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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盟宴 ...

  •   玉卿坐在凤案后,神色端正娴雅,静静笑看祈嫄惊愕的样子。

      祈嫄见皇后笑得眸如新月,却有一瞬,那双艳冽慑人的眸子中闪过几道锋芒,针一样戳过来。

      祈嫄再怎么鲁莽,此时也觉出了一丝森然的味道。那是颐朝皇后的警告。

      不知是莽撞还是有意为之,祈嫄公主转眸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张口便触了禁忌,“皇后不止风华绝世无双,竟连手腕也凌驾于皇帝之上,实在令祈嫄敬慕。”

      话音方落,正与勿什罗叙话的丰澈瞬间就僵在了那里,裴然手背上陡然出了层汗。

      丰曦嘴角笑涡仍在,一脸温润笑意却霎时变得暗沉。

      众人惊窒间,响起玉卿的铃铃轻笑,如清水溅上青瓷,她黛眉微挑,笑睨了祈嫄一眼,“何以见得?”

      祈嫄眨眼对丰曦笑道,“听说中原皇帝‘后宫美人三千’,怎么武帝宫里唯有皇后一人呢,难道不是皇后把皇帝管得太紧吗?”

      丰曦与玉卿两两相望,下一瞬,两人似有默契般,不约而同莞尔一笑,众人随之稀稀落落笑几声,倒是缓和了宴上尴尬。

      丰澈与裴然暗暗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见到了庆幸。

      玉卿浅笑犹在,有意无意淡淡瞧了祈嫄一眼,眼底浮上碎冰。看似天真懵懂的少女,言语间试探分寸却是拿捏极好。祈嫄是话里有话的。看似无心嘴快,却触犯了君王大忌,只言片语就将玉卿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祈尧也朗声而笑,却前跨一步,不着痕迹护在祈嫄身前,“祈嫄这丫头素来疯癫,被父王宠坏了,难免娇纵,分明自己恨嫁,却拿旁人说事,皇后请勿见怪。”祈尧笑得儒雅,神态不卑不亢,稳稳行礼,顾盼之间,尊贵倜傥尽显。

      玉卿已认出眼前之人便是回鹘四皇子祈尧。世传他博学多才,却耽溺于酒色,就凭他未及弱冠就列土封疆,哪里像是耽于声色的浪荡子?

      玉卿半阖眼帘,浓睫投下深影如扇,“原来阁下就是四皇子。祈嫄公主天真烂漫,最是难得。一点小误会不足挂齿。我们与贵国之间,虽然也有误会,但终究是可以求同存异、各取所需的。”

      祈尧点头称是,行至御座前,他右手扶住前襟,向丰曦躬身,浅笑尔雅:“父王特地搜集珍奇异宝,恭贺帝后大婚之喜。”

      礼官将回鹘贺礼抬下,又将颐朝的回礼抬进殿。

      丰曦深望一眼玉卿,慨叹,“皇后也替王上准备了贺礼。朕曾与王上促膝长谈,至今难忘。殿下颇有乃父风范。”最后四个字“乃父风范”咬得极清晰,言笑之间暗含深意。

      祈尧深眸一动,面色稍稍松缓,微笑回道,

      “父王总提起他四年前曾入迦兰城与一个少年公子的相遇。那少年公子,果然就是皇上。父王曾说,他此生从未与人如此投机畅谈。后来,父王常常揣测,迦兰城巧遇之少年或许就是皇上。若非……”他顿住,笑了笑,低醇嗓音又起,“父王甚至有意到颐朝来证实。”双方都有默契,绝口不提三皇子都郎身亡之事。

      “无缘与王上再见,朕也十分遗憾。”丰曦笑得坦诚,眸光濯濯,转而看向回鹘宰相勿什罗,笑问,“勿什罗,此番来颐朝,可有收获?”

