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一萼红

6、第6章

　　连续几天，程书颐都没有去找何雨。向来，都是他来找她；而她却没有勇气主动去联系他。在他们交往的天平上，她始终处于下风。
　　她不让自己慌乱。他有繁忙的工作，他还有一个家族和未婚妻。她必须学会等待！
　　不让自己有空闲胡思乱想，何雨忙着偷偷织毛衣。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件毛衣完工。人生，有一件未完成的毛衣已经足够了！
　　又过了一天，腊月27，书颐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何雨仍旧很有耐心。她抚摸着毛衣，脸颊摩擦着柔软的毛线，让她感到无限温暖。只要织好这个袖子，它将要最终完成。她要把它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书颐。她把毛衣贴在心口，美美的幻想着。
　　窗外又是彤云密布。新年下雪，瑞雪兆丰年，他们要一起去踏雪、堆雪人；他还说到来年三月，一起去城外看桃花；夏季里，一起去埃及，看看金字塔，乘船漫游在古老的尼罗河上！
　　他们还有许多计划、许多梦，他们要一起渡过这一生的！她不在乎是否是他的妻子，只想一生都留在他的身边！
　　早晨时，阿晴话里有话地问：“这两天，那位程公子一直没来电话吧！”
　　何雨回答：“他很忙！”
　　阿晴嘲笑：“别傻了！爱情，你给不起他，他也给不起你！”
　　何雨没有说话。她的理智知道晴姊说的有道理，可是她的感情上，在排斥着这些想法！她坚信他的爱！她相信他们的爱！

　　这两天，何雨已确定为明年周导开春大戏女主角一事，很快在各家报纸、杂志、电视台等媒体报道，何雨一下子窜红。打开网络，凡是关于影视方面的，没有不提到何雨这个名字。
　　骤然之间，戏未演，人已红。
　　阿晴忙里忙外，不亦乐乎；而何雨却显得平静。虽然成功是她渴望许久的；但是比不起爱情的甜蜜。
　　她接受了一家当红节目的独家专访。当她走出录音棚时，迎面走来了她的对手――阿欢。和何雨一样，阿欢也是一个正在努力向上爬的小演员。与以往不同，面对着开始发红的何雨，她竟然没有愤怒，反而露出一张虚伪的笑脸。
　　“恭喜你！”阿欢娇声说。
　　“也祝你走运。”何雨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何雨并不想有敌人。
　　阿欢走近何雨，低声说：“听说你最近缠上了一个大款？”
　　何雨只是笑。
　　“月满则亏。”阿欢说，“记住我的话。”她仿佛有很多玄机。

　　腊月28，书颐还是没有任何音讯。何雨开始不安。
　　从他们重逢以来，他们几乎天天联系。
　　她终于按捺不住，主动打手机给书颐，里面却传来机械的女子的声音：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播。她知道他很忙，但是他为何就是不给她电话呢？
　　何雨的心七上八下。八年前，程书颐突然消失的记忆爬满了脑海。
　　也许因为重新拾回过去的爱情，令她晕头转向，她一直没有询问书颐，八年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突然没有消息了呢？也许是下意识里，她不敢去面对真相。

　　正在何雨胡思乱想之际，突然房门被撞开，阿晴冲进来。
　　“你看到了吗？”阿晴气喘吁吁，惊惶失措。
　　何雨不理会阿晴的大惊小怪。
　　阿晴迅速打开笔记本，上网。“你快来看……”阿晴用力拉扯何雨，使她的目光转到屏幕上。
　　阿晴移动鼠标，何雨的眼睛先是不经心，继而缓慢地凝视着屏幕。
　　“清纯少女的真面目！”巨大的字体，触目惊心，然后就是一张张照片的连接。几乎所有网站都可以看到。
　　还有新闻。
　　“用身体换主角。某位最近小有名气的广告模特儿，原拟定将在明年开春一部大戏中独挑大梁，饰演女主角。但据知情人透露，此女是依靠身体换取机会……”
　　“是出淤泥而不染吗？据可靠消息，某位何姓女演员，父亲因酒精中毒住院，其兄因杀人罪入狱，……”
　　“揭开清纯美少女的面纱，……”
　　那一行行黑字，一个个帖子，让何雨的时光突然倒转了，回到了八年前，她去参加公审大会。
　　更可怕的是还有竟然还有一张张裸体照片……
　　她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衣无寸片，裸身被这个冰冷的世界，肆无忌惮地窥探。
　　所有的语言、词汇变成了一把把利剑，将她砍地遍体鳞伤。一张张照片把一个女人所有的尊严践踏……
　　这个世界为何要发明网络呢？就是为了折磨人类自身吗？

