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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全文(修改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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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十五,上坟,祭祖,点河灯。
祭奠的是罗家的祖宗,罗家堡外的山坡上坟茔遍地,大半都是罗家人的墓冢,她的丈夫罗飞栖也在其中。
纸冥飞上天去,然后慢慢落下来,随着坟头的艾草,徐徐摇曳。
一壶清酒洒落坟前,酒香飘出来,很清很淡,如同那夜他身上的味道。
她在丈夫坟前,思念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
夜幕降临时,她在后花园外的小河里放了一尾鱼灯,眼瞅着那鱼灯越漂越远,融入墨一般的夜色中去。她想,也不知那灯能否穿越激流,到达彼岸?而他,该是看得见那盏灯的吧!
天边有雷声,由远及近,直至头顶上空,才轰然炸开,于是头皮便麻麻的紧了一下,耳际却是闷闷的嗡鸣之声。又该下雨了,闪电从山头劈过来,雪白漆黑交替着,叫人有些眼花,而心里却是一点点的紧,再一点点的紧,莫名其妙,扑通通跳个不休。
第一滴雨落下来之前,罗飞羽来了,冷着脸,似乎还在生她的气。他递给她一封信,言语中淡淡的:“你大嫂没了,凌家递信来,叫你回去奔丧。”
惊雷一声,大雨哗啦啦落下来,浇在心口,透心的凉。
雨夜,从窗户那里望出去,一片沉沉的黑,然而雨却下得炽密,啪啦啦溅进窗内,大点大点寒飕飕飚在她脸上,湿凉粘腻。这样的雨夜总是有些事发生的,为人所知的,亦或不为人所知的。比如,五年前那个大雨夜里丢失了的五百匹腱马,若不是那五百匹腱马,她又怎能嫁到这里来?
凌紫恩守了四年寡,是十六岁那年嫁过来的,已整整五年了。嫁过来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得了肺痨,罗家急慌慌催她过门,为的只是冲喜而已。这喜并不能让罗家老四的病有任何起色,他一天比一天衰弱,病入膏肓,再无人有回天之力救他。
她看着他咽气,临去那一瞬,他忽然睁开眼睛盯着她看,那眼睛从没有过的黑亮,他瞅着她笑了一笑,说了两个字:“很美……”然后便撒手人寰。他一直是虚弱的,弱的没有力气来仔细看她一眼,更不用说行夫妻之礼,于是一直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咳嗽了,一直咳到咯血,那些淋漓的血液,在痰盂里飘浮着,腥臭而秽暗,那以后很久凌紫恩看见血渍都会晕眩。
凌紫恩厌恶他,厌恶他身上病人的气味,厌恶他那一身松软的皮肉。可是在罗家人的面前,她却要装出一副贤惠淑德的样子来,尽心尽力的服侍他,每日里强忍着恶心,端汤喂药。她是凌家的小姐,一向是被人服侍的,在罗家却要做那些下人做的事情。
终于他死了,像是卸下一副千斤重担,她轻松下来,即使是守寡的日子,也比与那病痨鬼同榻而眠舒心。
雨还在澌斯地下,她却已经睡着了。
天是很蓝的,没有半分阴霾。
白衣的男人从马上跳下来,朝她走来,他弯腰低头来看她,一双眸子灿若星辰。
他说:“灰雁子,你的眼睛里有个我。”
她亦笑了:“你的眼睛里也有我。”
他抱起她,白衣的男人抱着紫衣的女孩儿在蔚蓝的天宇下转圈。他的脸埋下来,温热的唇落在她唇上,她本能的挣扎:“不……不能——”
可是他的双手却从她衣服底下滑进去,滚烫的掌心灼烧着她的肌肤。
“紫恩……紫恩……”模糊的暧昧的气流在耳边萦绕,充满了情欲的味道,与他的声音截然不同。他总是唤她“灰雁子”,用宠溺而疼爱的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喃喃地唤。她猛然睁开眼睛,是做了一个梦。身边却真真切切躺着一个男人,正激情澎湃的搂抱着她。
“你怎么进来的?”她微微欠起身,眉间有一丝薄恼。那男人一把将她裹住,微喘着气:“想你了,所以就来了。”他手里有冰凉的东西,帖住她的脸,合着咻咻的鼻息,“给你的。”有甜甜的香味飘进鼻中,是胭脂的味道。
她冷冷推开:“不是恼了我?”
他笑:“如今想通了,又来讨好你不成么?这胭脂是金牡丹最好的一款,你闻闻,香不香?”
屋外檐角挂着的灯笼仍有亮光,就着那亮,她看到雕花檀木的盒子上盛开着一朵金灿灿的牡丹,心里倒跳了一下,女人,究竟是喜欢那些甜言蜜语的。脸上却仍冷着,侧了身子过去,道:“都说女人反复无常,怎么你这个大男人也是如此?”
他扳过她的身子,火热的身子紧紧帖住她的,在她耳边轻笑:“不都是为了你?”衣衫已半褪,她闭上眼不再作声,由他任意妄为。
是罗飞羽,她丈夫的弟弟,在罗家排行老八。名如其人,是个轻浮的花心大少,当年是他代替老四与她拜堂成亲的。初揭喜帕的一瞬,她看见他眼中有光亮闪过。之后他常找些理由来接近讨好她。无疑地,他很讨女人欢心,俊秀的面容,挺拔的身姿,无论哪一样都强过她那病弱的夫君。
丈夫死后的某个夜晚,他偷偷摸进她的房间,威逼利诱之下,她只有从他。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心满意足的去了。她却再也睡不着,雨声哗哗,在耳边响个不休,隐约间夹缠群马嘶鸣的声音,她睁大眼睛望向黑暗深处,仿佛看见无数匹高大雄壮的腱马在漫天疾雨中奔腾。
2
还能感觉到穿堂那里吹来的风,阴冷潮湿的风。手指是冰凉的,有些僵硬,握着细瓷的茶碗,茶碗里腾出细细的烟来,却是笔直的不动,宛若被冻结了一般。
所以当凌紫风那一掌掴在文谨脸上的时候,凌紫恩几乎拿捏不住那茶碗,茶盖在碗上叮啷啷响成一片。她慌慌张张将茶盏放回桌上,回避着母亲凌夫人那里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含着些责备之意。
大哥紫风愠怒的目光若有若无从她身上瞟过,却是冰冷的,不带任何的感情。
一大清早,三哥凌紫汐那里便来禀报,马场里一夜遗失了五百马匹。主管马场看护的恰恰便是文谨。凌家马场自从父亲被天鹰堂暗算之后,便由大哥紫风一手掌管。父亲凌天威过世后,凌家马场的生意清淡了许多,以前的主顾都被天鹰堂拉去。如今这单生意还是由在朝为官的二哥联系,为军中提供军马,可非儿戏。
“混帐!”凌紫风的眼光冷冷掠过堂下文三叔的脸。文三叔仍然一动不动的坐着,眼睑低垂,只有放在膝上的双手在微微发抖。眼睁睁看着独子被打,想来他是痛心的吧!可是,又能怎样?为人家仆,能把这天翻过来不成?