      回鹘宰相勿什罗,身形高伟,眉目冷毅。高额,鹰眼,伏羲鼻,眼神清明犀利。

      勿什罗谨慎地抬头,目光触及比自己年轻的丰曦,竟微微吸了口气,复又躬身垂首,道:

      “常听人云,在中原,论山有岱宗巍峨,论水有长江滔滔万里。论人中强者非皇上莫属,论人中智者当数皇后,论人中仁者则无人能及裴相。小臣此来,虽无暇攀登岱宗、俯瞰大江,却能领略帝后与裴相之风采,已是不虚此行。”

      玉卿知道勿什罗此人,据说回鹘国王十分重视他。而他的来源,却是一个谜,他从养马的无名小卒,成为国王和四皇子面前的红人,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丰曦曾说,“勿什罗,儒将之才,留下他后患无穷。”

      丰曦眯眼盯着勿什罗,眸中精光簇簇,旋即朗声一笑,“勿什罗,你生了一张锦绣口。中原有岱宗,回鹘亦有昆仑。朕有裴相,王上也有你宰相勿什罗。”

      勿什罗道:“卑臣粗鄙,怎敢与裴相相提并论。”裴然目含春风,摇头连连道:“不敢当。”。众人纷纷笑他谦虚。

      丰曦笑道,“都别站着了,一起入席吧。共赏我们中原的歌舞。曲风虽然不同于漠北的粗狂豪迈,但也别有一番雄浑之气。”

      气氛终于稍稍缓和下来。

      玉卿不觉轻吁口气,眼尾一扫,看向丰曦。映着融融烛火,他眸里好似蕴了一泓翠墨,眼底凌厉之色隐去,复又暖润如初。

      恰好与她对视,丰曦鲜艳的唇勾起笑涡,温恬从容,在玉卿看来他那笑里却莫名多了几许疏离,仿若静夜凉风袭来。

      玉卿笑意更深,眼底怅惘却越是浓了。她心如明镜,方才祈嫄那一句“手腕凌驾于皇帝之上”已经触及到君王大忌。

      军师也罢,太尉也罢,但凡与军权相关,她是必须要放手了。

      众人方要列坐入席,永安公主姗姗来迟。

      丰妩妆容精巧,飞仙髻上对插十二支金翠步摇,一袭烟霞缠金贡锦拽地芙蓉裙,缀绣水精流苏,映着月光璀璨生辉,所过之处,满庭飘散琼兰幽香。

      丰妩娇袅一笑,向帝后屈膝,“永安来迟,望皇兄皇嫂恕罪。”

      丰曦笑道:“永安在何处贪玩,才来得这样晚?”

      突如其来的亲昵口吻,竟让丰妩刹那间无语,她只得笑笑,羞愧地低了头,佯装成备受皇兄宠溺的妹妹,娇嗲道,“皇兄又取笑臣妹。”心里的涩味却是真切涌了上来,深深低头也不足以将喉间苦味压下。

      众人皆笑。这才入了席。

      左侧宾席上依次坐着祈尧,祈嫄,勿什罗。右侧依次坐着丰澈,丰妩,裴然。

      见丰妩赴宴,玉卿冷玉容色才有了暖意,慵然倚着凤座,侧首,不经意瞥见祈尧正盯着她。祈尧望着她,眸中若有所思,眉间似有些阴晴不定。

      等玉卿凝眸细看去,却仍遇上祈尧风流倜傥的笑颜。他像是正等她这一眼,对视须臾,又别过视线望向别处,仿若全然不曾在意,唯有如削薄唇,挑一丝戏谑的笑。他那目光雪亮,好似将她的种种心机全都看了个一清二楚。玉卿心中愈发不自在,不动声色垂下眸子。

      丰妩入了座,心头酸涩还未消散,恍惚抬眼,赫然一双暗金色瞳仁闯入视野,正是祈尧。

      四目对视,丰妩心里不由一惊。祈尧细眸凛凛打量着她,笑容儒雅,风度翩翩,惟独眼底是冷冰冰的寒意。他分明特意来求娶她,笑容里连一星半点的热度也无,唯有讥讽。毫不掩饰的讥讽,露骨的轻蔑。

      迎着他那目光,丰妩恍若置身冰窖,怯怯地垂下头,流露惶惑窘态。祈尧,无疑是挺拔而俊美的。但丰妩却只感到无形的威胁与压迫。一想到今后将与此人结为夫妻,她蓦地胸中滞痛窒闷,犹如濒临绝境的感觉蓦然涌至。无处是解脱。如何也解脱不得。

