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有所思》云翼风澜

72、第十八章（3）

　　京都建康。接到海西公已彻底入土的消息，皇帝司马曜也似乎心里一松，同兄弟司马道子诸人饮酒作乐的时候，当然便更放得开。担任侍中的□□也曾听皇帝当面说起，当初见到吴郡送来的表章，对海西公之死，言语间竟是那样匆忙应付，即知郡守对海西公是存了一种快死快埋、早亡早了的心意，并无甚情分，也无甚歉疚，大约毕竟是忠于朝廷。□□一时错愕，不知皇帝此刻是认真还是说笑，抑或别有试探。不过要从皇帝那里试探出什么，于大臣而言，却颇困难。而揆以王珣往日为人，对这样大事，本来是不该草率的。
　　□□只觉得，这对君臣，各自都变了，开始让他猜不透。
　　——他并未觉察到，自己之前猜测皇帝的路数，所以颇有准的，与日常同两位兄长的闲谈切磋，从来密不可分。而今一位兄长在吴郡，另一位兄长，则已卧床不起。于是即便王珣的棋路，也不再在他的视野之内、掌控之中。
　　那位皇帝某一次，半醉半醒地，甚至还曾说起，当年他初登基时，还未改元，天师道众卢竦诸人，声言是奉了褚太后的诏命，要扶立海西公复位，曾经披甲执锐突入台城殿庭，险些酿成大事。——
　　妖贼入宫，本来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当时的禁卫之首、中领军桓秘，身为桓温的兄弟，也不得不因此免官，地位被郗愔取代。皇家、桓家、天师道、海西公，还有其他看见或看不见的势力，彼此追逐、绞杀，无声处也曾响过无数惊雷；个中隐秘的剑影刀光，一道一道，匆匆闪过暗夜的天穹，又早已化入无尽的虚空。
　　幸而□□不是天师道徒，听过皇帝重提此事，只剩不安与思索。他不很了然为什么皇帝又提起这事，是酒后话多，还是有所暗示。但兄长不喜欢天师道，就他所知，确和此事有关。
　　或者……两者之间，竟在哪里……会有某种勾连吗？……

　　近些年来，建康的冬天，素是极冷。献之本来就病着，如今越发不好。想到天师道，倒是记起来这位兄长。眼看寻常药石无用，他竟依旧拒绝□□插手，拿出来的理由，也和谢玄当初一样：我怕这回看不好，要砸了你的名声。
　　可……医者的名声……
　　……不是靠这来支撑的啊兄长……
　　这位兄长家里奉道。于是，被他家兄弟请来的术士，开始频频出入于他的家门。年幼的孩子，被六兄操之家里先带走了，说他也照顾不过来，不如兄弟代劳。据说他五兄子猷也曾请术士上章首告，请神明相助，移他几年阳寿给他兄弟。结果，据说神的回答是：你也没剩几天，得了，省省吧。
　　皇帝知道，又跟□□说：中书令怎么病到这个份上；你是侍中，替我去看看吧。
　　□□也就去了。到的时候术士刚走，陪在献之身边的宗主王嘏过来，低声伏在□□耳边嘀咕，唤了声“阿叔”，又道，方才术士问子敬叔父有何得失，叔父竟答了句“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停了停，王嘏又低声道：“天可怜见的，竟是阿叔来到，这要是王国宝之流，话过了他嘴里，横竖一传，可不定就坏了。”
　　“陛下再怎么贪玩，也不至于派个琅琊太守，就来问中书令的起居。那谁，品不相当，职也不相当的。”
　　王嘏点点头，道：“阿叔说的是。”
　　“况且，子敬敢在你面前说……的话，实也不怕传出去吧。”□□唇角忽然一勾，这一笑像极了当年他的兄长。王嘏一凛。
　　“阿叔放心。公主那边，侄子有分寸。”
　　□□便一点头，携了王嘏的手，入内来看病人。内室里王彪之的孙子王纳之，刚好也在。知道是君主派人来问疾，两下有问有答，支撑着近乎最后的礼仪。献之又道：“方才遣人上表，朝廷当知我荐何人自代。”□□喉间一哽，脱口道：“兄长终当治愈归来，何必想这些。”献之摇摇头，又道：“你心里必然怪我，为何此时才让你插上手。你是治寒疾的名手，我却不让你问，非要这苦寒的天气里你奉了圣旨来看我？呵，我这一身，小疾还有治一治的意思，大病是该治的？”
　　最后那句，他似乎释然了什么，说过即不言语，安静在笑。□□失语。纳之拉了拉□□袖子，一同退到外面，轻声道，方才子敬叔父上的那一表，还说新安公主既葬，不必更张旗鼓，惊动亡灵，他自己别处另外寻一坟茔，即可埋骨。
　　□□瞠目，更为失语。纳之又道：“阿叔，你知晓的，王家人一听都知晓的。方才始兴公边听边记，听到这句，手都抖了。”
　　□□点点头，道：“我明白。不合葬。”

　　王氏坟茔，素来只有一具棺木，能与墓主合葬，那便是墓主的元配夫人。如纳之曾祖王彬，继室夏夫人，就是旁处另葬。但献之这番是离婚。
　　□□也曾想过，失去谢琛之后，自己身侧，是不是该为汪夫人留出位置，因为谢琛毕竟还活着，谢琛是不得不离开。他已经想好了，要顾念着汪夫人。但是，另一边，献之却来了这么一下。
　　互相没想过要好好照应，这都算是什么混账兄弟……
　　还有，提到离绝二字就笑容微妙的兄长，这次听闻子敬的行为，不知又将是什么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