　　阿晴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周导！”她叫起来。
　　“对不起，不是这样子，不是，你听我解释……”不管阿晴的哀求，对方挂断了电话。
　　阿晴看着何雨，“周导骂你，说你耍了他。他要封杀你！他能封杀你！”
　　何雨表情木然。
　　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当然任何一个人类的脚，都可以踩死她。即使她反抗，都显得那么自不量力。
　　“照片？是真的吗？是合成的吧！”阿晴尖叫。她也生何雨的气，为何在这个关节出问题？
　　“不，都是真的。”何雨清楚地说。
　　“你疯了！你为什么要拍那种东西？”阿晴责问。
　　“他们绑架了我！”何雨冷静地说，仿佛是说自己去买菜。
　　阿晴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用力抱住了何雨，泪如雨下。
　　何雨却没有了泪，她平静地说：“有人卖了良心，有人卖了朋友，而我不过卖了我自己。我问心无愧！”
　　阿晴用拳头捶打她，哭喊着：“你这个死丫头！这功夫，你还说什么问心无愧！”
　　“那位太子爷也会知道的！”阿晴大声说。
　　何雨沉默。这才是她最害怕的。她希望，在他的心里，她永远是纯洁无暇的，就像冬天的雪，洁白而美丽。可是，八年啊！它已经将人世变得沧海桑田，面目全非。她已经是何雨，再也不是何小瑛。
　　何雨站起来，去换衣服。
　　“你要出去，你要去哪？”阿晴不安。
　　“走走！”何雨简短地说。
　　她要去见程书颐，她要在第一时间，向他坦白。她希望是自己亲口告诉他真相，而绝非通过网络或者小报八卦！

　　何雨来到太华，抬头仰望着高耸入云霄的大楼，她有片刻的晕眩，方才布满心间的勇气，此时迅速瓦解；她有什么理由去见程书颐？他一定是在大楼的顶端，高高在上，让所有的人仰望！
　　大楼静悄悄的，已经放年假。值班的警卫发现了四处徘徊的何雨。
　　“你找谁？已经放假了！”警卫说。
　　何雨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问：“请问，程先生还在吗？”
　　警卫一愣，上下打量她，问：“你找哪一位程先生？”说完，他忽然眼珠子瞪大，惊异的道：“你是，你是何雨！”
　　何雨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是！我有些广告上的事情，找程书颐先生！”
　　警卫兴奋地道：“原来真是你，我看过你演的戏！”
　　何雨不想谈她的戏。也许不用一刻钟，这个警卫歇班，上网。他就会看到铺天盖地的关于何雨的“八卦”！
　　何雨转身离去。一个小小的警卫怎么可能知道程书颐的行踪？
　　一个人从大楼里走出来，是霍起恩。何雨勇敢地走上前。
　　“您好！您还记得我吗？”何雨有些可怜地问。
　　霍起恩显出诧异，道：“是的！请问有何贵干？”他的语气傲慢而无礼。
　　他鄙视她，可是她并不在乎。“书颐，程书颐在哪里？”
　　霍起恩注视着何雨，徐缓地道：“他不在这里！”
　　“他在哪里？”何雨用力问。
　　“他将乘坐今天下午的飞机，和杜小姐回美国！”
　　“回美国？”何雨的心突然勒紧，心脏无力跃动，脸色变得苍白。
　　霍起恩观察着她神色的变化，眼中没有丝毫同情。
　　“起恩哥！”一辆红色法拉里嘎然停住在前方，车窗打开，探出一张少女兴奋地面孔，又伸出手用力挥动。
　　“他是几点的飞机？”何雨追问。
　　“四十五分钟后！”霍起恩回答。书颐嘱咐过：此事不必对何雨隐瞒。
　　“谢谢你！”何雨机械地说，转身，先是缓慢地走，接着飞快地跑起来，疯似得拦住一辆出租车，上去，出租车飞快地驶远。
　　起恩进入那辆法拉里。
　　“她是谁？”少女好奇地询问，“不会是你的女朋友？”
　　“尊敬的书宁女士，请您快开车！”起恩催促，“不是说要送你大哥吗？再罗嗦，你就只能看到飞机的烟尾巴！”
　　书宁嘴一撅，欢快笑着，发动车子。

