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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鹊登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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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川,姚州都督府府地。
眼下已是初冬时节,白日里的太阳依然晒得人发热。城门的盘查较之往常严厉了许多,不时有一队队的士卒全副武装的经过,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看来近期将对蛮地用兵一说绝非空穴来风。
澹台燕一身黑衣,牵着青鬃马,满身风尘地出现在军镇上,神色疲惫,俊目中满是血丝。他这一路南行,餐风宿露,昼夜不歇,途中旧伤一度发作,也被他咬牙坚持了下来,不曾耽搁得半日。只因在他心中,隐隐觉得,若是稍稍迟上一步,那人必又逃脱,不知所踪。
那宁五出手狠辣,若非恰逢丐帮河口大会,师父他老人家亲临坐镇,及时施救,他便是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也不稀奇。纵是如此,也须得好生将养,以免留下后患。白日里,病榻跟前,他强撑着处理帮中百般事务,无暇分心。每每到了夜间,思及那人的狠心无情,不由在心头爱恨交集,其中滋味,绝难言说。既是这般,他又怎能善罢甘休?江南江北,丐帮眼线尽出,见有可疑人等便需报予他知晓。云箫子那处,他思虑半晌,暂且按下不说。此外,他又自是把那人往日言行,一点一点,抽丝剥茧,释疑答惑。殚尽竭虑之下,旧伤复发,他被师父吹胡子瞪眼好一顿责骂,好得几日,便又固态萌发。
再后来,得了那人消息,他心中便像是燃了一把火般,便连勉强的镇静也再难维持得住。匆匆交待了帮中事务,禀了师父,连夜动身,竟连一晚也等不得了。
临行前,师父叹了声痴儿,是劫是缘,自去了断,只莫忘了,丐帮大好基业,男儿志气,岂可困于一个情字?
他默默跪下磕了个头,牵了青鬃马,驰奔千里而来。荒山野地,驿站陋舍,虽然疲倦却难以入睡,是执念,是魔怔,是劫数,谁个辨识得清?心中唯有个念头清晰而强烈,这次,绝不罢手!
入得城来,他便按着信中所述,边走边问,很快就找到那赁房子的军户,只说自己是神医子侄,要住在此处等人回来。那主家本就淳朴,见房屋不过住了几日就空在那里,像是平白得了人银钱,心头总不甚安稳。如今看来了个人,又说得清楚明白,当下不疑有他,自然引去隔壁安顿。
澹台燕站在院子中,略略打量一番,见是普普通通三间平房,墙角堆着一些家什杂物,倒也齐整。主家在旁边连声道对不住,不晓得他要来,还未打扫整理。又问可要上些饭食,灶台还是热的,煮些东西不麻烦。
澹台燕谢过主人家好意,推说旅途劳累,想先歇了,只不知神医住的哪一间,他理当避过才是。那当家的哪里注意这些,一时呐呐不能言。倒是旁边的妇人记得清楚,当下一一指给他看。他便要了赵萱住过的屋子,又请主人家送些热水过来。那主家夫妇连忙应了,客气几句便告辞去了。
澹台燕推开屋门,环视一圈。室内陈设简单,略略有些灰尘。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桌上扣着一面铜镜,窗台放着半盒香脂。他拿起铜镜看了看,又打开香脂嗅了嗅,阖上双眸,深深的吸了口气,来到床前,静坐片刻,便解衣而卧。
明明疲惫到了极致,情思却兀自翻涌,床榻上似乎还留着她的气息,只是这样想着,他都会觉得心口悸动不已,身体也随之热起来……
他伸手盖住眼睛,低低地笑了一声,澹台燕,原来你也会有今日,作茧已自缚,岂容那人独自逍遥?