“左使大人帐下要马匹五千,如今倒好,好端端一夜失去马匹五百,你让我凌家马场从哪里弄这五百马匹充军……”凌紫风激愤的话语中分明夹杂有一线颤音。他诘责的目光在三弟脸上逡巡,而凌紫汐却毫不在意的把眼光瞥向别处。
文谨垂手而立,低头不语。厅中有股潮湿的霉味,令这议事厅显得阴暗而腐败。
她在文谨鼻翼的阴影里看见一丝淡淡的血痕悄无声息的滑落。
“昨夜雨大的紧,文谨还加派了人手。你不能一味地只怪他……”凌紫汐终于出声说话。“不过就少了几百匹马么?犯得着如此!”
“你!”凌紫风额上青筋暴涨,“你说的轻松,你以为是寻常的商贾买贩,军中无戏言,定了五千,少一匹都是杀头的罪。如今少了五百,你凌家够杀上多少次?”
“紫汐!”一直坐着沉默不语的凌夫人忽然起身,“事关凌家生死,你如今且和大哥好好合计,而不是斗嘴!”
“合计!三弟眼中几时还有我这个大哥?这个家我是不管了,有人精明能干,这个家就由他来当……” 凌紫风在旁冷哼一声,拔脚即往后堂而去。
凌夫人连连呼他不住,眼望凌紫汐由不住一脸凄然之色。
“母亲!”凌紫汐抬眼望向凌夫人,眼里有恳求之意。但凌夫人威严仪态令他一阵心慌,低了头淡淡道,“孩儿知错了!”
凌夫人转头看向堂下文三叔,话语中隐有一丝谦然:“文三哥,你带小谨先回去。既然昨晚又是那匹野马作怪,我看你是不是派人下去在附近山谷之中察看一番,说不准那几百匹马就是被那匹野马带入三合谷中去了……”
三合谷被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挖地三尺。可那五百匹腱马就这么消失了,再也找不着,没有一丁点线索,大雨天,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这样的咄咄怪事不能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流言漫天纷飞。
离筹交军马的日子越来越近,凌紫风却甩手不再理事,所有的事情俱推给凌紫汐。凌紫汐忽然接过这一大摊子事情,一时间竟无从下手,军马之事迫在眉睫,四处联络均无结果,平素火烧眉毛都不着急的三哥紫汐,这才慌了神。
他径直来找凌紫恩,托她在大哥面前说和,凌紫风向来最疼这个妹妹,她若开了口,大哥说不定也就消了气。
凌紫恩只得去,凌紫风低头想了很久,才说:“灰雁子,这个事情你不要管。”底下人正在煲汤,大嫂娘家托人送来三只老鳖,选了两只大的给了母亲,留下的那只便炖了山药枸杞鳖汤。
凌紫风叫人盛了一碗上来给她,说:“本想叫人送过去,你既然来了,就懒得送了,喝了再走吧!”大嫂洛茗抱着侄儿幼寒朝她微笑,也随声附和,一派夫唱妇随的可人景象。两年前的秋季,甘原举行盛大的集会,在那场集会上大哥认识了洛茗,他们的婚事进展的异乎寻常的顺利,几乎是闪电一般,洛茗便成了她的大嫂,快得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端了汤凑近侄儿,逗着孩子:“宝宝来喝一点。”
洛茗连忙制止:“他是孩子,哪能喝这么补的东西?”也不知是闻不惯汤的腥味,还是孩子身上的奶味太冲鼻子,凌紫恩忽然觉得一阵恶心。碗被丢在桌上,她捂着嘴跑了出去。伏在栏杆上干呕连连,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有人走到她身后,轻轻问道:“怎么了?”
凌紫恩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
他附耳低问:“这月你哪日来的?”
她脸一红,别转脸去,低头扯着手上山水云纹的绫帕,半晌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变了色:“我看看!”拉过她的手腕摁在那跳动着的脉搏上,眉头越蹙越紧。他是粗通岐黄之术的,那样的脉,叫他的心陡然沉落下去。
3
她坐着马车,在由罗飞羽带领的罗家堡护卫队的护送下往凌家马场进发。
途径青草滩,遇上天鹰堂的人马。他们的二当家下马与罗飞羽寒暄,聚在林荫下的凉亭里喝酒。马车里闷热不堪,背上汗湿了一片,黏糊糊的难受。她拿绢子扇着风,却仍是挥汗如雨。
从车上下来那一刻正有风吹过来,清凉的,拂在她脸上。她觑眼望向凉亭,便瞧见那满脸胡须的男人,男人也正望着她,眼光清透,像是雪水河中浮着的冰凌。
她缓缓走过去,那男人站起来,拱手施礼:“四夫人!”
是认识的人,罗飞羽曾带他到过罗家堡,并向她引见过。文谨,这个名字熟悉到了骨髓,只是如今的文谨已非昨日之文谨,他不再是凌家马场的马师,而是天鹰堂的二当家。
罗飞羽也站了起来:“四嫂怎么也下来了?”
她手中的绢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乌亮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嗔怪着:“你们倒好歇凉,把我一人留在那个箱子里,热也热死了。”
文谨往杯中倒茶,脸上笑吟吟的:“喝口茶吧!”