      “公主!”祈嫄唤她,直赞她一身流苏水精宫装美不胜收,接着又嗤嗤笑了起来,“好水灵的美人。”

      “中原女子都似水里化生出来的,个个惹人爱惜。往日我以为四哥府里姬妾已是人间绝色,今日见了皇后与永安公主,才知四哥府上都是些庸脂俗粉。”祈尧险些被酒呛住,无奈地摇头,似笑非笑地瞪了祈嫄一眼。

      众人皆笑。又听祈嫄语带羞怯,笑问,“皇上看惯了中原如水的女子,可知北方亦有佳人?”说话,她澄明杏眸意无意地瞥一眼玉卿,目光却是深澈不见底。

      玉卿一脸端庄娴雅的笑意,瞬间僵滞。莫非,回鹘此番来“和亲”,是打算将回鹘公主嫁与丰曦?
      可为何丰曦告诉她,回鹘国要来求娶颐朝公主?如果丰曦不这样说,玉卿也不必费劲心思让丰妩赴宴。

      脑中一道流光掠过,她恍然顿悟,消瘦双肩僵硬:这是丰曦假她之手,令丰妩答应远嫁回鹘。

      倏然,玉卿心里透出丝丝的凉,却引袖掩唇咯咯笑几声,目光含羞,飘飘掠过丰曦。

      丰曦双颧染上薄红,轻咳了声,“朕尝读古人诗云,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心中亦是向往。可惜朕已经有了如花美眷。”

      裴然顿时松了口气,既然皇上委婉提到“如花美眷”,截住了后话,显然是有意回绝了。

      祈嫄却把话锋一转,“所以才可惜呀,我二姐祈归虽然对皇上仰慕已久,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了。”

      玉卿唇角一勾,冷笑:原来只是试探,回鹘在试,丰曦也在试。不管是丰曦与回鹘公主成亲,还是丰妩与回鹘王子成亲,关键是要确立“联姻”这一关系。

      她半阖眼帘遮住眸子,既然丰曦已经拒绝了回鹘,那么就只能从永安公主入手了。

      果然,祈嫄又道,“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令人羡慕。”她笑睨一眼祈尧,复又笑道,“可巧,也有个极痴情的男子,想要学着中原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祈嫄眸光闪动,似真非真地对丰妩笑道,“永安公主若做了我家嫂嫂,那可真是天作之合!永安公主?”

      丰妩一直沉浸在思绪中,才瞧见祈嫄似乎在同她说话,皇上、皇后与祈尧也一齐朝她看了过来。丰妩暗惊,只见众人神色带笑,却不知他们方才说了什么。

      丰妩被众多目光注视,陡然清醒过来。

      殿前何时起了歌舞丝竹?丰妩全未在意。席间主客酬酢,她也恍惚无神,只知旁人举杯,她便也跟着举杯。

      方才发生了什么?丰妩绞尽脑汁回忆着:皇上同祈嫄公主温言笑语,不时惹得她笑成花枝乱颤,语声那么轻柔,目光回转之间却时时与皇后相顾。
      脑海中的模糊记忆如走马灯一样晃着,祈尧轻蔑的笑意,皇帝明黄色的身影,与玉卿翩跹深红相辉映,不时听见祈嫄公主笑声如银铃……这一切,于她丰妩却仿佛是云中雾里,什么都看不真切,看不通透。

      忽然,祈尧一扬修眉,举杯对丰妩含笑点头,嘴角那抹轻蔑而讥讽的笑意却从未消失。接着,他的眸光又无数次在玉卿身上流连,那炯炯晶亮的眸子时而是肆意热烈,叫丰妩想起等待吞噬猎物的野兽;时而又迷恋与敬慕……

      一个骇人的念头在丰妩脑中浮现:祈尧此时的眼神,竟与毓哥哥盯着卿卿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丰妩抬眼,不期然又遇上祈尧的目光,竟看得她后背发凉,仿佛方才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晦秘不可见人的念头,竟都被他看了去。

      丰妩自觉失态,脸红低头,然而心中震动之剧令她忍不住抬眼窥看御座,皇上的侧颜隐约笼在宫灯转过的暗影里,幽幽沉沉,不辨喜怒;玉卿唇畔笑意非但不减,更觉慢慢加深,似一朵渐次绽放的曼陀罗花。

