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一萼红

8、第8章

　　这是一个悲伤的春节！飘摇的雪花，洒落宽敞的庭院。没有音乐，没有美酒，没有欢声笑语，凄凉像这丝丝的冷风一般，穿透了所有的墙壁。
　　书房里，程瑞琛闭目养神。一个人，像他这样爬到了山顶，这一生，可以说就再也没有遗憾了！曾经爬满整个身体骨骸的野心，已经实现了！那么再活下去，是为了什么？人活着，总要有个希望吧！他的希望是什么？一旦他闭眼，他这强大的帝国将属于谁？属于我的儿子！
　　心脏一阵疼痛，他费力的从衣兜里取出药瓶，倒了两粒，吞服下去。
　　从来不曾如此的害怕。是的，害怕！他程瑞琛也会有黑暗的一天！

　　轻轻的两声敲门声响。程瑞琛坐直了身体，沉稳的道：“进来吧！”
　　邹医生缓缓的进入书房，关闭上房门，坐在程瑞琛面前。
　　“书颐，还好吧！”程瑞琛冷静地问。
　　邹医生犹豫一下，点点头。
　　程瑞琛松一口气，道：“麻烦你。”
　　邹医生淡笑，说：“对我，你不必客气。”
　　“我似乎一直都在麻烦你。”程瑞琛说。
　　“还记得八年前吗？”邹医生改变了话题，问。
　　程瑞琛一愣。八年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竟然有些忘记曾经有一个八年前，发生了一些事，改变了他的生活！那是混乱、焦灼、痛苦与悲伤的一年。他都已忘记了！
　　邹医生道：“那时，书颐出了车祸。虽然挽救了生命，可是一块淤血留在他的大脑中。由于淤血的压迫，他失去了一些记忆，他忘记了那一夜。我惊叹，上帝简直就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你在讽刺我！”程瑞琛冷漠地说。
　　邹医生再说：“我建议让书颐做一次全面的检查。”
　　程瑞琛立刻警觉，问：“他有问题？很严重？会危及生命？”
　　“不知道！”邹医生说，“需要进一步检查。”
　　“我会失去他？”程瑞琛盯着邹医生，问，“我必须做好这方面的准备？是吗？”他忽然变得激动，“他才只有32岁！见鬼！”
　　“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邹医生试图安慰他。
　　程瑞琛冷笑起来，道：“文山，我从来不相信奇迹！我知道，老天爷，是最残忍的！他让我失去莞绣，失去小华，失去均谦，失去老孙。”
　　邹医生无语。沉思片刻，他改变了话题，道：“你还记得八年前吗？书颐出车祸后，在昏迷中，不停呢喃一个名字，一个女孩的名字。但他醒来后，却忘记了。他把那一年都忘记了。八年之后，当他在意识混乱时，方才，他又提到了那个名字！”
　　程瑞琛看着邹医生，良久的沉默。
　　“小瑛！”邹医生提醒他。
　　程瑞琛搜寻记忆，隐约似乎有这么一个名字。
　　“她后来改了名，叫何雨！”邹医生再说。
　　程瑞琛惊奇地看着邹医生。他如何知道？
　　“有其父必有其子！”邹医生说，“不幸的书颐，他比你更痴心！即使，他失去了记忆，他的命运仍旧牵引他，走向他的爱。”
　　“爱？”程瑞琛嗤笑。
　　“是的！”邹医生说，“成全他吧！让他幸福，瑞琛，难道你不希望他幸福吗？”
　　“他的幸福就是娶一个妓女吗？”程瑞琛喝问。
　　邹医生无法回答。
　　“他是我的儿子。”程瑞琛果断地说，“他必须和杜小姐结婚，完成合约。这是他的命！他必须服从！”眼一瞪，他再道，“我绝对不允许那种女人踏进我的家门半步。”他凶狠地盯着邹医生，“你最好给我记着。这里不需要你廉价的同情心。”
　　“你的确很残忍。”邹医生说。
　　程瑞琛站起来，走到窗前，挑起窗帘的一角，望向院子。白雪覆盖的院子里，青松、银杉，生命力旺盛，绿意盎然！两个巨型的雪人堆放在院子外的空地里，上面还插着两个红色的小国旗，红色映着白雪，像血一般殷红！

