠心无情,无人及得上你宁无忧。你扪心自问,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欺人太甚?”
“你……”赵萱气闷,待要反唇相讥,却惊觉那人脸色一变,胸口剧烈起伏几下,似是极力压抑什么,忽地把她往旁边一拨,一口鲜血喷在地下,身子往后便倒。
哎呀,赵萱骇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又哪里拉扯得住,倒被他带得双双摔倒在地。
有人垫在下面,自然半点不痛,赵萱两三下爬起来,却见少年双目紧阖,面无血色,倒在那里似人事不知。
她探过头去,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喂,你没事吧?”见无甚动静,犹豫片刻,又抬手试了试他的呼吸,才松了口气似的缩回来。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起身欲走,想了想,跺脚又转回来,扯着少年的后襟往屋里拖,一边还低声嘀咕道,这下可再不欠你了。全不知有人眼睫微动,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这人可真沉啊,她费尽力气的把人拖到床前,半靠在床沿上,随手拿了床被子给他盖在身上。想了想,又出去打了点水来,沾湿了布巾,拈在手里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自觉做得差不多了,方呼了口气,坐在一旁用手扇着风,这大冬天的倒累得她出了一身细汗,真是冤业!
赵萱一头抱怨,一头又仔细探看那人的脸色,迟迟疑疑的觉得似乎较之方才好了些,这才放下大半的心。
只她这边刚把人安顿了,那骨头老儿便好巧不巧,如有神助般地冒了出来,神色夸张,一把拽过澹台燕的手腕,搭上两根手指,捻须沉吟,嘴里念叨什么阳损及阴,木火刑金,血府亏耗,七情有伤的,专业术语高深莫测,听得赵萱眉头直皱,几疑此人病入膏肓,神仙难救了。
“到底如何?”她终于忍不住打断某公拽文嚼字,咬牙问道。
唉,骨头先生摇摇头,又重重叹了口气:“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本已损及心脉,最忌劳心伤神,如今又添疲累,经此一激,已是凶险之极。老夫先前预料丝毫不假,只不意竟严重至此……”
赵萱心头一跳,见这老儿不似装模作样,不由犹疑道:“先生可救得?”
骨头先生咳了咳:“哎呀,这救也算是救得,只此症最忌反复,若是心结不解,留下祸根,可就麻烦了。”
赵萱低头似是无意地抚了抚袖口:“既然救得,那我也就放心了,至于心结什么的,当是修行在各人,看各自造化了。只是先生与我先前的约定,又如何算呢?”
呃,这个,卧牛先生一时语塞。
好在有人已经替他想好了:“先生医者父母心,我哪里真能计较什么呢?只是此人既然要仰仗先生圣手,我却不宜留在此处了……”她美眸往旁边一瞟,意味深长,“先生自然知该往何处寻我,只是一而再,切莫再而三,今日之事差点难以收场,再来一次,怕是会要了区区性命,先生其心何忍?”
骨头老儿支支吾吾,待要辩解几句,偏偏又理不直气不壮,只得气馁。
“最后么,”赵萱正经八百的伸出双手,平举至前,“区区还请先生赐药。”
骨头先生闷闷不乐,好半天才从怀中摸出个矮胖瓷瓶,依依不舍地摸了又摸,才似割肉般递过来。
赵萱嘴角一翘,接在手中,也不验看,便迅速往怀中一揣:“如此……”她话说到一半,却见骨头老儿面色突地古怪起来,呀,她瞬间福灵心至,也不回头,拔腿便走。只听得身后冷哼一声,一股大力袭来,顿时步若千斤,竟然迈不开去。
又来了,赵萱欲哭无泪,心头埋怨她那亲亲老妈当初为何不再远见卓识一些,请人教她习些武艺,如今可实在吃亏。她还在哀怨,已身不由己地退后几步,叫人捉住右手,扯了过去。
“想走,哪有那么容易?”那人低低一笑,转而与她十指相扣,动作间,又是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赵萱雪白的羊毛毡上,赤色殷然。
骨头先生气急败坏:“再妄动内息,神仙难救,你个臭小子,莫要败坏老夫的名声!”
赵萱亦不敢多动,瞪着那人,心头百回千转,不知该做何想。
“莫走……”少年的唇角还不断地溢下血来,他却似全然不顾一般,只用力扣紧了她的手。
赵萱嘶了一声,只觉得手痛,头痛,到处都痛。都这样了,她还能如何?嗳,她怏怏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算是认栽。
半夜,赵萱口渴难耐,迷迷糊糊想要下床倒水来喝,却一脚踩了个空。她回过神来,满眼明晃晃的烛光,方才醒悟自己是裹着被子靠在床边睡着。她动了动右手,果然还被人扣在指间,不由扶额无语。
她颇不甘心地望向侧旁,那人高床软枕,气息绵长,端的是好梦沉酣。虽说许是药效的关系,可也着实令人瞧不过眼。看了一会儿,她却不得不承认,这人便是病中,也实在俊得过分,让人有忽略周遭背景,眼中只得一人的效果。
唔,她甩甩脑袋,什么样的美色她没见过,焉能为色所迷?说起来,这人莫不是她哪一世的冤孽,怎地恁个难缠?隔着千山万水都寻了来,还当真被他堵住自己,虽然说是江湖险恶,帮凶横行,可也着实叫人仰望三尺,退避三舍,与之为敌,实为不智。
哎呀,她倒想化干戈为玉帛,可也得有人肯捧场才行。若因此退让输了气势,岂不让这澹台小儿愈加狂妄?
赵萱趴在床边咬着衣角,在有限的纠结中,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