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68、滚绣球

　　甫一照面，郢玄不由暗暗一惊，观此子形容装束，分明就是那日城门口所见之黑衣人！忆起前番，不禁心下疑窦丛生，只沉声喝道：“你是何人？”
　　澹台燕负手相向而立，闻言哂然一笑，抬目直视，眸光射人：“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可有人不请自入，反倒质问起主人家的道理？说不得我倒要问上一句，你又是何人？”
　　郢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旋即又松开：“我乃定远将军帐下，听闻神医暂居于此，特来叙旧。”他不躲不避，迎着那人目光望去，打量审度，“神医门中似乎从未见过足下……”
　　澹台燕淡淡道：“燕某原是卧牛先生故人，远道而来，求药于先生，亦不足为奇。”
　　“是么？”郢玄看定了那人，缓缓说道，“我观足下非常人，若没记错，应有一面之缘。”
　　澹台燕长眉微扬，洒然笑道：“燕某山野之人，四海为家，熙来攘往，难保与人擦肩，”他话音一转，目中锋芒毕露，“怎么，这位军爷可是要怪我有眼不识泰山？”
　　郢玄面色微沉，此人出言不逊，意味不明，实在大有可疑，即便真是神医故人，亦非良善之徒……他按捺住心中腾起的丝丝烦躁，目中掠过一抹冷峻，径直问道：“神医安在？”
　　澹台燕目露异色，意味深长地看了郢玄一眼：“先生外出采药未归，客人不若改日再来。”
　　郢玄眉梢一动：“无妨，我便在此等候片刻，见得两位仙童亦是一样。”
　　澹台燕眸光一闪：“不巧得很，我那两位师弟亦随同先生外出，若有口信，燕某可代劳。”
　　“不必劳烦，”郢玄简洁道，“借此地稍候即可。”
　　“屋舍简陋，恐无茶水待客，我劝军爷还是改日再来。”
　　郢玄面沉如水，上前一步，不怒反笑：“足下若要代主人逐客，怕还稍欠妥当……”他手按着佩剑，目光炯炯，“尔辈一再以言语相激，不知是何用意？”
　　澹台燕轻轻哼了一声，身形微转，一股淡淡的杀意凝聚：“你倒不笨……至于是否言过其实，我又何须对尔说来？”
　　一阵清风徐来，院中叶落可闻。剑拔弩张之际，有吴越小调，被一个柔软的嗓音哼唱着，咿咿呀呀的，由远及近，涴涴而来。
　　那二人俱是一震，不约而同地分心望去——
　　门扉半掩，似欲语还休，一截黑色的裙裾扬起欢快的幅度，仿佛跳舞一般跃入眼帘……皓雪已结，流云如披，翩然而至，中间点缀着一抹艳色，血也似的刺痛人眼睛。
　　——浑然不知情的某人，兀自哼着小曲，指间擎着一枝红艳艳的山茶花，笑意盈盈地一脚踏进门来。
　　吓？！
　　歌声戛然而止，某人茫然四顾，双脚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呆立当场，手中的花枝失了依凭，倏然坠地……

　　郢玄心头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裹着一身阳光站在那里，白毡黑裙，乌发如瀑，弯眉敛翠，玉肌生晕，带着不饰矫揉的清新灿烂，恍如从某个不知名的梦境中走来……
　　可不是梦么？从别后，每每梦里心里，魂牵魄绕，那张容颜从来不曾忘却丝毫……此刻他却恍惚得厉害，她的样子和记忆中的形象重合交叠着，像是熟悉，却又是全然陌生的；像是不同，却又是本该如此一般的……
　　那一双潋滟秋波，流盼过来，似喜似嗔还似愁，含着无限丰富的情感，四目相对的时刻，浑然使人忘记一切……
　　欢乐来得如此突然，像珠宝一样灿灿生辉，又像是梦境一样迷乱……几近令人眩晕。
　　他向她走过去，越是靠近，他的步子越慢，呼吸越轻，惟恐只是一个梦，若是稍稍用力，梦就醒了。
　　“忘忧……”他连嗓音都在微微颤抖，带着一点些微的迟疑和迷惑。
　　樱唇张了张，带出一声近似呢喃的轻呼：“小侯爷……”梦中出现了千百次的声音轻轻回应道，虽则微不可闻，听在他耳中却无异天籁。
　　胸口悸动的情感，像是浪潮般汹涌而至，急切而痛楚地把他淹没，他忘情地张开双臂，就要把那人拥入怀中——

