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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牺牲 ...

  •   皇宫里任何一点消息都传得极快,回鹘皇子出使颐朝、求娶公主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

      景帝有三位公主,高阳,临光,永安。

      丰曦为打破世族门阀,率先将高阳、临光两位公主赐婚给寒族出身的官吏,为天下表率。尚未婚嫁的宗族公主,仅剩下永安一人。

      这日,重光宫因即将来临的宫宴而变得嘈杂。

      皇后指名请永安公主赴宴,其中含意已不言而喻。

      一整天,丰妩都把自己关在殿中,不吃不喝。她身上只一袭宽大的水色贡锦冬衣,赤果着玉足,丢了魂一般,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来来回回踱步,心里煎熬得直如无数个虫豸在噬咬。

      殿门外层层聚了一众太监宫女,丰妩愈发烦躁,一甩袖子,“都滚开。”婢子太监们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看着文莺。

      文莺拧着眉,只得示意众人暂且退下,自己却拿了件金丝蹙雾羽缎凤帔站在殿门外等着。

      隔着厚重的门,文莺想要出口相劝,满肚子的话却拣不出一句中听的来。

      掌灯时分,殿门仍是紧闭,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静得骇人。

      处事老练如文莺,也慌了心神。她紧拧着眉,心道,自打贤王没了,公主性情变得愈发乖戾。时常一个人傻愣愣的哭,下一瞬又咯咯地笑起来。
      公主那副样子,叫人瞧得心里直发毛。眼下公主已经把自己关在里面一整天了,不吃不喝,天色暗了也不吩咐掌灯……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一个初入宫的侍女也焦虑得紧,小心翼翼试探着问,“文莺姐,要不要去通报皇上,或者去求求皇后娘娘,倘若殿下真要有个……”

      文莺一听“皇后娘娘”四个字,好似被烙铁烫到,登时变了脸,也不管那侍女是否出于好心,猛一个巴掌扇过去,压低嗓子狠狠道,“谁敢出去多嘴,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倏然一阵笑声传来,有女子在外头说,“好个忠心的奴婢。”郎朗如昆山碎玉,人未至,笑先闻。

      这笑声在文莺耳中恍如魔魅之音,直叫头皮发麻。她惊愕抬眸,一时顾不得礼数,只见一个红绛耀眼的纤影撞入视野,那雪白的脸,在薄暮里像一滩白腻子,艳得突兀,美得糁人,直硌得人眼睛能淌出血来。

      “皇后娘娘。”宫人们见了她,慌作一团,仆倒在地,文莺也跪倒在皇后裙裾下。

      玉卿也不看他们,面无波澜径直走到紧闭的殿门前,对身后侍卫道,“把门打开。”

      侍卫佩剑出鞘,一挥,铜锁应声而开。玉卿推门进去,命人掌上灯,殿内数列琉璃烛台齐齐点燃。顿时灯火通明。

      一个宫妇双手奉上个托盘,玉卿接过来,端着进去,对身后吩咐,“你们守在外面。”

      殿门重新关上。室内仅有玉卿和丰妩两人。

      丰妩抱膝蜷缩在地上,赤着足,青丝散乱,一动不动,察觉到来人是玉卿,蓦的身子瑟缩,惶惑喘息,“你……卿卿……”本是锦绣年华,一切都还未曾体味,昔日的纯真少女就成了这般模样。

      玉卿看着丰妩一身的狼狈憔悴,被她凄伤语声隐隐刺痛,心头剧颤,耳边似有个银铃般清甜的声音,唤着——

      “你真有趣,长得又好看,跟了我回宫吧?”

      “今后你天天陪着本宫玩,可好?”

      “卿卿,我美吗?可惜毓哥哥看不见我这身衣裳了。”

      玉卿胸肺闷窒得生疼,驻足许久,终是将托盘摆在地上,道:“阿妩,这是鸩酒。你若一心求死,现在就喝了它。你也可以就此追随你的毓哥哥而去了。”

      丰妩杏眸寒意潺潺,哆哆嗦嗦端着那盏鸩酒,几次送到口边,却又放下。她一时间手足冰凉,惴惴发抖,后背已抵上身后廊柱,似是被这盏鸩酒逼得退无可退。

      她盯着玉卿,哀哀呜咽道,“你究竟要怎样?你害死了毓哥哥。你叫人剥了长公主的脸皮。你令高阳和临光她们下嫁给贫贱出身的寒族……你,这些还不够吗?你现在还要让我和亲。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玉卿心中稍安,冰冷面容浮现一丝笑意:还知道怕死,怕死就好。就算再多几个“毓哥哥”,也终究抵不过求生的欲望。

