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境》月树

5、拉比。同伴

　　-Part 9-

　　少年只是低头前行，穿过人群街道，穿过闹市乡村，最后孑然一身地站在茫茫草原的边缘。

　　呼啸的风穿过万里草甸，温柔地带起包裹着少年的披风，没膝的青草微微轻触身体的感觉轻柔得如同梦幻。

　　少年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灿烂的晴天，自己和老爷子也曾在这样的草原上驻足。那时的孩子个头不高，萋萋的荒草几乎埋没了他的身躯，然而孩子是那样的好奇，努力地踮起脚希望可以看得更高更远，看看这万里草原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如自己从那时起追寻至今的历史与真相。

　　当年的孩子终于长大，不再费尽力气就可以将开阔的景色一览无余，可是一眼望去不过是数不尽的草茎，虽然壮丽却一陈不变的碧色泛滥。

　　跟人类、一样无聊呢……

　　“呦，那边的红发少年，你好啊。”突然从背后传来的男声笑意中带着几分慵懒的戏谑。

　　“缇奇·米库，”少年转身，“你果然没有死。还有你——诺亚长子罗德。”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不久前还是少年死敌的男子似乎有几分惊讶。在他背后，坐在漂浮于半空的南瓜伞上的少女只是眯着眼，笑得邪气迷离。

　　“呀类呀类，你这么说就好像很希望我们死一样。好歹也是马上要成为‘同伴’的人，你这么说我可是会困扰的呀。”缇奇歪了歪头，努力在回忆中搜索那些驱魔师口中、这个少年的名字，“拉比先生？”

　　“抱歉，我已不是‘拉比’。我现在没有姓名，所以——请称呼我为‘书翁’。”

　　就让“拉比”，成为“我”的终结。从今以后，不会再有第50个名字。

　　缇奇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垂眉肃立的少年。记忆中的那个人似乎有着更为丰富的面部表情，他会对着身边的人露出安定和激励人心的笑容，也会因为敌人的出言挑衅而不掩怒气，不论哪种都是生动鲜活，绝不死现在这幅如石雕泥塑般的模样。

　　还真是可惜呢。冒出这种想法时连缇奇自己都微微一惊。

　　“那么书翁先生。欢迎你的加入，相信你能够成为我们的一支绝大战力呢。”缇奇微笑。

　　“你不要搞错了。”少年扬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微笑，却冷得如同冬日寒风，“我只是站在你们的角度继续记录历史，完成我的使命。我会依照与千年伯爵的约定提供我所知道的资料，但这场战争——”

　　“书翁一族不再插足。”

　　少年的语气坚决，缇奇却在一瞬间捕捉到了动摇。你的心里一定还有迷茫吧。缇奇没有点破，心想千年公为什么会接纳这样一个存在着风险的人物的同时摇了摇头笑道：

　　“好好我知道了。那么书翁先生，我们不妨换个地方——”

　　对面少年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片。缇奇定睛看去，发现那不过是一张及其普通的扑克牌，只是那牌面的花纹有些似曾相识。

　　少年此时满脸困惑，像是遇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忽然他手一松，那张纸牌便轻飘飘飞落在地。缇奇正想询问，在他身后一直没出声的罗德却突然站起。

　　“怎么了，罗德？”

　　“……是方舟。”罗德的表情变得凝重，“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缇奇惊讶地回过头，那一瞬间他和少年之间的空地上光华大盛。

　　-Part 9.2-

　　红发少年呆呆地看着耀眼的白色光芒从牌面喷泻而出，在空气中花一样绽放了身形，而后其中几缕交缠出巨大的数字、定格。

　　“-22-”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地倒退了几步，一跤跌坐在地，然而下一秒他下意识转身爬起来就想逃跑。

　　他知道那光芒背后有什么人。不能见面、不能见面，左胸的某一块已经开始预警般隐痛。他怕只要再见那些熟悉的眉眼，之前不断自我暗示的信念就会再次土崩瓦解，他怕只要再跟他们说一句话，之前费尽力气凿空的心就会再次被某种东西一点点填回。

　　在他还没有把自己包裹得坚若磐石，不会再为周身人事动摇之前。

　　必须逃，如同他逃离黑色教团一般。

　　狼狈不堪。

　　然而甫一抬腿，身后便传来一声清叱。

　　“道化之带！”

　　白色的带子瞬间缠绕住红发少年的手脚，少年一个重心不稳，“大”字型趴倒在地。

　　要坚定，不可以让他们看出自己内心的慌乱——要让他们死了拉回自己这条心。脸朝地面的少年反复默念这几句话，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转过身来。

　　“呦，亚连——”下一秒钟他的话被活生生卡在嗓子眼，好不容易拉开的笑也瞬间冻结，“……阿、阿优…………”

　　面若冰山的日本少年此刻的脸黑得如同死神附体，他默不做声地抽出腰间长刀，扬手，刀锋反射着一如既往的幽冷光芒。不远处少女和紧紧握着道化之带的少年并肩而立。

　　“阿、阿优！有话好好——”

　　“界虫，一幻！”