她歪身坐下,啜一口凉茶,朝罗飞羽抱怨:“准备在哪里用膳?快晌午了,都要饿死了。”
罗飞羽脸上白了白,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在人前他总是如此,总想远远的躲着她。她就恨他这样,人前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背了人做的却是那些龌龊不堪的事情。他越是这样,她越是要让他难堪,凭什么他霸占着她的身子却装没事人一样?她偏不让他好过。
他走到亭边,说:“我去安排。”
眼看着罗飞羽走远,文谨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句:“听说你大嫂死了……”
她不说话,只拿绢子在额上不停的拭汗。
他的语气温吞吞的,缓慢中却含着叫人折服的力量:“灰雁子……我帮你办好了那件事,你该怎么谢我?”他叫她灰雁子,这个名字罗家堡是没有人知道的,忽然在耳畔响起,竟觉得陌生。
小时候,父亲总爱抚摸着她的头发,看她那张因淘气而满是灰尘的小脸,打趣说:“我这个女儿整天飞来飞去,倒像是天上的雁儿,只是这灰头土脸的,活脱脱竟是一只灰雁子哩!”灰雁子这名字由此被叫开,以至于凌家马场的男女老少人人都这么叫她,倒把她本来的名字忘了。
她反问他:“你要我怎么谢?”
他反而答不上来,只是笑,笑了一阵却说:“什么时候去雪水河看看?那里的夕阳真好!”
雪水河是他们所共有的记忆,那里曾有欢歌笑语。
那些日子里,她总是独自一人骑马去野外的山上,就那么默然静立,星子一般明亮的眸子望出去,却是空落落的。每一次,他都在她身后,若即若离的跟着。
她觉得他像个密探,无处不在,总在时时刻刻窥探她的隐私。她恨,纵马回驰,猝不及防一鞭挥落,他脸上立时起了血红的鞭痕。
“你跟着我干什么?滚……滚回去,你们……一个个,全都没安好心。”她挥鞭大叫,蛮不讲理到不可理喻,尽情发泄她的不满与怨愤。
“灰雁子,我是怕你遇上坏人。”他低下头,委屈的像个孩子,只是眼睛里却依旧清亮明澈,竟然不曾有——怨恨。原本就只是想保护她,是心甘情愿的,又怎能怨恨?
她心悸,生出悔意,从此再不在他面前蛮横无礼。两人相对着,他总是拉她看东看西,懂的亦或不懂的,都能唠唠叨叨说上一阵。她的心绪渐渐好转,不再嫌他烦,静静地在一旁,由他絮絮的说着。
他带她去雪水河畔,那里的空气清新宜人,清澈见底的雪水从脚下潺潺流去,带走了盛夏的暑气。他从雪白的大石头上跳过去,然后伸手给她。
“过来过来!灰雁子,我拉你。”
她跳过去,几乎失脚落入河中,他一把将她拉上去,她扑入他怀中,听到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很响很密,像擂鼓一样。
晚霞洒落山头,一片蒙蒙的金红色,她靠住他肩上,凝望他镀了金的睫毛,那睫毛蝶翅一般的颤动,有些局促有些不安。而他眸中散发的却是温柔的爱慕的光,像是他的眼,她看住那双眼,几乎沉醉了。
他微微侧过脸,眼光在雪水河处,凝固。红霞笼罩着他的脸,生出浅浅的红晕,在红晕的中间,起了一点白,那白缓缓蔓延,在他脸上凝结成一层冰霜。
在他们的身后,雪水河对岸,一骑白衣静静伫立,久久凝望。
4
她在雪水河的那一边看见他驰马离去,白衣单薄,孤寂而萧索。
那一夜,他喝了酒。
她在门口踯躅,空荡荡的屋子里黑沉沉、冷冰冰,有淡淡的酒香漂浮。
他在黑暗深处的床上翻身起来,用低沉的声音问:“是谁?”那声音带着初春的寒意,冰冷彻骨。
她犹豫着,终于回答:“是我!”
他缓缓走出来,嘴角若有若无一丝笑意,却是苦涩的。
他说:“灰雁子,这阵子你瘦了很多。”他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面颊,微微有些发抖。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流出来,他揽住她,薄淡的酒香袭扰过来,包围了她。偎入他怀中,情不自禁像儿时那样抱住他的腰,希望他永远宠溺着她。
他反手搂紧她,在她耳边低低的说:“灰雁子,我要疯了,我要疯了——”
真的就疯了,忽然间狂乱的吻住她,唇齿间全是他的气息,灼热的呼吸,滚烫的身体,像跌进沸腾的岩浆里,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仅有的理智在这瞬间被远远的抛开去,癫狂而疯乱的一夜。
他们是着了魔,之后的很多夜晚,他都像幽灵一般潜入她的闺房,隐秘而痛苦的偷欢。
文谨在她常去的山坡等她,可是他没等来灰雁子,却看见了灰雁子的贴身丫鬟杏儿。杏儿与另外一个他叫不上名字的丫头嬉笑着从山坡下走过。
他追上去问:“杏儿,你们去哪儿?”
杏儿兴高采烈的回答他:“回家。”
他怔了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们小姐呢?”
杏儿奇奇怪怪的打量他,令他很不好意思。她说:“小姐在府里,你问这些干什么?”
他有些窘,讷讷的答非所问:“小姐在府里,你们也敢回家。”
另一个丫头笑道:“是大少爷放我们走的。”这个丫头名叫小纯,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听到“大少爷”三个字,他心里冷下去。耳旁隐隐有个威严的声音:“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想入非非。”
是,怎能想入非非?他不过是马场的帮工而已。
这样过了一个月,两个月,足足半年之久。他终于见到了她,却是在那样尴尬的境地中。凌紫风打他的那瞬,他看到了她的慌张,如此,便已经足够。
之后,她偷偷来看他,看着他红肿的半边脸,她说:“他竟打的这么狠!”
他欣然,这一巴掌,换她柔情如水,又有什么不好?
她接着说:“你别怪大哥,他是太着急了。马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一时之间,难免有些性急,你不要怪他。”
原来是为她大哥圆场来了,他有些许的失望,只是一瞬间。她脸上是明媚的笑,半年前的郁郁寡欢被这一笑冲的远了,淡了。于是他也笑了。
笑的其实很陌生,他们不再亲密无间。他低头看她的影子,灰色的一道淡影,在柔软的草甸子上拉开,很优美,却离他一点点远去,终于在栅栏门口消失了。
凌紫汐在此时来了,急匆匆一头是汗,他叫:“文谨,快上马,跟我走——”
秋日的午后,蝉鸣声声,惹人心烦。
她在游廊里徘徊,不意间竟到了母亲的房前,里面有说话声传出。
“你当真就不管了?你就看着老三这么焦头烂额的,出了事情,难道你又能脱得了干系,你真就眼睁睁看着凌家这么……完了?”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含着诘责,在低低饮泣。
“母亲!”大哥紫风安慰着,“我并没有不管,私底下也联络了几家马场……这样的事情我能放得下心吗?我只是想老三也体会下我的苦处。”
母亲止了泣声,问道:“可联络到愿意帮忙的人家?”