　　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挣扎，第二天，书颐穿戴整齐，离开家门。
　　程瑞琛站在二楼的书房窗前，默默遥望着儿子受伤的背影，内心涌来一阵无法抑止的脆弱。书颐的车从那条长长的马路飞奔而走，留下一阵灰色的车尾烟。

　　他的手机响了，看到来电显示，是何雨，他犹豫再三，终于接起了电话。
　　“不要挂电话！”那端的声音急速地恳求。
　　书颐没有做声。
　　“你都好了吗？”她关切地询问。
　　他不回答。
　　“我怀孕了！我要见你！”何雨飞快地说。她想见到他，确认他身体健康。
　　“这是我的荣幸吗？”书颐冷声问。
　　“无论你说什么，这个世界如何骂我，他都是你的孩子！”她叫。
　　“你上来吧！我在公寓里！”书颐冷漠地说。

　　何雨迈进这间豪华公寓，扑面的热气，稍稍温暖了她已经冰冷的神经。
　　书颐穿着灰色套头毛衣，一副轻松地姿态，傲慢地打量一眼何雨，目光扫过她的肚子。
　　“医生说已经一个月！”何雨先说。
　　书颐不说话。孩子！他不能漠视流淌着他的血液的生命，尽管是她生的。
　　“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她果决地说，“我想要生下你的孩子。”她垂首看着还扁平的肚子，继续道，“我爱这个孩子。我希望，他会生活幸福。不会像他的妈妈那样可怜；也不会像他的爸爸那样孤独。他会开心、快乐的渡过生命的每一天。”她盯向程书颐，坚定地道，“是你和我造就了他。我不能扼杀他，你也不能。”
　　书颐走到书桌前，开了一张支票，交给何雨，“这些足够你生下一个孩子，并且抚养他成长！”
　　何雨没有接，她瞪视他。
　　“你认为自己被骗了吗？”何雨直视书颐，“你程书颐就真的很愚蠢，可以被何小瑛欺骗？”
　　书颐不去看她。她并没有勾引他，是他先去诱惑的她；而且他的动机一直就没有真诚过。正如他对父亲说的话：何雨只是一个游戏。只是到了最后，是他自己越来越看重这个游戏。一切都是他的愚蠢可笑造成。
　　“我不想糊里糊涂结束！”何雨说，“那样的结束，一次就足够。我绝不让它发生第二次。”
　　“你决定向我表白你的爱情！”书颐嘲讽。
　　“真正的爱，是不要语言来表白的！”何雨说，“你可以感知到。如果有人在爱你，你也在爱那个人。你就会知道。也许这个世界都在唾骂，可是只有你知道！如果没有爱，即使说再多的爱字，也是枉然！”
　　书颐看着没有乞求、没有泪水、昂着头颅、不卑不亢的何雨，凭着这些，她也值得世人的赞赏。
　　“我知道，我在□□上并不纯洁。”何雨将目光移向窗外，灿烂的冬日阳光，给了她回忆往事的力量，“八年前，我独自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我想学习表演。我梦想，能在银幕上，幸福地生活。我一直就是个活在梦里的人。最初，我活的很艰难。尽管有许多引诱，我都坚决的拒绝了。我始终怀有梦想。可是一个看似温厚的骗子导演说要给我机会，让我到他那里，给我说戏。我天真的相信了。我到了那里，他却把我糟蹋了，还拍了那些照片。我大哭一场，却无济于事。我不想像我姐姐那样选择死亡。我想要活下去。女人的贞操很重要，可是生命也很重要，我不想做一个软弱的人。而且在那时，还有一个好人，他一直在帮助我，是我的亲人。而且我又认识了晴姊。我们是两个活在深渊里的女人。我们成了好朋友。几年来，我们一直努力奋斗。我们活得堂堂正正，没有卑躬屈膝，也没有坑蒙拐骗。”
　　听着她的诉说，书颐的内心绝没有他表面那样平静。
　　“你的那个好人是林染！”他说。
　　何雨愣，点点头，说：“是他，他是我的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书颐冷声问。
　　何雨先是不解，继而了然，道：“只是普通朋友。他有女朋友，是一个千金大小姐，他很爱她，他们将要结婚”
　　“是吗？”书颐反问。
　　何雨回答：“是的！你真的认识林染？你怎么会认识他？”