　　还是飞机场，还是人声噪杂，何雨冲进大厅，茫然地四下望着。
　　她恍恍忽忽有种感觉，这一别，将是永远。
　　她想要对他说：我爱你。比你爱我，我更加爱你。虽然我不配得到你的爱，但是我对你的爱，是最真实的。那是曾经没有被污染的、纯洁的何小瑛的爱情。
　　她无助地四下张望，像是无助的站在人生的路口，悲观地环视她绝望的人生！她知道自己没有了路。
　　何雨望到了霍起恩，她尾随上他。

　　贵宾室里十分安静，书颐抱着双臂，在闭目养神。明美依偎在他的怀里，像一只柔顺的波斯猫。
　　“大哥！”书宁清脆的声音传来。
　　书颐睁开了眼镜。他看到了妹妹，也看到了在书宁身后的何雨。他温柔的目光，骤然变成了利剑。
　　明美也望见了何雨，她显出得意的神情。
　　而何雨谁也看不到，她的眼里只有程书颐。她只能看到他，她的世界也只剩下了他。
　　她走到他的面前，直直迎向他冰冷的目光。
　　这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呢外套，围着红色的围巾，那抹红色映衬着她的脸色分外的苍白。一双明亮的眼睛，闪动着泪水。
　　她依然是个可以动摇我的鬼魅！书颐用力咬紧牙关。
　　她的泪水滑落，在她美丽的脸庞上肆虐。
　　这泪水再也不能打动他！他的神色冰冷，眼神像凶狠的鹰鸷看到猎物，没有半点同情！爱的越深，恨的也就越深！
　　“你不能走！”何雨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到他眼里的仇恨。她扑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呜咽着说：“你不要走，求你留下来。你说过的，你不会抛弃我。你发誓过！”
　　程书颐将何雨推离他的怀抱。
　　正当旁边的明美想着如何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何雨时，程书颐首先举起了“屠刀”。“起恩，你开一张支票，给这个女人。她需要钱！”
　　霍起恩依言开了一张支票。程书颐签上自己的名字，再交给霍起恩。起恩拿着那张支票，展示在何雨的眼前。
　　明美用一张胜利者的高傲面孔注视着何雨，而程书宁则用鄙夷地神情观察着何雨。
　　看不出有几个零，每一个圆圈都像是神话里的枷锁，何雨越是想呼吸，那枷锁就缩的更紧！
　　她定定凝视那张支票，拼命想要大脑思考眼前的状况，但是大脑却不转。
　　突然书颐俯身，嘴唇就在何雨的耳边，轻声道：“我的父亲，他给了你多少？”
　　何雨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两耳轰轰地作响，看不清，也听不清！
　　空服人员来通知：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书颐拥着明美，从摇摇欲坠的何雨身旁走过。她没有任何反应。

　　飞机轰隆，冲入云霄，在空旷的天空，划下一道白线，消失了踪迹。
　　书宁将目光收回，转头，却望见站在嘹望台上不远处的何雨。
　　“回去吧！”起恩说。
　　“这就是大哥的情人？”书宁轻蔑地说，忽而又笑起来，“你知道吗？有好久，我都担心大哥不喜欢女人！”
　　“所以男人都是豺狼！”起恩徐缓地说。
　　“你也是？”书宁调皮地反问。
　　“是！”起恩回答。
　　书宁大笑起来。

　　他的妹妹的笑声传来，钻进何雨的耳朵里。他的妹妹，那个幸福的女孩。八年前，何小瑛羡慕她，八年后，何雨依然羡慕她。
　　也许，这个欢笑的女孩，一生都不曾掉过真正心酸地泪，她在锦绣繁华里、在爱里，幸福地成长。
　　生命是原本平等的，只是有人落在华屋高第，有人落在溷籓之测！