      玉卿眼帘半阖,暗叹一息。即便不忍也得狠下心。猛一拂袖,把那盏鸩酒打翻在地,对上丰妩惊讶恐惧的眸子,幽幽笑着,笑声冷的糁人:

      “我逼你?阿妩,你觉得是我在逼你?丰毓举兵谋反、长公主从中协助,谋权篡位,其罪当诛!”
      桑晚居然趁她离宫之际,剥下长公主脸皮,实在出乎玉卿意料。她也懒得辩解,“兴平长公主素日净做些污/秽、淫/乱的苟且之事,想来,她自己是不稀罕那张脸皮的。再说,一个将死之人,要脸皮做什么?”

      “至于高阳和临光,她们只是在尽义务罢了。”玉卿蔼然道,“阿妩,你生为天家女,自幼高高在上,享尽万般荣耀。你可知,这至尊无上的荣华是要付出代价的。薛氏竟没教过你么?”

      丰妩望着玉卿,只觉得憎恶。她此时口口声声叫这“阿妩”二字,仿佛最熟悉最知心的好友,却又一次次逼得她生不如死。

      丰妩恨恨红了眼眶,哑声问:“什么代价?”

      “代价就是,你此生,注定只能有一种结局。”玉卿冷冷吐出两字,“牺牲。”

      两个字,犹如凉水泼上炭火,丰妩怒气尽散,刹那间发怔。

      她不觉想起兴平长公主嫁给周太尉,乃是为巩固皇家的兵权。高阳、临光嫁给寒族子弟,只因皇帝要打破世家门阀的垄断这一政治目的。

      如今轮到她丰妩了。她将成为牺牲,像祭祀用的牛羊那样被摆放在供桌上。她要为什么做牺牲呢?

      “阿妩,回鹘老国王命不久矣,三皇子已死,四皇子祈尧尚未纳妃。若此次能结盟,我颐朝必会协助祈尧夺得帝位。你若嫁入回鹘,将来便可贵为一国皇后,哪一样比不过高阳和临光?还是你想和她们两个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下?”玉卿站姿纹丝不动,语声轻柔,字字如针扎,又带着蛊惑。

      世家大族和寒族终究是不同的。无论皇上再怎么消弭隔阂,数百年的尊卑观念岂是说改就能改的?昔日金枝玉叶,就此成为备受轻蔑的寒族贱民,该是何种光景?

      丰妩不是笨人,转念间心思洞明,雪光惊电似的明白。

      一丝凄凉笑容浮上丰妩唇角,眼底晦暗不明,悲喜交杂,又问:“假若四皇子不能登基呢?”

      玉卿一怔,转而笑得艳烈,目光极为诚恳,“丰妩,你乃颐朝天家女,四皇子失势又如何?回鹘国风俗,兄死,弟娶兄妻。谁为皇帝并不重要。”

      丰妩恍然而苦笑,目光如霜,泛着泪,“终究是嫁做皇后的。至于谁做皇帝并不要紧,是这样么?”

      玉卿半阖眼帘,睫毛下一圈浓重阴影,“不错。”

      丰妩绞拧着衣袂,吁吁喘息,权衡各种利弊,不再说话。父皇驾崩,母后被凌迟,毓哥哥丧生泰山,她所有的倚靠都不在了。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狼群里,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如此。在颐朝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或许远嫁回鹘,还能有一线生机。至少不必受尽凌辱的活着……

      玉卿窥见丰妩此时的神情,心知此事已有了把握,拂袖离去。

      出了重光宫,玉卿一脸如花笑靥刹那间消逝。她悄无声息站在黑暗中,整个身子都僵住,捂着胸口许久,仍透不过气。

      她方才骗了丰妩。

      颐朝未必会扶植四皇子登基,更无法许诺给丰妩皇后之位,只能靠她自己。丰曦令丰妩远嫁回鹘,只为换取大颐近几年的太平。

      玉卿心中烦乱欲狂。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思索,拿一个少女的终生幸福来换取与回鹘国三年和平相处是否值得。

