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有所思》云翼风澜

73、第十八章（4）

　　□□回朝复命之后三四日，皇帝忽然召见了东安县伯郗恢。
　　郗恢是已故北中郎将郗昙的嫡嗣，现时任兼两宫：既是司职门下的给事黄门侍郎，也是负责东宫卫队一部的武官太子右卫率。得知这个消息，侍中□□只觉眼皮一阵乱跳，先前皇帝派去向中书令问疾的，原来该是侍中一人、黄门侍郎一人，那个正好轮到当值的黄门侍郎就是郗恢。但快走到病人门前的时候，郗恢就拍了拍他的肩，说：我还是别去了，愿他好吧。——然后他就真的下车；挺拔魁梧的身躯，也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远了。——当然，这种事，□□绝不可能禀报皇帝，他只会回过头自己想着：东安伯真是细心，他没去子敬已经那个样子，见到他的话，子敬恐怕病况会更加迅速地转恶吧。——那边几位兄长敬畏郗景兴却不喜欢南昌公，□□是知道的；可是没见哪位敢对东安伯怎样，他是真聪明。说起来，东安伯他父亲郗昙年少的时候，也是政敌庾家最害怕的、拼命去卡着防着的人之一吧。
　　可眼下皇帝突然召见郗恢，又是密谈，□□反而担心了起来。该不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吧，毕竟，子敬当天，那个样子，边上也不是只有始兴公那几个……
　　百思缠结不可索解的时候，郗恢终于回到门下，竟是特意来告诉□□，皇帝又想多了。真有人好事，把献之跟术士说的那句话传给了皇帝，而皇帝想到的，则是：只要郗恢还肯听我的话，就行了。
　　“我呢，好像还不会马上就死；大概，他觉得，就这样吧。”浓密须髯的遮掩下，郗恢唇角的动作，也看不清。“死人他不介意的。说不定，还会有其他鬼东西。”
　　这次是□□起身拍了拍郗恢的肩——那是献之前妻的兄弟，心境一定很糟糕。——况且，郗恢和□□，本该是一对堂姊妹的夫婿。可惜其中一对已经离绝了。

　　隆冬，吴县。帘外又飞细雪。郡斋内堂，虞雁正闲坐抚琴。外面忽然人声喧哗：携二子照例前往虎丘东寺闲住的郡守，旬日之内，竟匆匆赶回。
　　“他原本都是一住大半月的！”虞雁身边，连跟过已故荀夫人多年的王家老婢，也不禁连声低呼怪异。甫抬眼时，归人已到眼前，和颜低笑，望望她膝上横的琴。那琴材古质，模样简而明秀，像是秦汉以前传下来的青铜短剑，却含在鞘内，仍旧极是可爱。
　　王珣因而又笑，眼角余光瞥见砚中尚有残墨，便过去提了笔，回来将琴身一翻，顺手就题了两行：“穆穆和琴，至至愔愔；如彼清风，泠焉经林。”
　　虞雁定睛细读，清澈眸子又弯了一弯，见夫婿堪堪行至书案边，两下正待说话，陡然间又一个人跑过来，声音都已变调：“明府，中书令……殁了。”
　　王珣所执之笔顿时脱手。

　　太元十一年底，中书令王献之故去。临殁上表，荐侍中□□以自代。制诏曰可。那日以后，任职朝中的各位同僚，无论口中还是笔札，依然不改“王令”，只是由大令变作了小令，还不算过于麻烦。那日□□接到诏书，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自己那位亲兄长当年曾说过的琐事。

　　“如果侄女以后有什么事要用到叔父，请尽管吩咐……”
　　“吩咐阿弥。”

　　而后便是发丧之日。朝廷派人来了，始兴公自然来了，那时因病去职的原黄门侍郎王徽之也来了，来时径直奔上灵床，就取亡人惯抚的琴来弹。也是他心绪早都乱了，无论怎样调弦、怎样抚弄，都久久不成曲调；于是一声长叹：“呜呼子敬，人琴俱亡！”将琴一掷，人便恸绝。徽之这个人，一贯自行其是，独往独来，嘴上也不积德，即便亲人都没几个乐意多搭理他，肯理他的士人，实则大多有雅量风评。连谢安在时，也是到看不惯北来降人过于骄慢，要找个更骄狂的来治，才会把王徽之抬出来。全家大小，内外远近亲故，恐怕只有献之才会安静、认真地听徽之说一会儿话，更把他当回事。这时候见他如此，旁观吊客，触目伤怀，都觉辛酸。
　　只是，亡故的人，也终究是亡故了。入不入轮回，都听不见他这一声叹。

　　从兄之丧本非父母之丧，远在吴郡的王珣找不到借口归来，只得作书悼惋，临文几乎哽咽，到后来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顺手写了句“远隔岭峤，不相瞻临”，定睛瞧了瞧，忽然有些愣，好像很多年前也说过相似的话，只是现在想不起来，实在想不起来了。可是今天这八个字并不够，有些话还说不透，心里一直郁结着。他想了很久，终于在那八个字后面，又加上了两个字：悲夫。

　　入夜。乌衣老宅。居丧在家的谢琰，依然静立亡父曾经会客的大屋。那里还摆放着一面巨大的漆木屏风，上头画着太元八年淮淝战事的地图。当日出征之前，卫军府，父亲的手正是敲在这面屏风之上，喝出的那句“可将当轴，了其此处”——
　　而那幅地图，底本出自妙解丹青的长史之手。
　　从前谢琰并不明白，为什么子敬不肯答应父亲为新建的太极殿题榜，却会一个人悄不作声地，为父亲作好这幅山川之图，再在用得着时交给他；子敬所更擅长的，明明是写字，而不是作画，并且画里最擅也不是地图……
　　可是现在，或许……

　　身后有脚步声，是桓惜领着人来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