凌紫风顿了一顿,像是有些迟疑:“联络到一家……是罗家堡……我还没有答应。”
“既然人家都同意了,你还犹豫什么?”母亲焦灼起来。
“罗家……要灰雁子嫁过去……”
这话在她耳旁炸开,炸的她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母亲沉吟着:“灰雁子也大了,是该找婆家了。”
“可是……总该问一下灰雁子的意思。万一她不愿意……”
“罗家跟凌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灰雁子嫁过去便是少奶奶,她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母亲的话语决绝而不容违逆。
她站在那里,恍恍惚惚的,只觉身上阵阵发冷,原来如此,只是一件商品,有用的时候就拿来卖掉。五百匹马,只值五百匹腱马而已。
脚底下哐啷一声,她踢翻了廊下的瓦钵。凌紫风闻声追了出来,他叫她:“灰雁子……灰雁子……”
他拉住她,不让她走:“灰雁子,你听哥哥说。”
她捂住耳朵:“我不要听,你们要卖我,只管卖好了。”
凌紫风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谁说要卖你?”她的衣袖从他手中滑脱,一溜烟便去了。
他只有看着她的背影叹气,一个门丁忽然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大少爷,甘原刘督统大人有密函。”
凌夫人看他展阅那信,起先还没有什么,但渐渐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乌云堆压山头,暴风雨要来了。
凌紫汐忽然笑嘻嘻而来,脸上意气风发:“好了好了……那五百匹军马有着落了。大家不用着急了。”
“有着落?”凌紫风勃然大怒,把那密函朝他脸上摔过去,“你——你干的好事!”
5
他和夜的颜色一样,在那个秋雨萧索的夜晚,他为她找来了药。
“喝了它!一切都会过去。”
她伏在床上,忽然就想到母亲的话:“灰雁子嫁过去便是少奶奶,她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为什么要愿意?她偏要留着这个孩子,看他们能怎样?
“不喝!”一把推开,药碗跌碎在地上。抬头看那熟到极致的眉眼,那眼里已经不再有温柔。
“灰雁子,你要听话!”他低声呵斥,似乎早已失却耐心。终究是腻了烦了,再也不被哄着宠着疼着了。疼着的那个是她,灰雁子。
她在哭泣,极力压抑着的哭泣,柔弱的肩头微微耸动,叫他不由得心软,柔声相劝:“灰雁子,你难道不明白,我们不能有孩子。”
“你走!你走!”欢愉的时候何曾想到会种出苦果?这孩子不能要,她不是不知道,可那是她的孩儿啊!天底下还有比母亲杀死孩子更残忍的事情吗?
门外砰然一响,有什么坠地?他从窗户间一闪即没,她缓缓走到外间,看见杏儿正在张皇四顾。见她出来,杏儿结结巴巴道:“有一只好大的猫,跳到那边去了……把盘子都打碎了。”
她捂住胸口,心还在狂跳,她喃喃道:“一只猫而已,随它去吧!”
她去找文谨的时候,文谨正在草滩上遛马。
他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灰雁子叫他的时候,他似乎吓了一跳。
然后他下马走过来,额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灰雁子。”他想笑,却只是咧了一下嘴,看起来倒比哭还难看。
她低声说:“陪我上山走走!”语气从来没有过的软弱,几乎像是哀求。
文谨微微一怔,朝牧场里一看,面有难色:“三哥叫我守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他一直叫凌紫汐三哥,两人年岁相近,情趣虽不相投,脾性却合得来。
她垂下头,俯在栅栏上,腹中忽然绞痛,她强忍着,对他说:“文谨,你靠近一点,我跟你说个事。”
文谨用狐疑的眼光看她,听话地凑近她跟前。
她在他耳边说:“文谨,你娶我……好不好?”
他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她要嫁他,这没什么不好?可是——他怎么配得上她。
“不……不行……”他吓坏了,一步步往后退。
“为什么不行?”她看着他,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是灰了心。
“我配不上你。”他几乎想都没想,这话便冲口而出。
她无奈摇头,转身离去。
一步,两步!她忽然感到晕眩。忽然间什么也看不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她继续往前走,脚底下已经虚浮了。可能撞到了什么东西,但是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倒下去的那瞬,她听见文谨慌乱急切的声音:“灰雁子,你怎么了?啊——血——”
她望着天空,天空上白衣的男人抱着紫衣的女孩在转圈。
门窗紧闭着,屋里充斥着浓烈的药香。有低言密语从厚厚的帐子外面传进来,空气里流动着一种隐晦不明的气息。
“什么?是小产了——”
那是母亲压/抑着的声音,杯盘碰撞着哗啦啦响成一片。母亲撩开帐子看她:“你说,你说……他,他是谁?”话音里有一线嘶/哑,撩着帐子的手在不停的颤抖,让人有一种随时都会崩溃的担忧。
有泪涌出来,她从泪光里望出去。看见阴影底下一动不动坐着的那个男人,那是她的大哥凌紫风。
6
她低头时,脸部线条是极美的,宛若玉塑。
“你曾要我娶你……”文谨说,“我那时配不上你,如果……我现在要娶你,你是否答应?”
她把玩着手里的青瓷茶碗,却顿住了,睫毛沉落下去,又扑地抬起来,轻轻叹道:“可惜我如今又配不上你了。”
他理了理衣襟,半俯着身子去弹靴子上的灰,似笑非笑的:“你瞧,可多么不巧,你要嫁的时候,我不敢娶,等到我要娶的时候,你却不敢嫁了。是预备着让罗家给你立贞节牌坊?”
她微微苦笑,领会到那语中的讥嘲之意,这世上多的是贞烈女子,可她不是,早就失了脚,沾了“淫”字,纵使别人不知,她心里也是明白的。他终究是恨她的,这样尖酸刻薄的挖苦,为的是让她心痛吧!