　　书颐道：“这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的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色彩。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何雨的脑际。突然间，她记起第一次见到林染的情景：他站在阳台上，吹着哀怨的箫，一轮明月当空，秋风袭来，仿佛是苍凉的漫长历史进程。他转首，闪动着的明亮目光，印在何小瑛的目光中，隐约就是程书颐的影子！
　　何雨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怎么了？”书颐为自己倒了一杯啤酒，问。
　　他的笑容也隐约是林染的感觉，何雨感觉呼吸窒息。
　　“你和他上床了？“书颐明确地问。
　　何雨冷笑，清楚地回答：“没有！虽然我不是处女，不是贞节烈女！”露出讥讽的表情，“多么可笑的世界！男人可以做嫖客，那是风流自许，女人却必须做烈女，否则就是肮脏不堪！”她轻蔑的一笑，“程书颐，你很纯洁吗？在我之前，你就没有一个女人吗？你一直在说爱我，可是你却盘算着如何和你的未婚妻顺利结婚！我只是你的游戏！”
　　何雨的一针见血，让书颐窒息。她看穿了他。他竟然被一个女人看穿。
　　“你吃惊吗？”何雨厉声问，“认为我是傻瓜，我就愚蠢的认为，你会为了爱，抛弃下你的家族、企业！这一切，你都不会舍得！你绝不会为了爱，抛弃这荣华富贵！你的爱，不过是你闲暇时的高调子！”她凌厉地盯着他，“可是，对于我，爱却是生命。我为了爱，可以失去生命。在这十几天里，我死了几生几世！”
　　书颐无法反驳她。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不会为了爱，抛弃拥有的一切，他只是自私地想找一个温柔的女人，温暖他的心；却从来没有仔细去思考，如何去温暖那女人的心！
　　“我憎恨这个世界！”何雨再说，“可是我更恨自己。虽然明明知道不会有真心，却仍旧飞蛾扑火。”她用力说着，嘴角渗出了血，“其实，我应该选择你父亲，或者是丁石。那样我就不会有任何幻想，我会非常理智。当然他们也不会幻想我。我们只是在交易，一切都和爱无关。谁的心，都不会受到伤害！”
　　“你太放肆！”书颐凶狠地说。他憎恨听到她提到父亲，不仅仅肮脏，还无比耻辱。可是，那些不是他已经知道的吗？起恩已经暗示的清楚，那一天，他只所以径直告诉父亲，他喜欢何雨，其用意就是宣告对何雨的占有！
　　何雨冷笑，说：“你放心，我没有对你父亲做什么！虽然他提出过。”
　　书颐盯着她。
　　她毫不退缩。在程书颐面前温柔、乖巧地何小瑛，终于变成了浑身是刺的何雨。即使是分开，她也要说地清清楚楚。
　　“我并不后悔爱你！”何雨的语气转为柔和，“虽然，我因此失去一切，八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但我不气馁，我会继续努力。爱情不是人生的一切。谁离开谁，都可以继续生活。我离开你，一定可以继续生活。八年都已经活过来了，以后也可以。”
　　不可思议的，听到她说放手，书颐竟愤懑！仿佛他是渴望她哭哭泣泣、不依不饶。如果，她继续像在机场那样，哭泣、流泪，他会更加断然地刺伤她、嘲笑她、推开她。但是现在她却主动推开了他。
　　“我告诉你孩子的事，也不是为了要挟你。”何雨再说，“我是为了孩子，我希望虽然他的爸爸不能抚养他，可是至少在心里，知道有他的存在。”她淡然笑着。
　　她的笑容，让他心酸。他竟然要抛弃自己的孩子，就像他的父亲。
　　何雨转过身，想要离开。可是，也许因为连续说的话太多，也许是因为连续几天没有吃太多东西，或者是因为心力交瘁，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她用尽全身的力量，走出了程书颐的公寓。
　　死，也不能死在他的面前。
　　她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向电梯，仿佛等了很久，电梯门打开了。她摇晃着走进去，双腿再也无力支撑她疲倦的身体，她的头脑也疲惫不堪。她像一个布娃娃，沿着墙壁，瘫倒下去。