      想起最后一次相见时毓哥哥曾说,“阿妩,卿卿是你在宫里唯一可倚赖的人。她会念着旧情,为你做最妥帖的打算。”丰妩苦笑,只觉这番话别样的讽刺,却不禁朝凤座上看去,见玉卿裹着一身艳煞人的红衣,素指抵住下颌,她分明在笑,白腻的指却紧绞着腰间一段流苏,几乎要将那珊瑚缀珠生生扯散下来。

      丰妩这厢纠结地百转千回,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祈嫄仍笑眯眯地望着丰妩,等待回答。见丰妩失神无语,祈嫄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不由朝玉卿回望了一眼。

      玉卿笑得诡艳,温言软语道,“阿妩不胜酒力,怕是有些醉了。”丰妩清醒了,反应也是极快的,她顺势抚着额角,佯作熏醉模样,俨然饮得多了。

      祈尧优雅起身,笑道:“本王送公主回宫。”

      丰妩正迟疑间,腕上蓦的一热,已经被祈尧攥住,一前一后离了两仪殿。他掌心温暖,双手修长有力,静静笑看她惊愕的样子。

      丰妩怯怯低头,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竟麻酥酥的,有生以来除了毓哥哥,尚无第二个男子触碰过她肌肤。

      若不是亲眼目睹祈尧注视着玉卿的眼神,丰妩或许真会陷进去这般温柔的陷阱中。

      出了两仪殿,丰妩当即猛地甩开手,冷冷蹙了眉瞪他,却迎上一双灿然生辉的眼睛,有些促狭,有些深邃,还有些冷酷。

      祈尧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低语道,“你对本王此人没什么兴趣,本王也对你意兴阑珊。但是你我联姻却是两国不得不做的事。公主别无选择,本王亦别无选择。不过,公主若是能答应嫁入回鹘,本王能给你在颐朝所得不到东西。”

      丰妩低低涩笑,仰头望着祈尧,“你能给我什么?”

      祈尧紧抿嘴唇,“权利。”

      权利。丰妩无声地笑了。

      对宫里的女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权利更重要的了。丰妩茫然四顾,突然寒意瑟缩,想搜寻母后所在的位置,只想立即偎依在母后的羽翼下。忽而又记起,她早已是没有家了,若不嫁入回鹘,这深宫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大颐,回鹘,于她全无分别。绝望里生出冷傲,冷傲里带着果断,丰妩咬牙:“我答应。”

      月下,祈尧冷峻的面色有些微动容,转而一闪即逝。

      再看两仪殿里,宴过初轮,礼仪毕,玉卿领着宫人们告退离席,祈嫄也随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帘,屏退了不得干政的后宫,这场两国交涉才真正开始。

      ————————————

      这夜,丰曦回来的极晚。

      太极宫里,帷幔层层低垂,绉纱牡丹承恩露的屏风后头,一盏琉璃宫灯淡淡照着,四下清寂,宫人一个不见。

      玉卿墨发半潮,斜倚着暖榻,梨花木几上,立着一只玉壶,半杯残酒闲搁在案几上,她端起那半杯残酒,指尖拂过杯沿,仰头将酒饮下。

      蓦然,腰际一紧,还未回神就已被男人紧紧圈在怀中。丰曦温热气息迫近她耳鬓。

      玉卿微微阖眼,柔弱无骨地倚上身后胸膛,任他吮吻,仿若萎靡的藤蔓,软搭在他身上。

      丰曦目光迷离,渐渐灼热,浅浅噬吻,“怎么,今夜为何闷闷不乐?”

      玉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察觉出她的异样,丰曦指尖抚弄她潮湿的发梢,微微蹙眉,“你在怪朕?”

      玉卿蓦地别过头,丰曦扳正她的身子,柔声太息,“卿卿,朕的难处你该清楚。”

      两国联姻,或者丰妩远嫁回鹘,或者丰曦把回鹘公主纳入宫中为妃。

      两者之中,丰曦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这也是他早有的决定。他确是一番良苦用心,暗暗布置好一切,既为着两国关系,又遵守之前答允她的诺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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