其实,她的心早就千疮百孔了。
“你还恨着我?”
“我——恨自己的命,所以要扭过来。”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把她震住了。
“我们文家对凌家马场向来是忠心不二的,可是最终得到什么结果?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好人通常没有好报……我爹娘为凌家鞠躬尽瘁,辛苦了一辈子,可是你们凌家——却害他们无端横死,连个全尸都没有……”他似乎是在懒洋洋的发表感概,可话说到最后,声音仍还是有些发颤。
他心里竟有这么深的仇恨,她忽然害怕起来,低声说:“我们凌家的确很对不起你……”
文谨轻笑了一声:“只一句对不起就够了?人上人就是人上人,从来都觉得奴才下人替主子牺牲是天经地义的。所以,我立定主意做人上人,惟有如此,才不会给人欺侮诬陷……不会任人宰割……”那语气平静的很,可不知为什么,灰雁子却觉得那平静的语调之后隐藏有风雷之势。
那一年,他是怎么逃脱的?又是怎样做了天鹰堂的二当家?他为什么偏要投奔天鹰堂?他帮着这个跟凌家仇深似海的帮派……她觉得晕眩,忽然间觉得他深不可测。
那一段日子,凌家马场发生了很多事情。
先是给她看病的郎中满门被杀,继而杏儿也死了。
杏儿是被jiansha,凶手被当场捉住,竟是文谨。
灰雁子站在围廊底下,看到文谨被他们捆绑着拖去地牢。他被拖走的一刻,在大声呼喊:“灰雁子,灰雁子,我到底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害我。你们兄妹俩合起伙来害我,害我……”
凌紫风勃然色变:“堵上他的嘴,堵上。”
她怔怔看向大哥,他却不看她。他还是一如往昔般干净整洁,只是鬓发却微有些凌乱,显得憔悴。
病中的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睡了醒,醒了睡,苍白的像一张纸。
从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她知道了杏儿的事情,这才惊异的发现,以往伺候自己的丫鬟都不见了。
书房里,大哥跟三哥似乎在争执着什么,他们的声音很低,她听不清。身子还是很虚,她只站了一会,便有些头重脚轻。
她精神稍济,便背了人去地牢里看文谨。文谨被他们打的很惨,他奄奄一息趴在污秽不堪的地上,他的衣服被鞭子抽破了,背上鞭痕交错,红肿青紫一片。他说不出话,只抬了头恨恨的看着她。
“我没有害你……文谨……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可是,我真的没有害你。”她几乎要哭出来,却又怕人听见,拿绢子掩住嘴,将哭声狠狠堵回去。
文谨的眼中盈然有泪,他闭上双眼,脸微微向上抬了抬,颓然地垂落下去,他的下巴抵在地上,用很微弱的声音对她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你,走吧!”
起程,风吹銮铃响。
文谨遥遥挥手,目送他们远去。脉脉远山,青泥新辙,这一霎那,心里可有一丝的动摇?
她掀开车窗帘回望,他也勒马回望,衣衫随风飘起,在寥廓的天宇之下化成剪影。
莫名的酸楚,她忽然掩面,眼泪全无预兆的滚滚而下。那一年,他也是这样远远的送她出行,至此,已整整五年未见。
到凌家马场需要两天的路程,中途他们在一个小镇歇脚。
夜深人静的时候,罗飞羽溜了进来。她烦恼着,不大愿意理他。寻思文谨白天那一番话,心里到底觉得不对,可究竟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她恍惚间记起那年官兵忽然来凌家马场搜查,然后用囚车带走了文谨跟他的父母。
罗飞羽问她:“想什么呢?是不是想着文谨?”
她冷笑:“那你呢?是不是还想着那肖琴心?”
罗飞羽的脸在纱帐影子里看来黝暗不明,搁在她腰间的手掌缓缓缩了回去。两人在黑暗中对着,谁也不说话,帐子顶的黑压下来,他们像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压抑而沉闷。
他原本是要娶那个叫肖琴心的女子的,可是,在迎娶前的一个月,肖琴心被人杀了。他怀疑是她找人干的,为此两人翻了脸。凌紫恩以为他再也不会找她,但是他竟又回心转意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男人,便是如此凉薄,全忘了一个月前死的人还曾与他有过山盟海誓。
她在心里鄙薄着他,厌恶着他与自己的一切,却又无和奈何的继续着这一切,毕竟他是罗家堡如今的当家人,一手遮天,她躲不了。
屋外忽然起了风,吹得紧闭的门窗啪啦啦响。那风像一条长龙,从山尖上唿地俯冲下来,呼啸着卷过来,把能卷走的全部卷走了,连片枯叶都不剩。
7
文谨替她办的那件事情是杀人,杀掉的是肖琴心。
虽然知道杀了肖琴心,罗飞羽还会娶其他的女人,无论怎样,他是不会娶她的。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要让他称心如意?她要折磨他,唯有如此,她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还活着——纵使活的卑微,也是有血有肉有心的一个人。
只是那女人,做了他的替死鬼,未免有些太冤。
想到这一层,她的心不免抖了抖。并没有想到文谨还会承她的情,她去见他的时候不过抱了几分侥幸,不想他竟答应了。
他应承的不算爽利,她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但是几天之后,肖琴心死了。
她回忆着年少时的文谨,秀气的像个女孩,总是一副青涩而羞赧的模样,而一双眼睛却永远那么清亮,带着些许的拘谨。她甚至怀疑如今的这个天鹰堂二当家不是文谨,然而如出一辙的面貌,只是多了胡须,但那眼里的光却不同了。
那锐利冰凉的眼神滑过她心间,令她感到寒冷。
他说:“灰雁子,你变了,变得更心狠了,当年害我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不忍。我是不是还在自欺欺人,你那时怕就这样心狠。我记得小时候,你拿鞭子抽我,可真是老实不客气,一鞭狠似一鞭。”
她无语,她是变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无忧无虑的灰雁子,可是,他,不是也变了吗?
“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跟我说老实话。”文谨认真的说,“当初为什么要害我?”
“不——不是我。”那件事是他心上永远的刺,可这无力的分辩又能有什么用?