      但颐朝实在太需要几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这次事件必须、而且一定得化干戈为玉帛。

      她扶着碧阑干,豆蔻红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雕镂花纹。泱泱颐朝,竟要用弱女子来换取暂时的苟安。
      这口窝囊气堵在胸腔里,自己每天夜里真能睡得踏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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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鹘以骑射立国,虽依了中土教化,民风仍是悍勇爽朗,男女之防也较为开明。按回鹘礼俗,一家之中,主母地位同样尊崇。有贵宾来访时,只由主母接待,也可算得上庄重。

      外邦使臣来朝,按礼该由专司设筵款待,但此番回鹘亲王身份不同。皇帝不出席,便不能以国宴相待,大加铺排,又于礼不合。

      玉卿索性便以家宴为名,在两仪殿设下宫筵。

      回鹘四皇子祈尧此次入中原,还带了回鹘国六公主——迦楼罗·祈嫄。颐朝这边参宴的则是恭王丰澈、丞相裴然。

      夜渐浓,深蔚苍穹星辉朗朗,月华稀薄。

      两仪殿内,暖阁琼台临水而起,彩焕雕甍皆由小叶紫檀木雕镂,汉白玉云母砖成阶,阶下太液池一碧千顷尽是冰封。流金烁银,晶烛灯彩,缭绕檀麝焚香。又有宫娥乐伎数名,各执箜篌、筝、古琴、簧奏艳歌雅乐明。宫娥,□□,手秉宫灯,擎了珍馐佳肴,来往如梭。

      殿上正中,九龙出海白玉浮雕壁前,坐南面北设下蟠龙鎏金御案,与之并列左侧的是翔凤青玉案,座东面西而设,这便是帝后之席。侧座略低一层,则是宾席。殿前设下三重流苏水精帘,将内廷各主位宴桌与外殿臣工宴桌隔开。

      宾席上,每席皆设赤金麒麟梨木几一樽,以白玉托盘盛满时令珍馐佳肴摆放其上,夜光杯内琥珀琼浆流光溢彩。

      皇后迟迟未至,宴会也尚未开始。席上都空着。

      裴然、祈尧已经立在宫外的玉阶上畅谈了许久。

      裴然清瘦而飘逸,身着雪白丝袍罩水紫锦裲裆,敞怀披着白狐裘,风姿特秀,容止爽朗清举。

      祈尧,世人皆传他乃嗜好酒色之徒,以其风流倜傥、文辞华丽闻名诸国。他裹在黑貂大氅里,望着夜色下的太液池冰冻,意味深长道,“今日的颐朝,比起两年前本王来时,已经变了番模样。”

      裴然温润而笑,“殿下以为如何?”

      祈尧道,“两年前的颐朝是沉疴病患。如今却似青春少年。不过,少年大病初愈,仍需修养一段时日。”映着冰华,他暗金色的眸子如猎鹰,尖锐,冰冷,不时迸发锋芒。

      裴然微笑,“今上继位,励精图治,锐意革新,去腐生新,戎马征伐。颐朝即将踏入一个‘大破大立’的时代。”

      裴然又道,“不过,确实如殿下所言,我朝需休养生息。但贵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我等还是祈愿太平吧。沧海桑田,世事常新。此番若能联姻,那么两国之成见,不论如何都可以弥缝得小些?须知,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

      祈尧眸中锋芒渐渐敛起,“裴相乃仁者。举重若轻,以柔克刚。不过,我回鹘四周虎视眈眈部落甚多,与中原自是不同,国运的昌盛,与军力分不开。须先令其先屈从武力,然后才可徐徐教化。”

      裴然和蔼的面容愈发清澄,“天下大势犹如辰星斗宿,时刻都在变。乱世中,凭武力平叛安邦。治世下,以君主仁爱养民富国。打江山用武,坐江山需仁。贵国虽尚武,但武力不可立国。王道政道,大概是一贯的,终归是为了使人丁兴旺,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促成此次联姻,两国维和,也是为天下苍生计。”

      蓦地,祈尧眉峰一扬,眸子犀利如鹰,“据本王窥测,贵国皇帝并非没有纵横天下的野心,也并非无意征伐回鹘。迟迟没有动作,只因……贵国也有自己棘手的事。”说罢,他竟然意外的显出推心置腹的态度。

      早已听说过祈尧为人古怪,行事不按常理,难以捉摸,此时,裴然的笑容仍清逸超脱,眼底却有了些肃然。
      他道:“我朝兵法有云:上兵伐谋。为战者,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止战。最上乘的用兵之法,则是谋略。其次,就是用外交手段避免征战。再次,则是伐兵。最次,才是攻城。如今,四国并立的格局是一种平衡。打破平衡容易。可是要收拾残局,却要花上太大的功夫。”

      祈尧修眉一滞,目含赞许地沉默许久,终是颔首认同,叹道,“不错。不知这兵法出自何处?”