　　何雨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八年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风雪打在她的脸上，寒风吹透了她全身，她都已经毫无知觉。
　　她不应该和他重逢。
　　如果不再相见，何雨可以保留着属于何小瑛的梦！无论如何，她都还有梦。
　　现在她没有了梦！不，是梦，无情的被打破！
　　我为什么活着？她反问问自己。她无法问苍天，也无法问世界，只能问她自己。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当何雨返回家时，一下计程车，就看见一大群人包围住了那座公寓的入口，许多记者，许多摄像机，许多照相机，许多人头……
　　她想逃跑，但是她无路可逃。记者发现了她，立刻蜂拥上她，像千军万马，要将她狠命撕烂，不带一丝同情。
　　闪光灯此起彼落，摇晃着她的眼睛，各种问题如潮水般涌来。
　　“何雨，你曾演过三级片吗？”
　　“你的哥哥曾经因为谋杀罪，入狱八年！这是真的吗？！”
　　“何雨，有传言说你被某位富商包养，这是事实吗？”
　　“这几年，你是一直都用身体换角色吗？”
　　何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突破那重重的包围，就像她不知道16岁的她，是如何去参加宣判哥哥罪行的大会！
　　在无数的提问、唾骂声里，在混乱地人群中，何雨恍惚望见程书颐鄙夷的神色。是的，最重要的是，在他的眼里，她已经破烂不堪了。

　　她重重的关闭了房门，倚着门框瘫到在地，泪水汹涌的流淌！程书颐，你怎么可以对待我，我是这样的不幸！
　　何雨再次遭到抛弃，比起第一次，这一次更加致命！一个人跌倒一次，再爬起来，没有什么；可是一个人竟然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那就难以原谅。
　　何雨躺倒在地板上，头枕着冰凉的地板，流着泪，痛苦而绝望！

　　当阿晴发何雨时，她已经发起高烧。阿晴连忙将她送到医院。
　　何雨迷迷糊糊、睡睡醒醒，等到她醒来，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下午，窗外传来爆竹声声，隐约可以遥望见病房楼外悬挂着的彩色标语：欢庆新年！推开窗子，天空还是隐晦的，可是满目已经是一片喜庆的红色，楼下的马路上，似乎也可以清晰看见一张张行人的笑脸！
　　旧的一年即将过去，新的一年将要到了。
　　“你醒了？”阿晴进来，惊喜的问，“谢天谢地！你都快吓死我了。昏迷不醒，满口胡话！”
　　何雨惨淡的一笑。
　　“快关上窗子，你不能吹风！”阿晴喊。
　　何雨听话的关好窗子，坐回到病床上去。阿晴坐到她身边，叹息着说：“你呀你！把我折腾的这个年也过不好！”
　　“对不起。”何雨说。
　　阿晴摆摆手，“别客气了！我有件事必须问你，你呢！一定老实的回答！”
　　何雨点头，说：“你问吧！”
　　“你是不是真的爱上了程书颐！？”阿晴严肃的问。
　　何雨点头。
　　“你昏迷时，一直在喊着他的名字！”阿晴冷声说，“你是不是疯了，明明知道是地狱，还要往里面走，你是谁？他是谁？怎么可能？”阿晴口里骂着何雨，心里却是为何雨悲痛！这个丫头，经历了前天的那些事，她这一生全都毁了。戏是肯定演不成了！
　　何雨淡然地道：“我知道自己是疯了！可是即使是地狱，我也一定要进去！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晴姊，你是不会理解的！他是我的梦！”
　　“就是这个梦！他要毁了你！”阿晴喊，一巴掌拍打在何雨身上，愤然的骂道：“死丫头，外面流言满天。知道吗？看这个。”
　　阿晴把一个信封，交到了何雨手上。
　　“这是太华的那个霍秘书送来的。”阿晴声嘶力竭地说，“他说是程书颐命令毁掉你。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操纵。他想要毁掉你。”
　　“为什么？”何雨呢喃。
　　“也许，他听闻你和他父亲的什么事！”阿晴无情地说。
　　何雨用力的听，想听清楚阿晴还说些什么，可是奇怪，耳朵里支支作响，什么也听不清了！她仿佛被扔进一个黑洞，一股无形的力量，拉着她，飞速的坠落，她想喊救命，却喊不出，世界一片黑暗，风很大，雪也大，把一切都掩埋！

　　上灯时分，何雨再次醒来。阿晴回家了，现在是大年三十的夜晚，万家团圆的时刻。何雨缓缓地穿好衣服，果断地走出医院。

　　天色昏沉，北风紧吹，黄浦江两岸灯光闪亮，无限的繁华，无数的金璧辉煌，黯淡的江上，江水滔滔，流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何雨慢行在江畔，遥望着迷朦的城市！灿烂的烟花，升上天空，那是庆祝新年的烟花，美丽、耀眼、夺目，充满了期待和幸福！隐隐约约传来人们的欢呼声。
　　旧的一年真的过去了，新的一年真的到了！
　　何雨静静的凝望那绚烂多姿的烟花，泪水已经干了，心也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