“不是你?你派人给我送了信,叫我去后山坡见你,可我到了那里……”他吸气,微微眯眼,脸上的肌肉有些扭曲。
“我到了那里,看到的却是杏儿的尸体,然后赛武他们就忽然出现,jiansha杏儿的罪名就这么做实到了我身上。那信上的字,分明是你的,你还敢说不是你。”
原来,原来一切是这样的。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事情的始末,他们只说文谨qiangjian杀人,形同禽兽。那些话她没有相信过,总觉得是场误会,然而人证物证俱在,最后连文谨自己也承认了。可是,她现在才知道,那是嫁祸,他们要文谨死。她不能控制的颤抖起来,眼前闪过那白衣,天地之间一片凄惨的白。
文谨却冷冷笑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天忽然晕倒,我看见你裙子忽然间都红了,全是血……给你看病的郎中临死前爬到马厩里,他跟我说,凌家六小姐小产了。他没有说出杀他的那个人是谁?可是我知道。”
凌家马场一片凄清的白色。来迎接她的是三哥凌紫汐,他与罗飞羽客套话一大堆,与凌紫恩却无话可说。只淡淡的交待:“六小姐一路劳顿,好好伺候歇息。”
她在人群中逡巡,却始终没有他的影子。
凌紫汐得空的时候前来看她,他说:“灰雁子,你在那边还好吗?”
灰雁子微微垂了头,眼泪忽然间吧嗒嗒滴落,落在白绫暗纹的裙子上,溶进去,不见。声音是涩的,她问:“大嫂是怎么死的?”
凌紫汐叹气:“病死的。灰雁子,你在罗家受苦了。”感觉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仿佛在隐瞒着什么。
她别过脸去,心中悸痛,有一霎那她仿佛看见大嫂就站在面前,浅笑澹澹。她悄悄拭泪,却笑着:“为了凌家,受苦又有什么?”凌紫汐的睫毛微微颤了一颤,没有说话。
“大哥他怎样了?”问这话时,她几乎有些小心谨慎,紧张地察看三哥脸色。
凌紫汐忽然咳嗽,站起身在屋内走了几步,眉头微皱着:“他还好,只是你别去见他,灰雁子,为了凌家,不止你一个人牺牲,你该知道,我牺牲了友谊,我们凌家对不住一个人。这些原是我不愿意的,可是没有办法。我们都不能做凌家的罪人,不能对不起死去的爹爹。”
她白皙的双手握成拳,撑在雕花木几上,微颤:“我知道,我会很快离开,拜祭完大嫂马上就走。”
他踱到门口,却站住了,抬头眯眼看天空的太阳:“既然回来了,还是呆几天再走吧。”
鼻中酸涩,有凄怆的味道,她哀求他:“三哥,让我见见幼寒。”
“我会安排的。”凌紫汐低头迈出门槛,走远了。
8
灵堂幽暗,夜风吹来,白色蜡烛幽蓝的火焰便颤动不休。满屋摇晃着她的黑影,连耳上的坠子都在墙壁上摇来摆去。
她跪在灵前,良久不动。恍惚中大嫂洛茗就站在某个角落里,她看着她,脸上始终是淡淡的笑。重重白帷在灵堂来飘来飘去,像是一幅幅淡墨的仕女图,每一幅画里都是她,从这边飘到那边,时不时轻抚着她的头发。
她像是被梦魇住了,背上冰凉一片,已经汗湿了。脚步声窸窸嗦嗦靠近,她猛地站起身来,仓皇四顾,却不见一人。
怔忡间,有人拉她袖子,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唤她:“姑姑。”
她低头下去,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脚边,正仰头看她。又黑又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俯身抱住那孩子,眼中已满是泪光:“寒儿,你还认得姑姑。”
“你的要求我已满足,你也该遵守你的诺言。”凌紫汐不知何时而来,他抚着幼寒细软的头发,望向她的目光却是冷漠的。当年是他竭力要与罗家联姻,五百匹腱马卖了灰雁子,却救了凌家马场。
与大哥紫风,向来是不合的,直到出了文谨的事情他们才走到一块。
文谨背负的罪名不单是杀人,另外一个罪名其实比杀人重的多,那个罪名让文家二老一起丧命。那是劫军马,抢军资的大罪,足够连坐。
凌紫汐明白,文谨的第二个罪名其实是为他背的。文谨的确是去抢了一支马队,但幕后主使之人却是他,凌家三少凌紫汐。马场忽然少了五百匹马,他不甘心,派文谨带人去抢劫马队,妄图立功赎罪,扳回自己在凌家马场的地位,没料到却闯了更大的祸端。
凌紫风大惊之下,迅速做出了一系列的补救措施,这补救措施便是丢卒保车,于是牺牲了文谨,之后又牺牲了灰雁子。
罗家来求亲时,凌紫风并未同意。跪地哀求,晓以利害,那些隐秘的事情被一点点剖开来。他悚然看住他,终于无奈答应:“由你,由着你们便是。”他的脸色在瞬间灰败下去,眼中有大恸之色,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了心肝。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凌家,果真如此么?
隐隐然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大嫂的死难道就是报应?
