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有所思》云翼风澜

17、第四章（4）

　　吴县。荀氏阿鹤手捧黑色大氅，无声地推开别馆东斋的门，将大氅披到自家郎主肩上，低眼柔声道：“夜已深了。”
　　王珣唇角轻轻一勾，似笑非笑：“我素不怕冷，你早也知道。”
　　虽然如此，却也不曾将大氅即刻摘去。
　　阿鹤身后□□也跟了进来，摇头道：“日落之后就云色暗沉，到现在简直一点月光都透不出，这要再过多几日，分分明明就得是要下雪的架势。”
　　王珣眉毛一抬，轻笑：“还不早睡。”
　　“睡不着。我想着那日除夕，和她夜半看落雪呢。”
　　很快掠去的一句话，□□自己也不想细听回响，只顾低头在兄长案头找茶粥，边上阿鹤早已会意，恭敬递去，他也就信手接过了。
　　“你也真是……”王珣低笑，“何其恶劣，自己临时起意了，就非拉着人家。明明知道人家怕冷……”
　　“那阿兄你当时又凑什么趣？嫂子也怕。”
　　王珣眉目间流动的浅浅言笑，忽然就这么僵住。
　　“她可是全家大小都怕冷啊……”□□饮下茶粥，又道。“那日真难为她了呢。”

　　姓谢的全家都怕冷……

　　心渊之上，似乎有薄冰被这一语击碎。碎屑纷纷，刺痛了冰面下的水：
　　“阿弥，你也觉得……我这次太过分了吗？”

　　再说当日谢安广邀亲朋，同往建康城南东山墅一会。谢玄早早便到，谢安却一无所示，只怡然等各家友好陆续来齐，才命人摆上棋枰，澹然笑道：
　　“你回来既不易，亲友欲一会你也难，今朝人多，恰好看我与你手谈一番。”
　　谢玄神色便有些犹豫。谢安又道：“我今以此地六十里之外一温泉墅，赌你青溪之畔那临河墅。如此冬日，不当为此认真迎对？”
　　谢玄无语，见四下亲友纷纷私语，围观得不亦乐乎，却也只好应诺。
　　围棋号为手谈，可不比博戏那河界之间杀机四伏；叔侄两下各自缓缓抬手布子，都是一片祥和。棋到中盘，半斤八两，堪堪算是对手。谢玄手指依旧轻轻颤动，谢安的眉头却不知什么时候微微一蹙，随即解开。不过棋枰之上黑白胶着，这叔侄两人，也就有了心绪闲话。谢玄又提起前线人手恐怕不够；谢安沉默了一些时候，右手轻轻拈一枚白子，脆脆扣一声应在了劫处：

　　“阿羯啊，人手不够那种事，总该是不至于的吧。我三日前刚刚回了桓幼子——他想调三千兵来卫护建康，我想着吧，他西边也缺不得人，就跟他说别来了。我不还有你么？——诶阿羯？阿羯？执黑是你，你手里白的那是我的棋子……”

　　此番对局，当然是谢玄败了。然而谢安也没当回事，将赢来的别墅，随手转赠了身边的外甥羊昙。羊昙是谢玄已故前妻的兄弟，接这宅子倒也不至脸红，随即又和谢家其他子侄甥婿一同，跟着谢安南郊各处游山玩水去也。众看客见宰辅如此平静淡定，想来谢玄归来也不算什么大事，爬不动山的，就纷纷自行告退。到得天黑，谢安诸人才重回建康，无关晚辈也都散去，各归各宅，各行各路。
　　谢安则闲闲携了谢玄手，缓步走入自家院落。僚佐俱在。掌着灯出来迎接的卫军长史王献之，见到他叔侄二人这般模样，一时也放心了大半。

　　“天塌不下来，阿羯你急什么。”望着地图，听谢玄细细把前线情形说了，谢安侧头沉思许久，发话语调依旧平和，软软的，带着些鼻音。
　　“上次你也懂得给我背《孙子·谋攻》，‘十则围之，五则攻之’，那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闻他此言，谢玄不禁有些呆然，也就顺着往下背：“……‘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前面那句，又是什么来着？”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仿佛又回到了会稽上虞东山时的岁月：三十年前，叔父带着自己和其他孩子一起读书……
　　“行了，够用了。都还记得，那不就结了吗？”
　　谢玄点头，细细回味，忽然心中雪亮。耳边，叔父软软的、带点鼻音的话又响起：

　　“来，给我说说你现在的想法。我呢，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