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两界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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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天庭并不太平。
先是被封了齐天大圣这个空衔的泼猴监守自盗，偷吃了蟠桃园的仙桃；后又因为没被邀请至蟠桃会，大肆偷丹偷酒。玉帝调了十万天兵，天罗地网收伏，却迟迟不见成果。好不容易，二郎真君与太上老君将他合力拿下，将他押去斩妖台下，哪知刀砍斧剁，雷打火烧俱是无用。老君将他推入八卦炉中煅烧四十九日，却让这泼猴因此练就了“火眼金睛”的本领，功力更长，他大闹天宫，众仙却拿他没法。玉帝搬来如来救急，才将这泼猴压在五指山下，天庭因此暂时稳定下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第二件事，虽然比不上第一件那么惊天动地，但在损天庭的面子这点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事情是这样的:侍候玉帝和王母的金童玉女分掌威仪，书记三界中的善恶功过。日久，金童不免为人间的男婚女嫁和天伦之乐所惑，偶尔间，竟用言语挑逗玉女，被王母发觉，要重罚两人。
依照玉帝的性格，本来应该马上将他们痛打之后贬下界，让他们永远无法逃脱轮回之苦。毕竟，孙悟空的事情是意外，最多让外界传几声“天庭的战斗力不如以往”的话，可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传这些话的人一定也打不过孙悟空。但这次的事，就是天庭的管教不严，传出去让人贻笑大方。
这时班中闪出太白金星，俯伏道：“陛下且慢。四姐为崔生大闹东京，牛郎与织女鹊桥相会，七姐恋董永死守茅舍，白蛇为许仙化身塔峰，都大辱圣面。今天将这一对叛逆男女贬下人间，他们定会苟合成双，岂不是让他们因祸得福了？”
“依卿之意当如何？”
“这金童，胆敢调戏玉女，罪不可赦。应打二千锤，贬下尘凡，洗去他的记忆，让他世世投于穷困人家，不得超生。而玉女不是主犯，罪应罚得轻些。依臣所见，不如将她贬去两界山，对外称监押，实则不得离开两界山半步。这样一来，他们不但不得成双，外界也会称陛下罚得分明，知情懂理。岂不是两全其美？”
玉帝闻言点点头，道：“依卿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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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些不过是别人日后说给我听的。当时，我这个小小的玉女被关在天牢，一抬头就是臭着脸色的狱卒，哪里还能上得了凌霄殿。
可那些告诉我实情的人也没安什么好心，谁都知道太白金星深得玉帝信任，天庭里嫉妒的人以千为单位是夸张了些，但以百为单位是没人反对的。尤其当我成为观世音菩萨座下的墨濡行者时，便有不少人告诉我当时太白金星是如何如何地让玉帝将我贬到两界山那个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方的。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不过那些人虽然满嘴放屁，至少有一点说对了。就是那两界山确实是鸟不拉屎，鸡不下蛋，搞得我好不容易下界连荤都开不了。
那日我在天牢，突然有仙吏进来宣了旨，她穿着我原本的衣服，说得尽是一堆玉帝仁慈通达的话，末了终于来了句重点的：着前任玉女在两界山监押妖猴，不得离守。
我叩首，面容平静，说“罪臣领旨谢恩，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万万岁”时语调波澜不惊，舌头一点也没打岔。
仙吏宣完旨，一刻也没有停留，转身便要走。我叫她：“玉女大人。”
“何事？”她掩住了鼻子，像是我身上有什么味道一般。
我冲她微笑，“你腰带系错了，王母不喜欢其他女人系正红色腰带。下次注意些。”
她愣了两秒，随即冷笑，甩一甩衣袖就走。她一定以为我疯了，哪有人在自己将倒霉时还说这种话呢。所以我不是嫉妒就是疯了。可惜她将我和她放在了一个高度，我只是善意地提醒，对一个终将踏上我后尘的可怜女子提醒。要不然，她在王母面前走一圈，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穿上那玉女的衣服了。
这么想想成仙有什么好的呢，凡人再怎么修行，最多上天来给仙人们当个丫鬟童子。金童、玉女算是丫鬟童子中的佼佼者了吧，却连个封号都没有。玉帝王母跟前的叫“金童玉女”，其它神仙跟风，叫他们的侍者为“小金童小玉女”“金金童玉玉女”，大道上喊一声“金童玉女”，回过头的人多得能吓死一头水牛。
过了一会儿，狱卒端来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清酒，一碗米饭和一碟小菜。
仙人们原本是不用吃饭的，这招是和人间的牢房学的。将要接受惩罚的仙人多半还是肯赏脸的，至少也会喝一碗清酒，为接下来的刑罚给自己壮壮胆也好。
俗话说得好，吃饱饭再死，做鬼也风流。
带我吃完，狱卒又走进来收走了托盘。我知道，然后他就会把我扔到两界山由我自生自灭。
“姐姐，姐姐！”这时，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叫唤。我还没来及抬头，身边的狱卒已经闪在我身前，挡住了我的视线。
明明是阻止我们见面，偏要选这么个好像保护我一样的姿势，你说他是不是做作？