　　红发少年的下半截话瞬间被硝烟和惨叫声所代替。

　　“痛痛痛痛痛痛……”弥漫的硝烟渐渐散开，少年捂着痛处翻转身子面朝天空，刚坐起就发现黑靴正对着他的脸。

　　“李李李李李娜莉！”少年大惊之下倒退了好几米，一抬头就看见李娜莉紧咬着嘴唇，蓄满泪水的双眸中又似有怒火燃烧，仿佛直要把少年的脸烧出两个洞来。

　　道化之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束缚，亚连和神田已经背过身去和诺亚对峙，似乎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多说的样子。

　　“呦少年，我们又见面了呢。还想继续跳完方舟里未尽的那支舞么？”缇奇微笑，罗德跳下南瓜伞与他站在一起。

　　亚连握紧了手中大剑，突然扬声道：“李娜莉，那个家伙交给你看好了！过会我再狠狠揍他！”

　　话音刚落，亚连神田已飞身攻上，纷飞的黑白蝴蝶漫天而起。

　　红发少年还未回过神来，却听“噗通”一声，李娜莉已经收了脚跌坐在他面前，清亮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为什么……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拉比？”

　　正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在听到少女口中滑落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时，胸口像收到重击一般疼痛起来。他勉强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僵硬得无法上扬。

　　“要不是……要不是亚连君想到试着以你随身携带的东西作为方舟大门开启的地点，我们该到哪里去找你呢？”

　　“可是亚连他不是还处于监视之中么？怎么能够随便使用方舟？”

　　“你还好意思问！”女孩子突然把头一扬，眼眶已经哭得红肿，“我们趁一直醉到今天早上的林克还没醒的时候又给他灌了一杯酒，亚连君才得以悄悄使用方舟。你知道为这个行动哥哥和亚连君担了多大的风险吗？”

　　少年有些想哑然失笑，内心里却升腾起一股歉疚之情，半晌才讷讷道：“对、对不起。”

　　“可是，可是……”李娜莉的头又渐渐低下，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我们不这么做怎么办啊……你是我们的同伴，我们、我们不想失去你啊，拉比……”

　　少年突然无法呼吸。

　　心口的沉重窒息感压迫着他向后退去，排山倒海而来的情感洪水般疯狂肆虐胸膛。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试图唤醒已经封印的第四十九个“我”！

　　勉强压制住内心的波动，少年终于挣扎着开口，然而那声音已经颤抖变形得根本听不出它属于自己：“不要……不要再叫我‘拉比’，也不要称呼我什么……‘同伴’。我只是书翁，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李娜莉似乎愣了愣，忽然她站起身来，纤细的身形在少年脸上投下阴影一片：“……你在说什么？！书翁什么的我才不管！！在我和亚连君他们的心里你就是你，你就是拉比！书翁什么的不只是一个身份而已吗？你就是拉比啊！！”

　　少年被少女罕见的激烈语气惊呆，恍惚间感到有个小小的东西掉在面前，气息熟悉得仿佛多年未见的亲人般遥远又亲切。

　　大锤小锤。

　　“这是哥哥托我带来的，他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想清楚了，就一定能再次发动。’这始终是你的东西，我想不管怎样都应该给你。”

　　“就算你还是决意要离开我们。”

　　女孩子转身的背影决然，却不知道视同伴为世界的她用了多大力气。

　　少年愣愣地看着拳头大小的锤子，伸手想去摸，动作却僵在那里。

　　“书翁是什么？书翁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少年想起老头子经常问自己的这几句话。他也曾经在罗德的梦境中问过“自己”。

　　为什么？存在？

　　为什么存在？

　　我是谁？

　　少年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书翁记录的历史填满书架，多年来跟着老爷子看惯了纷飞的血与战火染红天空，万年的时间长河里人类重复着一代又一代的不变的愚蠢轮回。

　　到底是为什么我才成为书翁？

　　曾经以为是为了看到更多自己所不知道的历史，然而茫茫人海中走一圈，他才猛然惊醒并非如此。

　　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尔虞我诈、自相残杀，内心随着自己名字不断增多而渐渐麻木。够了，真的……够了。

　　停止……吧。

　　是的。停止吧……把这一切和那无聊的轮回都停下来。

　　对于见证了真实历史的一族，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可笑呢？

　　可是——

　　就算我只是旁观的书翁，我也希望能看到消弭战争的那一天。

　　如果我的记录和头脑能够帮上什么，那……该多好呢？

　　“那不是很好么？”苍老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少年一愣。

　　“虽说书翁一族是神的眷顾，但我们也不过是渺小的人类而已，不可能无欲无求。只可惜我领悟到这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

　　“既然你想通了这点，那么——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你是谁，是书翁或拉比都不重要，记住你就是‘你’，就够了。”

　　“只要别迷失了自己。”

　　老爷子？少年捂住右眼，从那里传来熟悉的声轨记录。老爷子是你么？

　　然而那个声音再没有响起过。

　　想通了就去做么？少年忽然想起了从心底微笑的感觉。

　　还有从面前传来的熟悉无比的共鸣波动。

　　少年——拉比的嘴角扬起流畅的弧度，伸出手，坚定地握住静静等待主人的神之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