      裴然抬眸看向他,似笑非笑,“这是我颐朝人人皆知的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兵法。若论兵法最高明者,当属我朝皇后。”

      前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倨傲,令祈尧极为不悦,但后一句又引起了他的兴趣。祈尧事先早就听说过纳兰玉卿的诸多事迹,目光幽深。

      蓦地,一阵阵喝彩声稀稀落落响起。两人循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冰面上有一抹娇美身影翩翩滑行,那身影滑行如飞,双臂斜斜展开,蓬松衣袖渺渺,玲珑脚尖轻点地面,悬空旋转如梭,俨然凌波仙子踏水而来,又似是夏日骄阳,照暖了这寒冬之夜。

      太液池的冰冻颇厚,她在月下肆意滑行,不时有阵阵明媚娇笑传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欣赏这月下美景。

      此女子便是回鹘公主,迦楼罗·祈嫄。

      “皇后娘娘驾到——”随着宦官一声唱喝,众人纷纷入座,行礼恭迎。

      彩凤缠金流苏华盖,二十支孔雀翎羽扇,煌煌天家仪仗簇拥着凤驾到来,两列高髻侍女躬身紧随其后。

      玉卿裹着红狐狸毛大氅,里头只一袭红绛凤尾宫装,裙裾逶迤十尺,广袖垂地,白腻素手尽染豆蔻红甲。美艳到了极致,便如妖如魔,直叫人神为之夺。

      那一身红衣赫然入目,祈尧不禁一怔,嘴角那抹散漫笑意蓦地冻结,眼底情愫辗转不定。

      在太液池上滑冰的祈嫄,忽然直直朝玉阶冲过来,身形迅疾如梭,眼看就要撞上玉卿。

      玉卿瞥见月下向她急速而来的身影,嘴角一勾,不躲不闪,好似特意站在那儿等着她撞上来。

      就在两人即将撞上的刹那,玉卿促狭一笑,豁然侧身,堪堪躲开祈嫄。月下,她衣袂飘举,若一朵盛开的血红木槿。

      祈嫄见她竟能躲开,心里大失所望,却撞入一个年轻男人的襟怀。

      那人将她拦腰接住,兰芝香气熏得她欲醉,声线醇美,“公主该小心才是。”

      祈嫄砰然心动,徐徐抬眸,正遇上男人一双水墨含翠的明丽凤眸,再细细打量他,面容绝美无瑕,身形修长挺拔,气质灼灼,比她的哥哥祈尧都俊美三分。

      祈嫄双颊倏然飞霞,扬起尖巧下颌,秋瞳含波,问,“你是谁?”

      他放开她,鲜艳唇角微勾,笑涡浮现,却不回答,下一瞬,四下众人已经齐齐朝他叩拜:“叩见吾皇。”

      他淡淡看了祈嫄一眼,对众人道,“平身。”

      祈嫄大惊,“你……你就是武帝丰曦!”

      丰曦淡笑不语,倏然松了胳膊。祈尧柔声喝斥道:“祈嫄,怎可直呼皇上名讳?不得无礼。”

      祈嫄立即对丰曦行礼,“迦楼罗·祈嫄,叩见皇上。”她生得雪肤花容的绝色模样,一身杏色丝缎缀水精胡裙,腰际别一把短剑,娇艳中透出豪气,仿若夏日艳阳一般明媚爽朗,明艳杏眸笑意潺潺,直直望向丰曦。

      丰曦吩咐她平身,含笑走到玉卿面前,携着她缓缓步上玉阶,缝绣飞鸾翔凤暗纹的长裾徐徐曳地,他亲自引她至翔凤青玉案,并肩就座主位。

      “你是皇后?”祈嫄还没从愕然里回过神来,玉卿与丰曦已然端坐帝后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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