　　书颐一口气喝下两杯白酒，辛辣的味道直窜上他的头脑，呼吸一时不畅，他大力的咳嗽，浑身感到无力。
　　她的话都没有错！他并未真正去爱过。真正的爱要有牺牲，可是他一点也不打算牺牲。他只是想得到，却不想付出。
　　书桌上的传真机响了，书颐也不想去看。他曾经坚硬的对何雨的心，现在开始裂缝，而这个缝隙，让他感到害怕。
　　当他决定去爱她时，他已经感到恐惧。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正在疯狂的改变，他想让心沿着“正确”的轨道走去，但是心却有自己的坚强意志。她的事、那个人的事，也许只是一个借口。
　　他害怕那个人的挑战，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所以他对那个家伙只能采取憎恨，所以他想和明美结婚。他只是懦夫而已，他渴望安全。
　　他采取了最无情的手段，而且让自己理直气壮；但是他的心，却在做疼！他可怜自己，嘲弄自己，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不如何雨。他甚至不能直面真实。
　　门铃不停地响着，书颐不耐烦，只好去开门。
　　“电梯里，昏倒一个女的。方才她上来时，说是到你家，……”大厦管理员问。
　　没有听他说完，书颐已经冲出去。

　　何雨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屋子里也一片漆黑。
　　起先她以为是在家里，可是当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周围模糊的影像，让她回忆起下午发生的一切。
　　她跑来唾骂了他一顿。不知为何，骂过了，心情竟然好多了！
　　好极了，谁也不要高唱爱情！你我都撕下虚伪的面纱，看清彼此。
　　何雨摸索着，打开床头的小灯，室内一片柔和。他们曾经在这里缠绵过，望着熟悉的摆设，何雨只有苦笑。
　　程书颐不在。他一定是回大宅了！
　　不想被黑暗包围，何雨打开了所有的灯。灯光照亮了公寓里的一切，甚至是小角落。何雨轻轻走过每一处。
　　在餐桌上，她看到他留下的字条：现在你的身体很重要，微波炉里有牛肉汤，你热一热，都喝了。
　　没有署名，但却是程书颐的字体。何雨抚摸着那一个个字，泪水竟然流下来。
　　无论有多少恨，总有一点爱。
　　她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因为有了爱，她又有了食欲。热了烫，足足喝了两大碗，然后就沉沉睡着了。

　　书颐先是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虽然没有目的，从来都不是他的风格，但忽然间，他极端厌恶自己的目的。
　　孩子，我的孩子，为了目的，我必须将他抛弃！我竟然和父亲一样，我毕竟是他的儿子，所以，我如此残忍！
　　各种想法，在书颐的脑海中翻腾。开了一夜的车，最后，他发现自己又来到墓园外，仿佛那里一直都是他最后能选择之处。
　　天色朦朦亮，冬日的晨光洒在寂静的墓地里，一座座墓碑，一个个坟头，悄无声息。这就是一个人的归宿？短暂的百年旅程，然后长久的睡眠？
　　妈妈！书颐跪在母亲墓前，在心中呼唤着！为什么我会是我？我是谁呢？我因何要在这里？既然父亲要离开你，你为何如此残忍将我带到这个世界？