　　澹台燕清俊的面上毫无表情，一颗心却直沉下去。
　　他看着那人先是呆愣，尔后在脸上浮起一抹复杂的表情，眼神左右晃了晃，终是迎上那白衣少年的目光……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二人原是旧识……
　　他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是了，他却忘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温顺良善的人，虽然生着一副好面皮，却生性狡诈多变，惯会说谎骗人……然而，明知是假，那“忘忧”二字落入耳中，听来却依然胸口一窒，一瞬间，痛不可当……
　　紧握的指节泛出冬雪般的泌冷青白，他微微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心头像是关了一只陌生而暴虐的野兽，咆哮着，左冲右突，想要破笼而出。
　　他眼中寒意大盛，衣袖猎猎，无风自动，身上劲气陡然升腾——

　　赵萱无语，很无语，最初的不知所措过去之后，她开始考虑怎么收场的问题。她瞄一眼已然魂飞天外的某只，再瞥瞥站在屋前飕飕飚寒气的另一只，在心头哀叹一声命苦哇，简直比黄连还苦！老天爷不带这样玩儿人的，怎么老让她遇上这类恶俗的场面？
　　说不得，她已经可以预见，有多大一堆善后解释工作要做，又有多深的一坑麻烦等着把她埋进去，旧事未了，新的矛盾又如雨后春笋，蹭蹭往上升。嗳，糟透了，真是糟透了！
　　头痛之余，赵童鞋很想甩手撂摊子不干了。猫要上树，天要下雨，爱咋咋地！本姑娘当摆设成不？不然，背景板也好哇。
　　于是乎，赵某人本着破罐子破摔的扭曲心理，决定像个没事儿人样旁观。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而现实大概是因人而异的。
　　……少年缓缓向她走来，浓眉漆黑，面上却是一片雪白，眼睫瞬也不瞬，目中神色混合着惊疑痴狂爱恋，低哑颤抖的嗓音，仿佛是小心翼翼地求证什么，情之真，意之切，全然不惧袒露人前……
　　嗳，赵萱怔怔看着，少年的声音目光无不令她心摇意动，想要置身事外，却又哪里能够？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要和他紧紧相握——

　　就在两人将触未触的当口，忽有一阵劲风拂过，赵萱只觉被一股力道轻巧地一拨，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抬眼看时，那澹台小儿已然挡在身前，虽则面无表情，但那森然寒气，彻心透骨，令人心悸。
　　那人伸手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暗叫一声要糟，未曾想，他只在她肩头轻轻一拂，取下一片树叶，轻声道：
　　“你还未大好，怎地到处乱跑，若是病情反复起来，岂不叫人操心？”
　　哈？赵萱微愣。
　　澹台燕微微一笑，将手一转，指间露出一枝红艳，却是她方才跌落的山茶花，灿红如火的花瓣上沾了些许尘土，不复之前明艳。
　　额，赵萱下意识地接过。
　　“无忧若是喜欢，无论多少，我替你去摘便是，切不可再自行其是了。” 那人似是轻描淡写的说道，语调几乎让人错认以为是温柔。
　　赵萱简直是目瞪口呆，就差没伸手擦擦眼睛，此人方才还恨不得将她寝皮食肉，转眼便言笑晏晏，语意温存。这变脸的功夫，她虽然早有领教，仍忍不住叹为观止，若说认了第二，怕是没人敢认第一了。
　　只是这样，更叫人背脊发寒。那话怎么说来着，心有山川之险，胸藏城府之深。此子大敌也，用心之险恶，手段之精妙，已至臻境，他人真是拍马难及啊难及。
　　“适才多有误会，来者是客，无忧若要叙旧，何不扫榻烹茶以待？”那人俊目微微一瞟，面上笑容淡淡。
　　赵萱翻了个白眼，心头腹诽，继而颇为忧虑地转头，无辜地望向对面——

　　郢玄面色一变再变，额角青筋隐现，目中神色惊怒交集。
　　黑衣少年几句话轻言细语的说来，他听在耳中，字字句句犹如利刃，刺心已极。虽则明知其中定然有异，仍止不住胸口气血翻滚，好似煮沸一般，闷痛难安。
　　他不想也不敢深思，京师距此千里之遥，她怎会出现在此？无忧又是何人……若非今日撞破，是否亦将当面不识，一错再错？他这厢空乱情怀，徒劳牵系，她可有、可有……
　　忽见一双妙目深深望来，流目清波，不染纤尘，隐中一抹关切之色，含而微露，迨不可疑。
　　他怔了怔，突地心怀大定，不觉把一团怀疑揣测丢个干净。他的忘忧是何等样人，他既信她，怎可自乱阵脚，反倒称了他人之意？
　　他定下神，稳了稳自己，大步走上前去，越过那人，毫不迟疑地拉起赵萱的手握在掌心：“我们走。”
　　赵萱一呆，旋即眉眼一弯：“好。”

作者有话说

　　呃，那个，其实偶只是想鞭策自己，因为总会记挂还没贴完的嘛，不是故意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