这一觉,便睡了一天一夜方才醒转。澹台燕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自行整理妥当,问主家要了吃食。那主家今日一见,不由大吃一惊,心道前日还不曾细看,这年轻人端的好精神,好身板,俊模样,怕不真是个人物!只紧着在背后嘱咐家人周到殷勤,不可怠慢了人家。
澹台燕用过饭食,在街上转了一圈,寻个药铺唤伙计按着方子抓了几味药,揣在怀中走了回来,托那主家帮着煎熬。那主家见状,越发信他是个来治病求医的,免不得说几句好话,安慰一番。澹台燕只含笑听了,着意和主家夫妇闲聊几句,妇人嘴碎,便满心满口地赞起神医如何高明,身边的仙童如何大方,不是说假的,那军中时常有人来问,什么侯的长官也赶着寻人,嗳,看着与我那三儿差不多的年纪,真真是个有本事的……
澹台燕面上不动声色,目中却已了无笑意,那人倒是左右逢源,手段千般,到得何处都能惹人挂念,只不知……他突地握紧了手,无数念头纷至沓来,不由思绪微乱。那主家见他长眉微皱,神色不豫,还以为他听烦了,不由出口责怪自家婆娘多嘴多舌,恁个聒噪。澹台燕闻声回过神来,转瞬又笑自己多虑,那人何等人精,又在医圣门下,岂会吃亏?他又多坐了一会儿,见那妇人颠来倒去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便要了壶茶水,告辞出来。
他回了院子,便在庭中树下摆开桌椅,提壶自斟,旋着茶碗,默然长思起来。由不得他不想,那人来历始终成谜,追寻至今,他总有镜里拈花,水中捉月,无由得近之感。其言语行事,俱出大方之家,心性做派,又古怪非常,似乎所求无非玩乐而已。师父多半是知道一二的,奈何只是含糊其辞,被他问得烦了,就甩袖怒道总是那几家之一,有何了不起?他自来通透,联系前后一想,总以为猜得八九不离十,如今看来,却也不尽然……
他仰头喝下业已变得冰凉的茶水,心头却似好过了一些,忽而长眉轻轻一扬,侧头看向门口——
外面传来阵阵马蹄声,伴随着几声唿哨,便齐齐停在门前。
“咦,头儿你看,门虚掩着,莫不是人已经回来了?”一个声音带着喜色嚷道,“小六,小六,还不快去看来。”
“几位军爷安好。”隔壁的主人家听见响动,连忙出来应答。
“这位大叔,我来问你,可是神医及两位仙童回来了?”另一人沉声问道,语气虽然沉稳,却也隐隐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急切。
“回军爷的话,神医他们还未曾回来,只前日来了位求医的小哥,现下住在这里。”
“这种时候……”有人嘟囔了一声,似是提醒了什么,那头一个说话人便喝道:“哪来的人,你可问清楚了?莫不是贪财,收留了不该留的人吧?”
“哪敢啊,”那主家叫起屈来,“小人也是军户,怎不知这其中厉害?只这小哥却和神医有些牵连,所以才敢叫他住下。”
“……头儿你看?”
那为首之人似是沉吟了一下,方淡淡说道:“小六,你带几个人,这几日多走动走动,把人看好了……若是神医回来,速来报我。”
“是。”
“走了!”
众人齐齐应了,呼喝声起,马蹄纷纭,渐渐远去。而那门后的院落中,木桌上还摆着半盏茶水,旁边之人已不知所踪。
吁——
城门口,郢玄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再一次朝身后望去。这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些异样,而每每刻意打量,却并无尾随刺探之人。
莫非是他多心了?他暗自摇了摇头,催动□□黑骏,招呼左右,就要出城。
突地他眸光一凝,对上一人——一身黑衣,缓步而行,掩在人群中,却似鹤立鸡群。他微微一诧,心道此人相貌堂堂,丰姿俊美,不知是何方子弟,出现得却是突兀……
那人看过来,目若寒星,冷杀倾泻。他心中一凛,待要催马上前,喝住那人问个明白——人影参差晃动,青天白日,那人竟似凭空蒸发了一般,瞬间失去踪迹。
此子绝非常人!
郢玄神色微凝,看了看左右,竟无一人察觉。
大事当前,多留无益。他压下心头疑虑,呼喝一声,率众出了城门,向着大营风卷云驰而去。
澹台燕立于城墙之上,眼眸微眯,目力所及,数骑绝尘,渐成几个小黑点远去。
一路尾随,他已瞧得分明,想来那为首的白袍少年便是主事之人。他虽然面上不显,心头却暗暗吃惊,看此人年纪虽轻,却皎然有神,气势不凡。再看他身上战袍,周边羽骑,似是来历不浅。
那人倒也警醒,看见他,目中神色微变。他有心引那人前来试他一试,可惜其人并不上当。这份心气,若非胆小,便是有几分机锋了。
他垂下眼帘,掩去目中情绪,指缝间,石屑纷纷而下。
看来,却不能再等了……
他果断地转身跃下城墙,拍了拍手中灰尘,疾步向城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