　　邹医生无声无息的走近书颐，望着冰冷的墓碑。这个女人死了，可是她曾经存在的世界依然纷纷扰扰。她把所有痛苦留给了儿子。可怜的女人！
　　突然，他注意倒书颐双手抱头，像一条麻袋一般，向着一侧倒去。
　　“书颐！”他惊喊，将书颐抱住。凭着医生的本能，他预感书颐的病情不轻。
　　书颐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白一片血红，无助地凝望着邹医生。
　　“你头疼吗？”邹医生问。
　　书颐无力回答。疼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神经。
　　“最近时常痛吗？”邹医生不安地追问。
　　书颐痛苦的点头。
　　“书颐！”邹医生将他紧紧抱进怀里，像对待自己的小儿子，温柔按摩他的头部，“你要坚强。三十二年了！我把你迎接到这个世界，三十二年了！”
　　“就像一场梦！”痛楚减轻了，书颐悠悠地说话，“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书颐！”邹医生激动地低喊，“可怜的孩子！”
　　“你也觉得我可怜了！”书颐苍凉地说，“父亲不要，母亲抛弃。”
　　“书颐！原谅那一切吧！他们也同样痛苦！尤其是你的父亲。他对你的感情，并非你表面所看到的。”邹医生为程瑞琛辩解。书颐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这个孩子就内向、甚至有些自闭，从不轻易对人吐露心事。他的母亲是他的全世界，可是他的母亲却选择死亡。他的内心向世界关闭了门，不会轻易地开启！
　　“你相信爱情吗？”书颐问。
　　邹医生愣，徐缓地道：“是的！爱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
　　“也许是最残酷的情感！”书颐毫无感情地说，“它杀死了我的母亲，也杀死了我！”
　　邹医生沉默。书颐的母亲――白华的一生的确是一场爱情悲剧。因为爱，她选择坚强；又因为爱，她选择死亡。
　　“我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书颐的声调是空洞的。
　　“每个人都必须经过一些磨难！”邹医生说。
　　“她有了我的孩子。”书颐说，“而我不能抛弃我的孩子。不能！我不能让我的儿子重复我的命运。”
　　“书颐！”邹医生悲伤地看着书颐，“你了解你的父亲，他不会答应的。即使你是他的儿子，他也不会为你退步。”
　　“是的！”书颐冷静地说，“我明白。”
　　“可是，你仍旧在做白日梦。”一贯温和的邹医生忽然变得残酷，说，“你在自撅坟墓！你这样做，是得不到太华的！”
　　“我得不到，那小子也别想得到。”书颐狰狞叫着，“我会一把火烧掉清水园，我会亲手毁了太华。”
　　邹医生浑身颤抖，他的确是程瑞琛的儿子。那种鱼死网破的疯狂，俨然就是当年的程瑞琛。

　　当书颐再返回公寓时，就看到这样一副画面：一个美丽的女子安心的躺在沙发上，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仔细查看她。她就像一只逃离险境的羔羊，带着一丝悲哀的命运，如此温顺，如此动人！他的手情不自禁为摸上她的秀发，毫无预警的，一滴泪水滑落他的眼角。
　　我毁了你，虽然是霍起恩下的手，但是由我开始的！
　　他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暗夜沉沉，夜风激荡。
　　得到太华！当他第一次站在清水园门口时，他就发下了毒誓。为此，他成了一个机器，一个没有感情的动物。
　　太华是我妈妈的生命，为了我那不幸的妈妈，我和你，又何足挂齿？他转首，这个可怜的女人正沉浸在美梦中！为了财富，为了权利。他要像父亲那样，抛弃亲子！这样就是我，一个魔鬼！
　　书颐转身，想倒一杯水，可是眼前却发黑，他用力甩甩头，头部一阵钻心的痛楚再次袭来，他几欲站立不住。
　　好一会儿，疼痛过去，他再次望向窗外，吃惊的发现，又下雪了，雪花飘飘，弥漫了城市的夜幕。一盏盏灯火闪烁，一幢幢高楼，影影绰绰。
　　这尘世中，又有多少悲伤和幸福！