我只看见两个仙童与他交涉很久。最后，一个仙童脱下自己的白玉手镯递给狱卒，他们才得以走近。
待他们走近，我才看清楚这是我之前一手扶持的两个童子，我把他们硬生生从扫地的变成了给太上老君看金炉、银炉的。可惜他们也没封号，就叫做金童子、银童子。
银童子一下子扑在我身上，脸上原来已经带了泪珠，“姐姐，金童害你，我们定不会饶他！”
我被他触及锁住的琵琶骨，痛得说不出话。还是金童子走过来，拉起银童子，略带责备地说：“你仔细些，莫伤了姐姐。”
我呼了口气，摸摸银童子的头：“莫提什么饶不饶的了。此番也是我的劫难，下界也许是个好的选择。”
银童子的泪又滴下：“姐姐当日将我们扶上现在的位子，这样的恩情我们永世不忘！可是、可是为什么姐姐如此善良，要遭此劫难！不公啊……”
原来我也是善良的吗？我在天庭，也溜须拍马过，也口蜜腹剑过，我帮仙家们扳倒过不少仙人，也扶持了不少仙人仙童——也亏得金童子、银童子心地单纯，认为我是善良之人。
见我不语，金童子也开口道：“姐姐，你是不知。那两界山十分凄凉，方圆十里没有人家，亦没有桃李瓜果。你去后，不但要找地方遮风避雨，还要自己动手凿井种粮，他们把你放在两界山，就是要你死啊！”
要我死啊。
可是我们都是很贱的生物。若非伤透了心，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人想你活，你就会活下去；但如果有一个人要你死，而那个人又不是这世上仅存的一人，你也不一定会死。
狱卒在牢房外不耐烦地喊了声：“快些！”
金童子从袖子掏出一个金丹，递与我：“这是太上老君炼的金丹，吃了能涨功力。天兵们把你扔下界时，姐姐自己好生注意些别摔着。”
银童子也不示弱，递给我一个包裹：“姐姐，这里面有几个桃树种子。都是罕见品种，见土生根，可用法力催生桃子。”
我收了他们的金丹和种子，谢了他们的金丹和种子，然后又是无言。
“……”他们定睛看我，我也瞧着他们——这两个孩子，是我上天一趟唯一得到的礼物。在天庭，我丢了自己的真诚、自己的底线、自己的善良、自己的梦想、自己的信念。幸还是不幸，我还剩着自己苟延残喘的内心，还闪着一点光，陪我享受了曾经无尽的荣华富贵……和现在的惨状。我看着眉清目秀的他们，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他们开口，声音竟然沙哑：“……姐姐，你要保重。”
然后我笑了：“你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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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自己身上最后值钱的碧玉簪子给了负责把我扔下去的天兵，只求他扔的时候瞄准些，力气小些，别一下子就让我撞上了山顶。
金童子给的金丹确实有用，可是我不曾修炼过其他仙术，我只会简单的腾云驾雾和幻化出笔墨纸砚之类的小物件，空涨了一身法力，却没处发挥，真是憋气。
我在半空中腾了云，围着两界山转了一圈，见那山真是高接青霄，崔巍险峻，处处是极巅。人要上去下来，只能攀藤附葛。无奈山上找不到处所安定，我只得在山下落脚。
然后我一回头，就正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眸。
日后我再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一定是栽倒在这个双眸上了。这一生，貌美的凡人我也见过，九天玄女我也见过，像玉帝、二郎神那般英俊的仙人我也见过，可是这样漂亮的金色双眸，却是让我眼前一亮、再亮，怎么看也觉得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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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当时并没有扑上去——那可是我唯一扑上去的机会啊，憋气。
事实上，我刚朝他走近几步，旁边就闪过土地和五方揭谛，朝我行了一礼，“玉女，何往？”
我朝他们回了一礼，“玉帝着我来此监押，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明眼人都知道我这是被贬，果然，他们连声也不出，又消失了。
我在山脚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个猴子。原来他只在我落地时抬头瞧了我一眼，随即又低头睡去了。他原本金灿灿的毛被尘土泥块硬生生变成和山一样的颜色，若不仔细找，还真看不出是他。
一时间我竟然有些心酸。
他曾经是天庭、地府、龙宫里都惧怕的人物。仙提起他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妖提起他的名字，无不洋洋得意——好像那个闯龙宫、闹地府、反天庭的人物其实是他们——他是妖界的骄傲。
然而他现在被压在两界山，任自己金灿的毛打了卷，任自己的金甲黯然失色，任自己淡出别人的视线……真苍凉，真和我一样。
……呵，原来我也不过是可怜自己。
我将怀里的包裹拿出，在太阳照得到的一面播下。那种子果然见土生根，马上钻出了树苗。然后我又用法力催生，直到青色的桃子长出，方才停下。
“……”做完这些，我四下望望，连高大的树木都没有。于是我在猴子旁边坐下。他斜撇了我一眼，面无表情。我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两人同时移开视线，无声胜有言。
谁都知道两界山不是什么好地方，谁都知道这里来不了什么高贵人……谁都知道，大家都是同命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两界山（一）