她抱着寒儿离去。
他却从暗影里走出。
堂上的棺材里睡着的是他的妻子,她就这么死了,忧郁成疾,阖然长眠。对洛茗他是有愧的,她其实知道一切。一开始他以为他喜欢她,可是新婚之夜,他却把她当成她,他在她耳边模糊地叫:“……雁子……”
她用一种古怪而恐惧的眼神看他,他能感觉到她在战栗瑟缩,可是他没有在意。
渐渐地,她沉默,郁郁寡欢。
他全没有留意,他只担心那个任性的妹妹。灰雁子自他成婚后整日介往外疯跑,他怕极了,便叫文谨跟着。看着文谨与她越来越亲密,他却越来越心痛。恨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恨不得要他去死。
后来有了寒儿,洛茗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她也不再出去,每日都来看小侄儿。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多久。
没有多久。
他在她灵前忏悔:“茗儿,我对不起你。”
一个丫鬟走来添灯油。
朝他作揖比划,她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只会用手势表达最简单的意思。
他看出那意思:小少爷有事。
“快带我去。”
穿过花厅,迂回几道回廊,到了那阁楼前。
哑巴丫鬟指指亮灯的阁楼,他想也不想,便迈步进去。
阁楼里充斥着幽幽的香味,很熟悉,是她的味道。灯下,却没有小少爷,只有她。
她正打开一盒胭脂,胭脂盒子上是金色的牡丹。那是罗飞羽送她的,她其实并没有带着,可不知为什么,它出现在她的包袱里。
“灰雁子。”他喃喃的唤,却不敢再往里去。
她呆住,手上的胭脂盒子滚落下去,铺落一地红粉,有股奇异的香味升腾起来,合着先前幽幽的香味在屋子里盘旋。
她盯着镜子里那修长的人影,泪水扑簌簌流下来。
“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本不该这么说,他却顺口就说了出来。胸中莫名躁动起来,忽然之间觉得很热,脸热心跳,像是喝醉了酒。
不觉中他已走到她身后,这屋子里有股魔力,叫他情不自禁。他伸手按住她肩头,镜子里映着两个人影,清俊淡雅的一对璧人。
她柔软的手合上他青筋微暴的手背:“哥哥,你不该来看我。”
心里轻轻的一抽,他说:“是的。”可是,他弯腰揽住她,轻柔的抹去她脸上泪痕。“我对不起你,害你嫁到罗家,受那样的苦。”
“我不怪你……”她这样说,翦水秋瞳盈亮明净,全是他的影子。
小时候他曾逗她:“灰雁子,你的眼睛里有个我。”
她说:“你的眼睛里也有个我。”
相视一笑,拥抱在一起。忘了一切,这俗世的一切道德教条,叫它们去见鬼吧。
忽闻嘣然大响,阁门大开,忽然间有数十根火把亮起。
从外面陆陆续续走进一拨又一拨人,直至把阁楼挤满。
9
他很快的放开她,却已经晚了。
人群里有一拨人是洛家亲眷,他们盯着他,是愤怒而痛恨的眼光。
有人轻笑道:“我所说的大秘密,便是如今大家看到的。——凌家兄妹luanluntongjian,形同禽兽,猪狗不如。”
那人走到人群中间,火光照在他脸上,是文谨,他刮去了胡须,玉树临风,俊秀挺拔。
人群中嘤嘤嗡嗡,交头窃语,无耻、败类之类的话语充斥耳边。
凌紫汐的声音忽然响起:“是谁放了天鹰堂的人进来?”他望着文谨,眼里有震惊,有羞愧,更多的却是恐惧。早就知道他没有死,提心吊胆了这么些年,他终于回来报仇了。
罗飞羽微笑道:“是你啊!天鹰堂的人是跟着罗家四夫人一起来的。”
灰雁子乍然站起:“你——你们——”天亮时她曾留意到护卫队的人有些不同,却没想到那是天鹰堂的人,是什么时候换的人?她想起昨夜那风,那风呜呜吹着,除了风声,她什么也没听到。耳旁乱哄哄一片,她瞪大眼睛看着那两个得意洋洋的男人,只觉天黑下去,黑下去,无边无际。
洛家的人看着眼前这一切,联想到洛茗的死,忽然醒过味来,一个个/bi/上前去,对着凌紫风怒吼:“说……茗儿是不是被你们兄妹害死的?”有人上前揪住凌紫风的衣领,恨恨/bi/问。
凌紫风脸色惨白,却依旧镇定自若,冷冷看着文谨:“你终于回来报仇了?不过你报仇的方式很卑鄙,你叫人在这屋子里放了什么?”
“合欢香!这香并不是我叫人放的,而是令妹自己随身带着的。”
灰雁子喃喃质疑:“我自己带的?”
文谨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胭脂盒子:“这个不就是么?”
她猛地后退,却看见罗飞羽阴冷的笑容,这卑鄙的男人!他是为肖琴心报仇吗?亦或这原本就是他们的阴谋,他早想除掉自己,而她却一直蒙在鼓里,真是傻的可以。一切,一切全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中。可是,自己为什么要打开它呢?是因为那哑巴丫鬟说自己太憔悴么?
文谨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思,淡淡地笑:“即使你不打开,那金牡丹也会自动散发合欢香。”
凌紫风凄然一笑:“好毒的计。”
“好毒?当年你害我时,岂非更毒?你们害我也就算了,居然连我爹娘都不放过。你为了瞒住你跟灰雁子的丑事,杀了多少无辜的人?”
“丑事?我大哥跟灰雁子不过是兄妹之情,有什么丑事?”凌紫汐忽然冷笑。
“哈哈哈哈,兄妹之情?你问问这里的众位英雄好汉,方才他们在干什么好事?”
“干了什么好事?”凌紫汐眼光往文谨脸上一看,又朝凌紫风灰雁子上下打量,哼了一声,“他们两人衣冠整齐,又能干什么好事?”
文谨一滞,却仍笑了:“算我疏忽,真该等他们上了床再来捉奸,那才好让大家开眼。不过,这已经够了。”毕竟还是不愿看到他对她做那种事情,这未尝不是他的致命弱点。
他击掌,人群里缓缓走出那哑巴丫鬟来。他朝她微笑:“小纯,你告诉各位英雄,当年灰雁子忽然一病数月,是为什么病了?”
哑巴丫鬟看了凌紫风一眼,点了点头,忽然开口说话:“那不是病,六小姐是小产了。”
凌紫风猛地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来,苦笑道:“原来你没有哑。”是万劫不复了!他不动刀不动枪的来报仇,可这杀伤力要比刀枪厉害的多。
“不对,我哑了,被你毒哑了。只不过又被文少爷找人医好,为的就是今天。你杀了郎中,又杀了杏儿,然后毒哑了我们几个平日在小姐跟前服侍的人。”
这一席话连凌紫汐也顶不住了,他再也忍不住,怒声喝斥:“你胡说什么?”他很想让这个卑微的小丫头永远地闭上嘴巴,可是他根本近不了小纯的身,那么多人涌上来,他挤不过去。
文谨微笑,继续说:“小纯,你们大少爷平日是怎么关照你们的。”
小纯看看软软靠住椅背的灰雁子,目中微微有怜惜之色:“大少爷每逢少奶奶不在之时便会放我们假,还会赏银子。小姐出事之前有一晚上,我在外面侍候,听见里面有东西摔碎,正想进去看,却听见大少爷的声音,大少爷说,灰雁子,你难道不明白,我们不能有孩子。”
人群中哗然大作,凌紫风面色灰白,转目看着灰雁子,眼中是无奈的悲凉,过了半晌他才说:“原来那天晚上听我们说话的人不是杏儿。”他笑了笑,“这又怎样?我喜欢灰雁子,我是喜欢自己的妹妹,那又怎样?”