　　这时，何雨睁开了眼睛。看到他孤独、寂寞的身影。
　　一室的寂静。无声无息，犹如坟墓。天将要亮了，淡淡的晨光洒入室内，光影摇晃，白昼与黎明在交战。
　　书颐转过了身，正对上何雨明亮的目光。他没有闪避，迎上去。
　　长久的沉默。
　　“对不起，我曾经伤害了你。”他说。
　　何雨摇头。她走向他，从背后将他抱住，头靠在他宽阔的背上，他没有推开她，闭上眼睛。她泪如雨下。
　　“我们必须分离。”他生硬地说，“我不能失去太华。”
　　何雨闭上了眼睛。这可怕的分别时刻！
　　“我一直想得到太华！不仅仅是为我自己，也是为我妈妈。这有些像借口，但对我是真实的。我时常认为，我是为了我妈妈才活着。”他望着窗外的空白，回忆过去并不容易，尤其对于坚强、骄傲地程书颐。
　　“我出生在蒙古包里，还是那个动乱的年代；生活非常苦。我的父亲回城，抛弃了我们母子。我妈妈活地十分艰苦；后来我们总算回到父亲的家。那一切，我本来应当忘记。可是，奇怪，我总是记得十分清晰，每每想起，都锥心的痛楚。
　　我的父亲不喜欢我。每次我和另一个孩子打架，父亲都站在那人的一边。父亲喜欢那个孩子，他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初恋，是我父亲最爱的人。中学时，我和他打架，父亲不听我的解释，而是踢了我一脚。”
　　他的叙述，令何雨震惊。
　　“我学习努力，循规蹈矩，考试从来都是第一名，但我的父亲从未称赞过我。而他，他游戏生活，自由自在，父亲却总是更加欣赏他。”
　　“你妒忌他！”何雨评论。
　　“也许是的！”书颐承认，“就像是命运，我努力争取，却未必得到；而他只是摆摆手，就可以轻松获取。”
　　“例如父爱！”何雨说。
　　“是的！”书颐苦笑，“对于我来说，父亲，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是一个严厉的上司。我几乎不会喊：爸爸。在我的父亲面前，我必须谨慎、机敏、成功。”他顿一下，继续说：“而我的母亲，则必须接受那个女人。生活真的很残忍，没有人可以了解母亲，无限的繁华，掩盖着她无尽的悲伤。母亲太爱父亲，所以，她承受住一切，直到无法承受，死去。我回来的晚了，没能和妈妈说最后一句话。”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让自己有力气，继续说下去：“可是，妈妈留下了最后的愿望。他希望我能遵从父亲的教育，做一个令父亲骄傲的儿子，希望我能继承、发扬父亲的事业。希望我得到太华。妈妈的愿望，就是我的宿命。八年来，我拼命工作，就是为了太华。我绝不允许，太华落到那个人手中。”
　　“我不能失去太华。”他再说，“而我的父亲也不可能认可你。”
　　何雨感到窒息。
　　“我和你注定要分开。”他说，“你再也不要对我存有任何幻想。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顿一下，他再道，“孩子，你不能生下来。既然我是父亲，我就有权做出决定。如果我要抛弃他，我就不能给他生命。”
　　何雨用力摇头，她不相信他会如此残忍。
　　“走吧！在遭到更大的痛苦之前，赶快离开。”他温柔地说，“我是不可能给任何人幸福的。”
　　“不！”她用力摇头。
　　“你可以！”他说，“你的明天不是我。何小瑛，你永远记住，一个女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明天系在一个男人身上。”
　　“我爱你！”她凄凉地哭泣。
　　他没有任何回应。他像一块岩石，没有生命，没有感情。
　　何雨伸出手抱住他，他没有推开。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一起流泪。
　　突然，他果断地推开了她。在何雨回神之际，他已转过了身，进入卧室，啪地一声，将房门关紧。
　　周遭的一切都寂静，仿若是在墓地，隐约丝丝哭泣声传来，慢慢地声音大了。那是何雨的哭声。
　　“书颐！”何雨趴到门板上，呼喊着，“书颐！我爱你！”她哭声喊着，“八年来，我一直都爱你！我爱你！”她呼唤着。
　　房门里的他也流了泪。走吧！我不会给你幸福，走吧！
　　她在房门外哭叫，肝肠寸断。
　　这一扇门，就是命运的门，它将他们隔开。让他们今生相遇，却没有缘分。

　　何雨歪歪斜斜离开了程书颐的公寓，像一个孤魂野鬼，在大街上游荡。他当然不会放弃太华，他当然一定要抛弃她！而且他还要毁掉他们的孩子！
　　我们真的不该重逢！如果一直都在梦中，就不会有这些痛苦！
　　红灯亮了，绿灯亮了，各色的灯亮了，摇晃着，何雨看不清楚。夜晚的城市，高耸的建筑物，像是一个个鬼魅，将她吞没。
　　她径直走向马路中央，就像玛拉走向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