灰雁子睁大眼睛看他,脸色比他更白。
凌紫汐大叫:“大哥,你疯了吗?”他灰了心,凌家算完了,这样的丑事一经传出去,凌家还有什么面目再在江湖上混。这报应来的可真是快呵!
“我早就疯了!”凌紫风自嘲的一笑,“我喜欢上了自己的妹妹,我知道那是大大不该,所以我娶了茗儿,我以为我能喜欢上茗儿,可是,怎么也不成,我脑子里全是灰雁子,我把茗儿当灰雁子……茗儿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她就是不说,她心里郁气瘀结,慢慢生起了病,我虽然没有亲手杀她,她却是因我而死。”
“你们谁要报仇?”他看着瞠目结舌的洛家宾客,大笑,“来吧!”有人拔剑凑上前来,骂道:“你这衣冠禽兽,枉费茗儿对你的一片心,你们凌家都是些禽兽。”
凌紫风怔住,眼中有凄迷之色,凌家,蓦地里似有人指着他的鼻梁大骂:“你这不肖子,不肖子,你毁了我们凌家。”那是父亲的责骂吧?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他愧对父亲,愧对凌家祖宗,凌家马场是彻彻底底毁在他的手上了。全完了!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他想起那年母亲的痛骂,母亲最终知道了所有的事,她捶胸痛哭:“天哪!我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样没有人伦的畜牲来。”她说,“送我走,让我去老二那里,我不要呆在这里,你们这些龌龊事情,我眼不见为净。”
他直挺挺跪着,眼看载着母亲的马车离去,母亲再没有看他一眼,车马辚辚,蜿蜒而去,只留下深深的辙痕。
是不该活着的!满屋子的人,满屋子的眼睛,无一不是鄙夷,那么多双眼睛,像是无数把寒光闪烁的利剑,戳着他,狠狠戳着他。猛地,他朝那闪闪发亮的剑尖撞上去,噗地一响,长剑深深没进去。那人惊恐大叫:“你——你——”
那人弃了剑后退,他吸了口气,冷气咝咝从伤口处往里猛灌。他握住那剑柄,缓缓跪坐下去,平静地对文谨说:“我偿命给你。”
文谨冷冷地看着他:“只你一个人的命,太少了。”
“哥哥!”灰雁子扑过去,抱住他,什么样的痛楚?洞穿了肺腑,不能呼吸,不能哭泣,甚至不能言语。
他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面颊,艰难的说:“灰雁子,若我们不是兄妹,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那蓝的天,白的衣,咯咯娇笑的女孩,在他眼前旋转,旋转。她说:“哥哥,你的眼睛里有个我。”可是他听不见了,他看着她,眼睛里永远留着她的影子。
10
凌家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丑闻,没有人再愿意与凌家来往,一时间宾客纷纷不告而别。
罗飞羽临走时曾问灰雁子:“你喜欢过我吗?”
“没有,从来没有!”
“那为什么和我好?”
“因为太寂寞。”
“那你为什么要杀肖琴心?”
她抬起头:“只不过不想你太好过。”
他微微动容,心里失落不已,这个女人居然从来也不曾爱过他。她心心念念的只是她的大哥,为了他,她嫁给了他那病鬼四哥。
他冷笑道:“贱人!你心里想的只是与你的大哥做那些禽兽不如的事情吧!”
她叽地一笑:“那禽兽不如的事情你不是也曾做过?”
恨不得杀了他,原来一切都是他与文谨串通好了的,只等自己来往网中跳。是她,害了大哥,也害了凌家。早知如此,她真该把跟他的丑事也一并公诸于众,可是晚了,没有人再信她了。即使信了又怎样?谁能还她一个大哥?
罗飞羽涨红了脸,他靠近她,用极其恶毒的语调跟她说话:“我们总算还有些情义,临走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肖琴心并没有死!我这就回去娶她。”应该是意料中的事情,却仍像是给人从背后狠狠戳了一刀。那女人是没死,她却想死,恨不得一头撞死,然而一切都已由不得她了。
罗家公开向外宣布:“凌家家风不严,屡有秽闻,与之结亲,着实辱没门楣,罗家休凌氏紫恩,自此与凌家再无瓜葛。”
当所有宾客从凌家马场退出,飞鹰堂的人便长驱直入,惨无人道的屠杀,甚至连幼小的孩童都不放过。凌紫汐被人拿住,绑在火堆上活活烤死,无论灰雁子怎么哀求都无济于事。他每惨叫一声,文谨便会在他身上洒一把盐。
“叫你死了都要记住,出卖朋友会是怎样的结局!”他恨恨地,没有忘记当年凌紫汐的绝情。他以为他们是朋友,他真心待他,他却出卖了他。
灰雁子不能说话不能动,更无法求死。她被强迫看完这一切血腥的场面,晕去一次又一次。
闭上眼睛,却挡不住耳边的惨号。
雪水河畔那晶莹澄澈的目光早已不见,没有人再伸手拉她,她跌下去,跌的粉身碎骨。
为什么会这样?他已不再是纯良敦厚的文谨,而是嗜血残忍的飞鹰堂二当家。
凌家马场所有的人都死了,只留下了她。他疯狂的roulin她,不停的问她,“你是不是很恨我?想报仇是吧?知道我当年是怎么熬过的么?就是这样……”
她别过头,淡淡冷笑:“你很可怜。你从来就是个可怜虫。”
那两记耳光预期而来,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却只微微的笑,他用刀比在她脖子上,咬牙:“我杀了你,你这个贱人。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她到底骗了他什么呢?她不知道,也许,是骗了他的感情吧!
她等着那刀落下来,却没有。他收回刀去:“想激怒我杀了你……休想。”他忽然紧紧抱住她,泣不成声,“灰雁子,灰雁子,我很想念小时候的那个灰雁子。”
他的泪落下来,掉在她脸上,就像雪水河的冰一样刺骨。
她静静地看出去,凌家马场上空的火焰在窜上去,窜上去,可是终于熄灭了。
看见的,就这样熄灭了。
而消失的,却永远的记住了。
彼岸没有灯塔,她想起那一夜她放走的河灯,如今又多了两盏,一盏是他,一盏是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